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稳了稳,重新直起脖子,从阴影里冷冷注视着她,嘴角、声音与情绪都一起拧起来了:“你看什么?”
“啊,”金雪梨回过神,紧紧把马甲按在胸口上。“没什么……这里比较亮,才看见你……就是没想到,你还怪好看的呢。”
那女人又安静了下去——这一次,沉默持续得更久了。
“……什么?”
当然,这种“好看”跟人世间的标准不太一样:比如人类欣赏的健康润泽的肌肤、光泽水亮的眼睛,那女人自然是一概没有的。
“别看你死了似乎有一阵子,”金雪梨真心诚意地说,“但你现在发展出了一种不同的美。就好像……唔,就好像僵尸新娘似的,你看过吗?我本来觉得,既然你是居民,想来也跟英语老师容貌差不多,好看不了。真没想到——”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
那女人突然怒吼起来:“你在嘲讽我?你一个自以为可以想拿走什么就拿走什么的人你什么都不懂你以为你可以嘲讽我?”
金雪梨窒息了一瞬间——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倒在一个居民面前,没有迎来对方的攻击,却被山河倾泻一般的情绪给冲了一个正着。
仿佛夏夜天空里裹卷着沉沉雷电的雨云,骤然化作暴雨与海啸,笔直冲撞进她的灵魂里。
好想要好渴望为什么是我呢为什么是你呢为什么偏偏是我要失去一切
好想回家好想回家但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家了
她是离家最近的地方她是我唯一熟悉的地方她是我唯一想去的地方
“等、等等,”
金雪梨咳喘着,使劲扭着身子,想要从对方无声的、情绪的咆哮下翻滚出去——但马甲一角仍被那女人死死攥着,除非脱下,否则怎么也挣脱不出去。
在脱下它与自我辩解之间,她犹豫了一息工夫,随即喊道:“我没嘲讽你!”
那女人的嘴巴拉长成一条黑洞,声浪翻滚着涌出来。如此苍白的、小小的一张脸上,竟能同时容下黑渊深洞似的一双眼睛与一张嘴。
“那、那个,”金雪梨看着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没有那个意思。我知道,你变成居民以后,肯定——”
“我没有变成居民!我不是居民不是不是不是居民你才是居民”
“好、好……我的意思是,你即使与以前不一样了,也是不一样的好看。”金雪梨定定看了她几秒,小声说:“……你别哭呀。”
“我没有哭没有没有哭哭没”
金雪梨原本想给她拿纸巾;这话一说,她也只好跟着点头:“对不起,是我看错了。”
她看着那张扭曲深洞似的嘴巴慢慢缩小,那一张几乎被怒恨、悔痛与不甘所融化的面孔,重新一点点冷却凝固下来。
像冰雪遥遥在漆黑山巅上结成白;像释放过雷电的雨云,沉沉压在暗蓝夜空里。
也像一条鳞片滑腻,色泽鲜绿的毒蛇,在枝叶间无声地缓游过去时,一旦忽然顿住不动了,就像是从来没有动过。
“你之所以会觉得我现在这副模样好看,那是因为你马上要变成居民了。”她目光阴翳地看着金雪梨,“你还能记得自己原本不是居民吗?”
金雪梨一愣。
她原本……她原本是猎人吗?
但这不是废话嘛;巢穴里每个居民,原本来源都是猎人。
不过……她记得自己在半个小时以前,还是一个心心念念想要拿到原液的猎人来着……
咦?半个小时,就跨越到人生另一个阶段了?
不对,她好像也还没有完全变成居民;非要定义的话,她还在“茧”里,仍在转型期呢。
“要在英语老师面前蒙混过关,所以才穿上马甲……你还记得吧?”
好像是噢……原来她不是被招聘进来的?
那女人从阴影中低声说:“为什么需要蒙混过关,记得吗?回答我。”
金雪梨皱起眉头,渐渐想起了倒在便利店洗手间里的那一具店员尸体。
“因、因为我怕它以为我杀死了店员……不,也不对,当时我还是一个人类,被它堵住本来就足够糟糕了……”
加油站被压在一片寒凉夜色的深处;金雪梨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息和话音,对面趴在地上的女人,仿佛被寂静注满的雕塑,无声无息。
直到她听见后方便利店里,门锁“咔嗒”一响。
一扇门被推开了。
第333章 金雪梨总有刁居民想篡位
从便利店门外往内望去,正好能看见洗手间前的短短走道。
即使心下隐隐已有猜测,金雪梨一点点转过头去时,仍忍不住立起了汗毛。
本该死去的店员尸体,此时一步踏出了洗手间门外,四下看了看。
它的正脸看着前方墙壁,但脑袋左侧上那一张窄长脸,正好与金雪梨遥遥四目相对。
她不自觉地想往后爬——后背刚一撞上加油机,她就停下了。
自己身后一两步远,还有那一个趴伏在地上的女人……
十几步之外,店员站在便利店内走道上;左侧脸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忽然嘴角往上一勾,面肌却直直往下一沉——几乎像是被自己的嘴角扎穿了面颊肌肉一样。
……金雪梨甚至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一个表情。算是笑还是哭?
它没有说话,双手握住仍插在胸口里的高脚椅椅腿,使劲往外一拽。
椅脚从伤洞里被拔起来,立时扑涌出一阵腐黑烟尘。
店员弯下腰,黑灰色烟尘细粉顿时涌得更多了;它把椅子轻轻放在地上,左侧面孔上的眼睛,一直眨也不眨地望着金雪梨。
“怎、怎么回事?”
