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躺在公寓床上时,日子浸在电视声里,模糊混沌;唯有偶尔护工打来的电话铃声,能穿透灰沌沌的时光,像是世界伸向她的一只手。
哪怕是打错的电话,她也能珍重地回味一阵子。原来还有线路,连着她,连着茫茫人间里不知在做什么的一个年轻陌生人。
如今即使重获青春,她听见来电时的喜悦依然一点没变;不等对面的海芦苇把一句“是骚扰电话吧”说完,她已经接起电话了——“喂?早上好呀,你找谁?”
电话另一头顿了顿。
“这个不是你自己的手机吗?”一个有点熟悉的年轻女音说,“我给你打电话……我还能找谁?”
“艾梅粒,”麦明河一下子就认出来了,“你平安回来了?一切都好?”
艾梅粒又安静了几秒。
隔着电话,麦明河都能感觉到,她抓起一个回答、又扔开,又抓起一个,竟像是陷入了沉默的烦乱与无措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最普通的一句问候了。
“我、我还好。”
她终于说话了,答案配不上刚才那么紧张的一阵子思考。“嗯……这一次,我确实受了你的帮助。”
海芦苇坐在餐桌对面,用眼神刺探着消息。
“不要紧的——”
“很要紧,”艾梅粒打断了她。“我不是那么弱的人,我从来不需要别人拉着拽着,帮我脱离危险。但我受了你的恩惠,我就要认。你需要什么?”
麦明河让她的话打得一结巴:“需、需要什么?”
“钱?伪像?下次进巢穴,需要帮手吗?”艾梅粒说到这儿,又像是咬着牙似的说:“如果进巢穴,我绝不会拖你后腿,再要你拉扯了。我可以证明我的价值给你看。”
但麦明河不需要任何人向她证明价值——人不应该以价值论。
她一时不知道这话该怎么说,结结巴巴起来,何况艾梅粒好像开炮似的,一句又一句地轰了过来;眼见麦明河推推阻阻,她终于失去耐心,问道:“你今天要去干什么?”
“我要出海,”麦明河受她气势所迫,老老实实地说了。
“出海干什么?”
这个时候,海芦苇的脑袋已探过了餐桌中央,似乎隐约听见了对话——老实说,旧手机漏音是有点大——立刻猛摆起手来,好像在叫麦明河别说。
可惜的是,麦明河的回答只有两个单词,等他手挥起来时,答案已经滑出口去了:“救个人。”
“又——你专门干这个的?”艾梅粒真心诚意地疑惑了,“在巢穴?”
“不,就在黑摩尔市内。”麦明河看了一眼脸上五官很忙的海芦苇,对电话说:“等等。”
她把电话捂在胸口上,问道:“你干嘛?”
“那是个猎人吧?”海芦苇立刻答道,“一个劲要往你身边凑的猎人,很可疑。你不懂,现在的人,都心思叵测……而且你刚才不是说,这个事跟统治游戏有关吗?更不能告诉别人了。”
他忽然停下来,端详麦明河几秒。
沉默在桌上走了一会儿,他终于问道:“那个……你电话按静音了吗?”
麦明河回望着他。“静音是什么?”
果然,艾梅粒都听见了,一句不漏。
因为麦明河按照老式连线电话的习惯,按住的是屏幕;内部藏着麦克风的那一部分,就跟被破获的案件一样,大白于天下。
“你什么时候出海?干什么去?统治游戏是什么?”对着麦明河,艾梅粒好像忍回了一口气。“你不说也无所谓,我去帮忙。”
那个口气硬得,如果不让她报恩,她好像就要报仇了。
“怎么能让陌生猎人跟去?”
等麦明河推脱不过答应了,挂上电话以后,海芦苇使劲摇了几次头,一脸忧愁:“这件事暴露了,你还能回得来吗?”
他看了看自己重新戴上的尾戒。
它和口红一样,在众人被黑方分解了一次之后,都留在了黑方里。麦明河托柴司去仔细找了一圈,果然找到了——之所以今天一大早就碰面一起吃早餐,也是因为要把尾戒还给他。
“算了,看在你帮我找回它的份上,”海芦苇叹了口气,“我也跟你一起出海去吧。多一个人,多一个帮手。”
这件事的关键之处,麦明河后来回了家,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就是她原本不需要任何人来帮她。
但是两个孩子都想来帮忙,多好的事儿啊?
