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伤势很重,”她低声说。
府太蓝冲她一笑,白雾氤氲着缠绕在唇齿之间,咬不住,逃散了。
“不要跟来噢。”
芮米紧紧皱着眉头,欲言又止。
就算她猜到了府太蓝要干什么,她也无法阻止——除非把府太蓝捆上再囚禁起来——他之所以被称为“天才猎人”,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这一点。
府太蓝走进洗手间隔间里,从身后拉上了门。
又推开了。
再次拉上,门板“砰”一声合拢;他第二次推开门,又第三次关上它。
这一次,他顿了几秒钟。
他最后深吸一口烟卷,仿佛想吸进来一点清明和平静。
府太蓝将它扔在地上,脚跟踩上一转,碾灭了火星——徐徐吐出一道白烟,他第三次推开了同一扇门。
……他的运气不错。
只要将任意一扇门连续开合三次,间隔不超过十秒,他就可以打开通路,出入巢穴——这是一个叫人防不胜防的通路,尤其是“门”并不仅限于房间门。
冰箱门,车门,衣柜门,凡是带着一个门字,又能容下府太蓝的东西,都可以在开合三次之后,成为他逃离人世的路。
通路,就是一个猎人最大的天赋。
他甚至还可以在打开通路后,选择要不要进去。
据说第一次打开通路时,他只有三岁;那时府太蓝只怔怔地站在门后,一手里还握着糖果。
“爸,”
他看着代替了客厅的天空与马路,和马路对面那一个笔直静立、披着黄雨衣的人,尽管迷惑无措,却还不懂害怕。“爸,你来,爸!这里有人!”
那时府汉是什么反应呢?
他已经不记得了。
想必是一把就甩上了门,把他抱远了吧?
一定反复告诫他,不要再连续开关门了吧?
即使是府汉,也不可能让他三岁的孩子进巢穴。
他只是把这件事牢牢记住了,或许在心里琢磨了很多次。
他只是在他们穷困潦倒、难以为继时,在儿子十二岁时,试探着向府太蓝提出了一个建议。
在十二岁之前,府太蓝住过最久的地方,也只有两年。
不管什么工作,府汉也做不满六个月。他总觉得自己人才出众,做些销售、客服之类的工作,实在是太过屈才,未来一定有属于他的商业蓝图,在等着他大展手脚。
他带着一个拖油瓶儿子,辗转在一个个出租屋里,每到无论如何再也拖不下去房租时,就不得不仓促搬家。有一次,他带着府太蓝住进了一个朋友家里,父子二人一起挤在沙发上,睡了一个多月。
每天清晨,当那一家女主人早早起床、进厨房做早饭时,府太蓝都会被一股难言的羞耻与不安牢牢攥住,出不了声,也动不了,只能假装睡熟了。
自己不应该存在于这里才对。
他一直不知道自己应该存在于世上何处。
仔细一想,十七年来,府太蓝所认识的唯一一个几乎不变的、最接近于“家”的地方,好像只有巢穴了。
……走吧。
他迈步走出隔间,在门外等着他的,依然是一个医院洗手间。
府太蓝没有要自寻死路的意思——毕竟府汉的清白与性命,如今正维系在他身上。
巢穴中的“圣路易斯医院”,是人流量最大的落脚地之一;从府太蓝所在的黑摩尔市区域打开通路后,成功落进“圣路易斯医院”的几率是很大的——当然,也不能少了一点运气。
他走出洗手间,穿过大厅,走向一楼护士台。
空空荡荡的护士站里,没有一个人影;等候厅中倒是坐着一个包裹着头巾、不住用眼睛溜他的居民。
十五岁那一年,府太蓝有一次险些死在巢穴里了。
假如有人告诉他,其实他那一年就已经死了,后来两年只是一场醒不过来的沉重梦境,府太蓝其实也不会吃惊的——他根本不懂,为什么自己仍然能活着。
两年多以前那一天,他也是像此时此刻一样,踉踉跄跄走进了“圣路易斯医院”大厅。
心脏在手掌里一下一下地跳,每跳一下,后背就溅出一片血;血雨淅淅沥沥,在身后流成一条小河。
“你这里……好歹也是医院吧?”
十五岁的府太蓝,趴伏在护士站台面上,以气声断断续续地说。“是医院……就该给人治病救伤……对不对?救、救救我。”
十七岁的府太蓝,假装没有听见身后那一个居民站起来,悄悄往他身后走来的细微声响,对护士台说:“我需要住院。”
在他低声把话说完后,当年与现在,都从空无一人的护士站里,响起了一个细小的声音。
“欸呀,你伤得很重啊。”
府太蓝“嗯”了一声。
“你是不是两年前来过一次?”那个细小声音问道。
“是。”
“看来你对我们的治疗很满意?所以才离开了人世间的医院,特地来到我们医院看病?”
“……是。”
“那你知道,我们医院收取什么事物作为住院费吗?”
“我知道。”
细小声音似乎满意了。
“那太好了。记住,你住院以后,后悔也没有用了噢。就让你……唔,就让你住到26号早上吧,怎么样?”
