那一天,他听见门口的几个人在说话——他们到底是警察还是社工还是别的什么人,对小孩来说不好分辨。
“我干这一行几十年,没见过这样跑掉的妈。”那中年男人嚼着烟草,说:“早上出门以后再也没回来的父母,倒是很常见……可是她怎么能从车祸里消失的?”
“是怪了。现场痕迹里根本看不出来她怎么没的。”另一个面相年轻点的人说,“不过说来讽刺,要不是她忽然消失了,那孩子恐怕不会只断一条胳膊。”
“哦,对,你之前提过一嘴。好像是车头方向什么的?”
“嗯,你听说过司机在遭遇紧急状况时,会下意识地往左边打方向盘,让副驾驶座承受冲击吧?那个说法并不绝对,也有司机会朝空隙大的方向打。但是在这一个事故里,那孩子妈妈别无选择,只能往左打方向——”
因为右边是山崖。
这个答案,在中年男人“哦”了一声的同一时间,也浮上了柴司心头。
“她恐怕是还没把方向盘打过去,或者说才刚开始打,人就从驾驶座消失了。人松手了,方向盘回归正位,对吧?根据那孩子的说法,他在发现妈妈不见了以后,下意识地去抓方向盘……这样一来,恰好让汽车往右边偏了一点,又巧妙地没有偏太多,不至于一头撞破护栏冲下山崖,反而刚刚好,只让那孩子遭受了最轻程度的伤。真是奇迹一样。”
“运气真好啊,”中年男人话才一出口,又停住了。“……不,也不能说他运气好。才五岁,就没爹没妈的。下一步怎么办?”
“他妈妈有个住在黑摩尔市的远房姨母,同意过来看护他几天。”第三个人插口道,“但她是否愿意做长期监护人,就不好说了……如果她不愿意,那孩子就只能被送到福利院或寄养家庭去了。”
第三天柴司就出院了,带着一条打着石膏的断胳膊,和一份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的账单。
姨母年纪不小了,眼镜总滑到鼻尖上,一到八点就开始打瞌睡。她和柴司,谁也不知道该怎么与对方相处,往常吵闹忙碌的小公寓里,安静得就像没有人一样。
车祸第六天晚上,柴司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胳膊痛是一方面,姨母睡着以后又老是打呼噜;每次他抬起头,妈妈的床上都睡着一个陌生的、小山似的背影。
到了半夜时,柴司受不住无聊和煎熬,悄悄爬下床,进了客厅。其实客厅里也什么都没有,他以为自己想玩玩具,但是盯着箱子看了一会儿,甚至没有伸手打开它。
柴司走到窗前,看着楼下空无一人的熟悉街道。
如果妈妈能回来就好了,他心想。就现在,从街上走回来,穿着她消失那一天的衣服,拎着给他买的零食和早饭,每走一步,手里的钥匙都在响……
虽然年仅五岁,但柴司早已意识到,他的想象并不会变成现实。
因此当他真的看见妈妈一步一步从街上走来时,他震惊之下往前一探头,“咚”地一下,脸撞到了玻璃上。
“……妈?”他小声叫了一句。
公寓在二楼,离妈妈还有好远,可是妈妈却像听见了似的,朝他抬起头。
那一瞬间,柴司一动没动,额头贴在冰凉玻璃上。
妈妈半张脸上,全是血。
夜色下的血,比夜晚还黑,让她半张脸看起来像被虚无吞噬一般。一只眼睛睁不开了,只有陷在漆黑血污里的那一只眼睛,正看着他,瞳孔微微发亮。
但那的确是妈妈。
在二人视线相交那一刻,妈妈伸出手,像以前去幼儿园接他时一样,使劲挥了几下;随即继续一瘸一拐、踉踉跄跄地往公寓走,因为着急,还险些绊了一下。
这种时候应该赶快叫醒姨母才对,但柴司在那一刻,甚至不记得屋里还有一个姨母了;他迅速跑到门口,打开门,脚步登登地下了楼。
“妈!”
柴司拼命跑上去,要不是妈妈赶紧一手扶住他,他差点连人带石膏撞进她怀里。“妈,你怎么了?”