他们谁都不是看她动不了,可怜她,也不是怕她摔倒了、噎着了。他们喜欢麦明河,她能感觉到。
她想找出灵魂里最温热、最亮堂的东西,揣进那两个孩子的手里。
当然,那是中午回家时的心情了。
现在麦明河两手冻得好像蜷缩鸡爪,揣不了什么东西——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两个人见了面,交换了三言两语,信任没建立起来,关系反倒更不融洽了。
“我们已经在海上了,”艾梅粒缩着手,用靴子踏了两下船内地板。“说吧,我们现在干什么?救谁?怎么回事?”
海芦苇转过头——他热得额头上都快见汗了——小声说:“你把最基础的告诉她,多的一句也别说。”
艾梅粒的眼珠往上一翻。
“我收到一个消息,说有人就在黑摩尔市中心湾这儿,需要我的帮助——”麦明河开了个头,没忍住,问海芦苇:“你到底穿了多少?”
“我贴加热垫了,”海芦苇冲她一笑,“你要吗?我揭下来给你。”
“体虚吧,”艾梅粒说。
在状况再次难看起来之前,麦明河赶紧插进了话头。
“我得到的消息是很可靠的。虽然我不知道那人到底是什么时候掉进海里的,但是……”
“等等,救一个落水的人?”艾梅粒愣了一愣,“你怎么知道他还活着?就算活着,万一被海浪卷走了呢?这不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大海捞针吗?”
麦明河刚要开口,不由扫了一眼海芦苇。
“不可以说,”海芦苇板着脸说。
“……跟什么统治游戏有关系?”艾梅粒倒也不傻。
麦明河点了点头。
她昨天接到的,并非是告知下一件伪像的《伪像报告》——从上一份伪像报告中,她就知道,她要完成三个行动点,才能获得一份提示“时间”伪像下落的《伪像报告》。
把口红卖给市长是第一个行动点,她完成了。
昨天发到她手机上的,是第二个行动点内容。
慈爱的麦明河选手,你的温柔与大爱令巢穴也赞叹有加。
第二个行动点,完全符合你的一贯行事作风,一定能让你感到愉快,做起来肯定得心应手。
在你完成第二个行动点后的三十天内,你将会收到下一个行动点提示。
行动点2/3:
最近有一个人不慎在黑摩尔市中心湾落水了,至今还没有被打捞起来,性命危在旦夕,亟需有人向其伸出援手。
巢穴可以向你保证,这个人依旧活着,依旧在中心湾里,正在苦苦等待救援。
请你雇上一条船,去黑摩尔市中心湾打捞他吧!
事不宜迟,毕竟人命关天。但是话又说回来,也不能毫无准备,就贸然上场。如果你能准备好船、毛毯、急救包、衣服和有趣的聚会话题,并在夜里行船,成功救人的几率就会更大些。
加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救援对象:伊文·威斯顿,二十九岁,身高一米八。
落水前似乎遭到恶徒攻击折磨,身上有伤,肩膀脱臼裂洞,只穿着一条裤子;除此之外,一切能证明身份的东西都被恶徒夺走了。
请你从海里捞出他,帮助他的人生重回正轨吧!
第339章 麦明河第二个行动点的难度
多亏这两个孩子来给她当帮手了,麦明河心想。
活了八十六年,却是第一次在海上充当搜救队,她不免把这件事想得简单了:这不是一个人能啃下来的活儿,有两个帮手,果然处处都妥当方便多了——比如现在,海芦苇负责开船,艾梅粒与她就能各自举起一支强力手电,专心一圈一圈地搜寻着海面。
手电是麦明河特地买的野外大功率型号,一打亮,如同开了聚光灯——白晃晃的光柱远远刺穿了夜幕,在波折细碎的漆黑海浪上,切出湿亮空旷的一片片圆。
然而触目所及,始终只有海浪。
原本听见“出海捞人”时,她还没有多想;但真正到了中心湾海面上,麦明河才意识到,与黑夜下的茫茫天海相比,手电光与目力有多微渺而不足道。
一道光射出去,或者往夜色里扔出去一声呼喊,简直像是扯下一片飞虫翅膀,扔进呼啸风暴里一样——才刚开了三十分钟的船,麦明河简直已经不抱希望了。
“其实租几台直升机,用直升机搜救那个落海的人,效率更高,把握也更大。”
艾梅粒站在寒风里,把为救人准备的毛毯紧紧裹在身上,高举着手电说:“带驾驶员租一天,估计一台也要不了两万。你怎么会想到租船?”