第295章 府太蓝蓝蓝蓝
这可能是一句废话——巢穴医院不是一个养病的好地方。
事实上,除了极适合体验种种新奇死法之外,巢穴医院恐怕不是干任何事的好地方。
府太蓝躺在病床上,听着病房门被缓缓推开时,立即睁开眼睛。
床帘依旧牢牢包围着病床,形成了一个只有他存在的小小淡蓝世界,以白色天花板作为天空。他从枕头下摸出手机,看了一眼。
2026年11月25日,0:00,无信号。来得真准时。
即使伤重昏沉,状态糟糕,他也已经成功熬过去一天了。
还剩一天——仅剩一天了。
如果在黑摩尔市住院,自然可以安安心心地养伤,不必在半夜蒙眬困乏时,还得提防身周的危险;当然,那也意味着他要被置于24小时全方位的监视控制之下。
但这一点,并不是府太蓝决定进巢穴医院的原因。
监视控制之类,府太蓝倒不太在乎——毕竟只要有门,只要他能打开门,想摆脱随时可以摆脱,谁也控制不住他。
他之所以选择巢穴医院,有一个关键性的根本因素,是在人世医院无法实现的。
“2号床,要吃药了哟,”一个女声在床帘外甜甜地说。
府太蓝一声不出,慢慢地从床上坐起身,倚在枕头上。
昨天时,“从床上坐起”这一个动作,还会叫他痛得喘不过气,动作一旦大了,眼前都会发黑——芮米告诉过他,正常情况下,那是至少一两个月才能养好的伤势。
府太蓝无法忍受像个残废一样,在其他人追逐伪像时,傻傻浪费一两个月——他浪费不起。
天知道两个月后,“巢穴统治游戏”是不是都结束了?
而仅仅一天之后的现在,他不仅可以顺利坐起来,甚至都能把胳膊抬过头顶了。
不久前被居民麦明河打伤的下颌,此刻已经光滑完整,皮肤简直比没受伤之前还漂亮。
“噢,你醒啦?”女声很遗憾似的,咂了咂舌。“我很喜欢叫你起床的……真是的,好可惜。下次要不要来得再晚一些呢?什么时候才能再次逮到你没有戒备地熟睡呢?”
被它叫醒一次就已经够受的了。
那是他入住病房几个小时后的事情;府太蓝又痛又累又消沉,躺到早上时,终于挨不住而昏昏睡了过去——护士仿佛就是在等着他睡着似的,才一入睡,它就来送药了。
府太蓝大概永远也忘不了,自己被放进破壁机里、即将被刀片旋转搅打起来时的恐惧——那种原始的、生腥的、虫豸般卑微的恐惧——透过杯壁,他看见假装成府汉的居民正伸出一只手,按向启动键。
“我不喜欢,所以你没有机会了。”
府太蓝开口时,声音疲惫得近乎绵软沙哑。“药呢?”
护士叹了一口气。“那你把帘子拉开一点。”
完全拉拢帘子之后,就可以阻绝一部分来自外界的注意力——所谓“来自外界”,当然是指居民。
不是很符合逻辑,但反正行得通:身为“住院病人”,在拉上帘子之后,确实有一部分游荡在医院里的居民,会对他视而不见,不再来打扰了。
府太蓝只微微地拉开了一条细缝,仅有一个指甲那么宽。
两片扁扁的肉色影子,从细缝里一点点伸进来,伸进了这一方淡蓝色的封闭小世界里,充气似的渐渐鼓涨起来,形成两条皮肉充实的手臂。
两个拳头,并排停在府太蓝面前。
“蓝色药片会加速你的痊愈,红色药片会让你以为你选择的是蓝色药片,并且正在加速痊愈。”
同样的话,自从入院之后,府太蓝已经听过两次了。
按照巢穴医院规定,住院病人每日要服用三次药片;不可以拒绝,但可以选择。
老实说,他至今也不敢完全肯定,自己前两次究竟选择对了没有。
“吃下蓝色药片,那就不必说了,会健健康康地活下去。吃下红色药片嘛……欸呀,人生总有一死,是活了七八十年寿终正寝,还是出院后过了一阵子伤势逐渐隐秘地加重一边生活一边腐烂最后突然化作一滩神经颤动眼球骨碌乱滚的肉汁,也没有什么区别嘛。”
护士晃了晃拳头。
自己吸气时,拳头看起来小得像花生一样;吐气时,拳头就涨成了足球般大小——它们一时大一时小,缩缩放放,几乎像是扭曲穿透了空间,若是盯着看久了,岂止头晕眼花,简直天旋地转。
“一手里是蓝药片,一手里是红药片。要选择哪个,就抓住相应的那只手。”
府太蓝没有动。“提示呢?”
“咦,随便选就好了嘛,有什么分别。”
“给我这一次的提示,”他又要求了一遍。
护士叹了口气,仿佛他是一个叫人头疼的麻烦病人。
“蓝色药片在左手里,红色药片在右手里。而我没有左右手之分。”
府太蓝真想抄起一个什么东西砸在它脸上。
这叫什么提示?没有左右手,还分什么左手右手?难道是以方位为准的吗?
忍着拳头反复缩放带来的晕眩感,府太蓝只坚持看了几秒,就忍不住了——再看下去,他怕自己会一俯身,把胃里所有东西都吐出来——连看都没法看清楚,自然别提什么分辨左右了。
他闭上眼睛,缓了缓神,抬起了手机。
“咔嚓”一声,闪光灯打得床帘内一片雪白;手机屏幕上,多了一张照片。
压在床帘上、围着他站立的那一圈人影,倒是可以暂时不去管它,反正也不是刚刚才发现的了。他放大照片,仔细看了看被相机凝固住的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