“不小心摔了一跤,”妈妈喘息着说,半蜷着腰,笑了一声:“疼死我了。你的胳膊——”
“你去哪儿了?”
妈妈先端详他一会儿,才说:“一个……一个很奇怪的地方。但是不重要,我回来了,你放心,我再也不会去了……”
说到这里,刚才支撑着她走回家的力量,好像一下子松泄了,她像一堆被人忽然踢倒的积木似的,倒塌在路边上。
“妈?”柴司吓了一跳,急忙去扶。
说扶,他其实也扶不动,更像是抱着她的胳膊,随她一起跌坐在地上。
但妈妈摆摆手,示意他自己没事:“我就是累……歇一歇……家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姨母从黑摩尔市来了,”柴司答道。
“你回家去……让她打电话,叫一辆救护车……”
柴司低下头,发现自己前半边身上,胳膊上,石膏上,都染上了血。
“快……快去吧。”妈妈低低地说,声音好像风一吹就会散。
柴司拼命点了几下头。在他起身之前,不知怎么,他忽然颤着手,轻轻碰了一下妈妈的身子。
他也许是想看看妈妈的伤在哪儿,重不重,但却碰着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妈妈,”柴司一怔,“你身上缠着一个什么呀?”
那一刻,妈妈的脸孔凝结住了。
柴司这一生,从未见过如此令人害怕的脸——因为那张脸的主人本身,就陷入了没顶恐惧里。
水泥一样厚重窒息的恐惧,渐渐压住了空气。有一刹那,柴司突然想缩得很小,让谁都看不见他;包括妈妈。
妈妈没有低头朝腰间看,好像只要不看,她的恐惧就不会成为现实。那唯一一只能睁开的眼睛,死死盯着柴司,不知是不是生出了泪光,亮得怕人。
“什……什么?我身上缠着……什么?”
柴司不知不觉已经在哭了,眼泪不断痒痒地爬下来。
“我、我不知道啊,”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连手都不敢抽回来,依然停在妈妈腰间,颤声说:“好、好像是一根细绳子……”
就在这时,他感到手下绳子微微一动。
就好像绳子的另一头,被人抽动了一下似的。
另一头……
柴司恍惚地意识到,妈妈腰间的绳子,应该是有另一头的。
“不要看,”
他听见妈妈的声音,恳求似的跟他说,“别往后看,柴司……回家,赶紧跑……”
柴司却充耳不闻。他的身体仿佛被另一个自己接管了,不由自主地站起来,绕开一步,目光落在妈妈身后的地上。
一根绳子软软地躺在那儿,一直往后方夜里延伸,逐渐没入路灯也照不亮的黑暗。
……奇怪了,是谁在妈妈身上绑了一根绳子?
绳子又动了一下。
“柴司!回来!”
柴司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顺着绳子往前走了好几步;他回头看了一眼妈妈,又转过头——这一次,前方并不只有黑夜,街道与长绳了。
牵着长绳另一头的巨大黑影,不知何时正站在他眼前。
“快跑啊!”妈妈一声近乎尖厉的怒喝,叫柴司激灵灵一下,彻底回过了神。
他来不及看清那黑影的模样,扭头就跑。他好像尖叫了,好像没有;好像有邻居点亮了灯,又好像没有。
那一刻,世界忽然拉下了理性运转的表象,露出了底下黑沉沉污水一样的噩梦,什么都不真切了。
他听见那黑影说话了。
它的声音横跨夜幕,飘散在空气里。
当时他还听不懂,却把每一个字都深深刻进了骨头中;后来柴司明白了那些词句的意义,但早已时过境迁,一切都晚了,他也一直不再去想。
只有一次,他在审讯一个叛徒的时候,脑海中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跳起来了居民的那几句话。
等柴司再次回过神的时候,他正被人拦腰抱着,有人求他赶紧住手;那叛徒已经被他一拳一拳打成模糊血肉,不比一堆烂泥更有人形。
“谢谢你呀,”
那居民说,“我能来人世的唯一途径,就是找一条狗,系上绳子,让它牵着我进来。你不会以为你真从我手底下跑掉了吧?你真以为可以回来和儿子团聚呀?啊,快让我尝尝吧……我听说人类落空的希望,最美味了。”
柴司妈妈的名字,我想了一会儿,最后选定Daisy了。
第40章 柴司非常非常非常简单
难道他错了吗?