“游戏让租的,”麦明河答道。
要不是她刚挣了点钱,一台直升机的租赁价格都能让她腿软。
可是才刚过去一天,两万听着已经不是大钱了,她竟然出得起——十倍都出得起——放在以前,哪敢想啊?
怪不得有这么多人前仆后继地要进巢穴呢,猎人来钱实在是太快、太猛烈了。
海芦苇回头扫了她一眼,满脸不赞成。
但说实话,艾梅粒一不是应邀参赛选手,二对于统治游戏的奖励毫无概念,又已经听见了“统治游戏”这个名字——麦明河总觉得,就算不必把一切都和盘托出,也没有遮遮掩掩的必要了。
或许正是她这种平平常常、光明正大的态度,艾梅粒反而自己生出了解释,好像认为麦明河只是在参与一个巢穴剧本罢了。
“……巢穴里进行的游戏,居然还蔓延到黑摩尔市了,这我真是头一次听说。不过巢穴处处是陷阱,你也不要对其中一个什么游戏、什么剧本的规则太过信任才好。”
这番话,倒是说中了麦明河的一块隐忧。
“游戏提示说,人就是在这儿落水的,还活着,等着我救。可如果时间长了,始终找不到人,他不得被海浪冲走吗?到那时候,游戏提示的意义也不大了吧?”
艾梅粒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咬着牙说:“……你不要担心那么多。我怎么也要给你找着那人。今晚找不到,我明天就报警去,再去给你租直升机。”
欸,对啊?
《伪像报告》倒确实没说,不允许她借用警察力量找人……不过其中或有难以解释交代的地方,或许可以作为最后手段。
只是瞧艾梅粒咬牙切齿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来杀人的。
“你不要替我扛担子,”麦明河拍拍她的肩膀,“你什么也不欠我的。咱们今晚先找,找不着再说。”
她刚一把口红卖给市长,第二个行动点的提示立刻就发来了,一分钟也没耽误——考虑到发来第二个行动点的期限,应该足足有三十天才对,麦明河不由得生出了一个推测。
“我想那个叫伊文的人,肯定是昨天刚落海。说不定他是抓住了海里的人工浮筒,或者是停泊在海里的无人船,才没被冲走,也没被淹死的……只有这么想才合理。只要他能坚持住,咱们肯定能找到他,说不定都用不着直升机。”
一番话说完,连麦明河都被自己注入了不少信心;两个孩子也都觉得合情合理——要不是落水后抓住了救命稻草,凭什么人还在中心湾?
既然是这样,那救起来的希望就很大了嘛!
三人的精神都肉眼可见地振奋了;船一圈一圈地向外扩大搜寻范围,找了一会儿,麦明河还从保温箱里拿出了热咖啡和三明治,非逼着两人多少吃一点,再继续干活。
然而世事并不会受他们的心气与干劲感染。
找到第四个小时的时候,他们已经不像是在搜救落水的人了,反而像是被扔进了一场漫长徒劳、寒冷刺痛的惩罚里。
目之所及,每一道激荡起来、碎在彼此身上的海浪,都像是他们落空后摔在海面上的希望。
“休息一会儿吧,”
在东方天色从深紫黑褪成了隐约暗蓝时,麦明河终于忍不住说话了。
开了一晚上船的海芦苇,此刻人都萎靡了,要是把外套脱了,恐怕他倒更像是刚从水里被捞起来的。
他这一次没拒绝,暂时熄灭了引擎,任船在海浪上一晃一晃;几人在沉默中,静静坐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