她不指望自己能获得答案,但没想到身后那个女人却真回答了她。
“那个店员每隔六小时,就会暴力死亡一次。”
那女人松开了马甲,往前爬了一点,爬到金雪梨身边停下来了。
她在阴影中,低声说道:“它永远也不知道谁是凶手,因为一般来说根本就没有凶手。只要时间一到,它所处的环境中,任何东西都可能是造成它暴力死亡的原因。”
欸?这么一说,店员胸口的警铃上,确实在“凶手是”三字后面,留下了一片空白。
不是它不知道,是因为压根就没有?
“那,那我看到警铃上还写着,‘稍等片刻马上回来’……马上会回来的,原来是它自己?”金雪梨一时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想笑还是想骂。“哪有这种事?”
“不仅有,”那女人趴在她身边,低声说:“而且‘这种事’正在向你走来。”
店员已转过身,走近便利店门口了;它站在玻璃门后,背后灯光将它打成了一个昏黑剪影。看不清它正面的脸,但依稀能看清一左一右两个鼻子的轮廓,高高地伸进空气里。
金雪梨一个激灵,反应过来了:“它、它是不是想要回自己的马甲?你就是因为这个才提醒我脱掉它?我马上就——”
她说话间,已经把一条胳膊从马甲袖口里抽出来了。
即使是这种时刻,她也忍不住抽空微微惊讶了一下:这么好脱?
穿上以后就会把人变成店员的东西,没想到想脱就能脱下来啊?真是的,“自愿”这种事还能置后考虑吗?
但是下一个意外紧随而至——那女人蓦然反手一拍,将马甲重新按紧在金雪梨胸口上,叫她又脱不下来了。
“你干什么?”金雪梨看着那一个昏黑人影推开店门,不由慌了手脚,“你不是来救我的吗?刚才你不还要我脱马甲吗?”
那女人一拧头,嘴洞蓦然张大,一瞬间的愤悱躁怒几乎冲击得金雪梨眼前一黑。
“刚才是刚才刚才要你脱你拖拖拉拉不肯现在再脱不是自找死路吗你是不是傻你现在变回成一个屁用没有的人类这跟直接送上去的肉有什么区别有什么你说有什么区别区别区别区”
她是真的怒火沸腾了,这么多字一瞬间就能全打在金雪梨脸上。
金雪梨眼睛一亮。
对啊,还是已经快要完全变成居民的人有经验;自己差点没想起来,居民在巢穴里有这么一个极不公平的优势。
她立刻示意对方松手,马上又把胳膊重新穿过了袖口。
店员半个身体探出门口,定定地盯着她们。
“我还没变成居民,但也足够我不会被杀死了?”
金雪梨一边问,一边匆匆忙忙地从地上爬起身——总不能坐在地上迎敌。
“想得美。”
“啊?那我为什么还要穿——”
一个又紧又细又尖的嗓音,从店员脑袋一侧上响了起来:“……就是你吗?”
金雪梨唰地扭过头。“什么?”
“就是你把我杀掉的吧?”
店员正脸上嘴唇紧闭,看着她问道:“你想要篡夺我的店员之位,你杀了我,把我拽进了厕所,脱下了我的马甲……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你人话不会说就别说了,一个破店员,那不叫‘之位’,那就叫‘职位’,还用得着‘篡夺’?我一进去就看见你死了。”
金雪梨一边打量着自己与店门口的距离,一边说:“你既然把我看得清清楚楚,你怎么不知道也看一眼凶手呢?”
“凶手太狡猾了。以前偷偷摸摸杀掉我的,莫非也是你?”店员充耳不闻,说:“今天早上一定也是你,我懂了。你最近一直在追杀我。”
要不是没办法一口气照顾到四张脸,金雪梨真想给它一嘴巴。
“它为什么不知道自己每隔6小时就会死?”她扭头问了地上女人一句。
“它很显然知道,”
那女人抬起一只手,朝前方比了比,手腕上干燥剥脱的一块皮肤,像袖口一样微微摇荡。“它只是以为必然有一个凶手而已。”
“偶尔也有意外,”店员贴在金雪梨身边,补充了一句。
它什么时候靠近的?
仅仅只是一转眼珠的时间——
金雪梨急急往后一退,情急之下忘了身后是加油机,“咣当”一声,撞得她自己头壳里神智一荡。
但是她毕竟也是当了这么多年的猎人;即使撞着头、一时看不清,危机中练出来的本能依然抢下了这一刻的掌控权——金雪梨后背倚在加油机上,抬脚往面前重重一踹,靴子深深埋进了一个软软的东西里。
店员哼了一声,踉跄后退了两步,她也从那一撞中彻底稳住了神,赶紧猫腰往旁边一扑。
一片昏暗中,她依然伸长胳膊一扫,从地上抄起了水瓶,手指勾住了水瓶抓带。
站稳脚后,店员脑袋右侧上的面孔,正对着金雪梨。
一双眼尾与眼头对调的眼睛,从下往上反着眨了一下眼。它头颅不动,身子却轻轻一拧,正面转向了金雪梨。
在有工夫感觉恶心之前,她已经一抡胳膊,一升装的水瓶从半空中划出一道圆弧——圆弧末端的水瓶,仿佛蓦然下扑捕猎的飞鸟脚爪,稳稳扎进了店员的右脸上。
它肯定是惨叫了一声。
之所以不确定,是因为当金雪梨神智重新清醒起来时,她已不知何时倒在地上了。
加油机,便利店,夜空,世界……仍然在绕着她一圈一圈尖声大笑,跳脚,旋转。
一切事物的色彩与形状,突然变成了可疑的、浮在水上的倒影。
越过那倒影,往水下看,她不敢,她怕自己的神智会再也拔不出来。
金雪梨知道有一部分居民的声音会叫人短暂失常,她也不是没有体会过。但是效果如此强烈的,她还是第一次遇见——她晕眩了多久?
她不知道,但反正已足够居民从疼痛中恢复,蹲在她面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