当五岁的柴司发疯般跑出去几步之后,猛然想起受伤的妈妈还倒在路边。
那时他本能地止住脚步,什么也没想就转身扑回去,想把妈妈扶起来、与她一起跑——难道他不该这么干吗?他错了吗?
“我叫你快走啊!”
妈妈那一刻的嘶吼,响亮尖厉,几乎不像是刚才那一个重伤下说不出话的人。
“妈——”
他抓住妈妈胳膊,只来得及叫出一个字。
下一秒,他看着自己垂荡在半空中的双脚,晃晃悠悠地远离了地面。
妈妈仰起一张被血涂成半黑的脸,在震惊与惊惧里冻结了一刹那,猛地怒叫道:“放开他!”
那东西并没有握住柴司,也不是拎起了他。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有一道长长黑影,从自己胸口里穿扎出来,伸进空气里,像一把扎透了他的刀剑,把他举在半空里——但柴司并不疼,也没有流血,只是失去了浑身力气,昏昏沉沉,抬不起头。
“不着急。”居民在背后嗡嗡地说,“我觉得你还没有完全理解眼下情况的美妙之处,让我给你仔细讲一讲。”
妈妈的声音像呜咽狼鸣一样飘荡在它的字里行间。
“我最爱玩味品鉴的一种滋味,就是‘讽刺性’。这种东西,只在人类身上盛产,巢穴里没有。
“一个人买了彩票没中奖后的失望,也是失望,可尝起来普普通通、没有意思,好像一盒方便面,只能充饥。可你此刻的失望,却是一道珍馐美味,为什么?因为你的希望落空,有‘讽刺性’;彩票不中,却少了这个滋味。我必须要让你彻底明白这份美妙,否则我心痒难耐。”
居民把柴司上下颠颤几次,满足地叹了一口气。
“首先,你的通路就叫我高兴死了。只有在车祸里才能进入巢穴,怪不得你三十六岁了,才第一次打开通路……但是你这车祸,如果是发生在几个月之前,今晚的一切都不会有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妈妈的目光定在柴司身上,随他在半空中微微摇摆。
“因为你们洛城地区的居住人口,在今年才刚刚超过一千万呀。你看你,这车祸要是早点发生,只算是普通倒霉;要是你今年按照一直以来的想法搬了家,那你下半辈子都不会进巢穴……你说,车祸时机是不是特别讽刺,特别美味?”
柴司模模糊糊地想起来,妈妈确实问过他一次,愿不愿意搬去她的老家。
只是他那个时候,还不能明白,搬不搬家又跟眼下一切有什么关系了。
“你自以为逃脱,却不知自己变成引路狗,把我带进了人世,已经很不错了。你要是一进人世,就马上报警求助、被送进医院,岂不是干巴巴的很没意思吗?到时我自然也就走了,去找别的人类了。
“可你没有去医院。你第一时间想回家看孩子,想确保他安全,却反而把孩子暴露在了我的面前……真好啊。
“要不是你这么爱他,他今晚还不会死呢。”
柴司知道自己在哭,他也知道,他哭并非为了自己。
地面上妈妈的呜咽声与嚎叫声,比被一道黑影扎穿他胸口,更叫他害怕。
他以前觉得自己有一种超能力,妈妈不开心的时候,他总能几句话就把她逗笑——但今晚,这超能力好像是另一个五岁孩子自大的梦。
“别叫救命了,谁能救你们呀?
“你没发现刚才那个开窗看看的邻居,又把窗户关上,回去睡觉了吗?没有通路,又没有与居民产生过任何接触的普通人类,根本看不见我……也看不见被我扎在半空里的小孩。现在的你,就是一个半夜坐在路边哭的女疯子。”
在居民手里,柴司就像一根签子上扎着的一块肉。
它呼地一下,把他从半空中一荡,从妈妈面前荡过去一个弧度——在妈妈扑来伸手一抓,抓了个空后,它又高高抬起了柴司。
“诶呀,你们母子俩一起哭,哭得连我都伤心了。别这样嘛,我也有一线仁慈的。要不然这样吧,我给你一个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