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年轻啊……二十几岁?”
“七老八十的,也当不了猎人。”金雪梨答道。
猎人世界具有一种奇妙的公平性:不看你的出身,不看你的性别,只要你有本事从巢穴里带着伪像回来,你就是一个合格猎人。
她差点忘了,在猎人圈子之外,她身上的许多标签,几乎每一个都代表着与标准之间的缺憾和落差。
“我对打探你的私事没兴趣。但是如果确有这么一回事的话,必须先开明布公,以后才好合作。所以你与柴司……唔,柴司是你的……”
他想问什么,金雪梨从五里地之外就闻出来了。
“老板。”她板着脸说,“他不是我的男朋友,我不是他的情人,我们之间没有那个意思,仅是合作。我能占上一部分股份,是我自己冒着性命危险换来的,不是因为我睡过他。”
她才不要为没吃上的肉付账单。
斯考特对她的用词一皱眉,随即很宽容似的连连点了几下头,仿佛这样就能化解尴尬。
“当然,当然。那么,你对我们的……运作方式,应该了解吧?”
这倒是把金雪梨问住了。
她毫不怀疑,按照柴司的原本计划,在她拿到股份之后,他就该告诉她这件事的内部情况了——但或许是因为韩六月那一边情况有异吧?
柴司自从找过市长之后,就再没了音讯。原本该告诉她的事,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
她只知道柴司与韩六月最后的下落,是回到了凯家,那以后,二人就人间蒸发了。
“你什么都不知道?”斯考特深深皱起了眉头。“那你能帮上什么忙?”
金雪梨耸了耸肩膀。
“要做一个合格的猎人,就得有抓住蛛丝马迹后,一路追根究底,直至找到猎物的本事。你想知道我能帮上什么忙,得先让我知道你遇见了什么问题才行。”
能看出来,斯考特面临的问题,也是一个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肯付诸于口的事情。
即使是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他依然有点神经质地拉上了窗帘,反复开门看了几次,确保门外等候室里没有人在;甚至还拿起电话听了听,又让金雪梨把手机关了机。
踱了好几圈步子,他终于叹了一口气,跌坐进椅子里。
“不知我这算不算病急乱投医。”
斯考特自嘲似的苦笑一声,盯着金雪梨说:“在我开始告诉你之前,你要记住,你也有这个公司的股份。律师告诉你了吧?这家公司的估值在三亿左右。但是你应该清楚,估值是纸面上的事……没有VC进场买单,哪怕估值三万亿,都屁也不算。”
他心烦意乱地拉开抽屉——就在金雪梨以为他是忍不住想抽烟冷静一下时,他却掏出一个纸盒,匆匆拆开,取出一只小安瓶、拧断瓶颈,将内容物一饮而尽。
纸盒被斜斜撕开一个口子,裂缝正指向一行印刷字体:Nulife Biotech。
是斯考特自己的产品。
“我面临的问题,也是你面临的问题。如果你希望你手头上的股份值钱,能兑现,那么我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她当然知道。
“这是什么?”金雪梨朝纸盒抬了抬下巴。
“这就是我们现在最大的问题。”
斯考特深吸一口气,沉着脸说:“包含我独家专利的前沿成分,让这家公司短时间内崭露头角的明星产品……就是你看见的这个,‘大脑骇客’。”
他敲了敲盒子。
“接下来的话,你绝不能外传。
“让‘大脑骇客’起效的核心成分,是由凯家柴司提供给我的。但是由于出现了一点计划外的状况……原料目前出现了意外短缺。不,说直白一点吧,没了。一点不剩了。工厂停工了,全靠存货在勉强支撑。在面临VC估值进场的关键时刻,我却无法维持生产了。”
金雪梨慢慢张开嘴巴,愣住了。等一下——
由柴司提供原料?他能提供什么原料?
莫非——
“全世界都以为,产品里是我自己独家研发出的成分。所以,‘最核心原料的供应,根本不受我控制’这一件事,是无论如何必须保住的秘密。一旦他们发现……后果你大概也想得到。如果不是找不到柴司、生产已经停摆,我绝不会让这件事从我自己嘴里说出来。”
斯考特紧紧盯着金雪梨,说道:“我需要原料。你应该跟凯家、跟柴司都关系匪浅……你们猎人的事我不清楚,但你应该能接手,给我提供下一批原料吧?”
第286章 金雪梨死去的,不认识的人
斯考特冷静了。
不知是从何时开始,金雪梨忽然一下意识到,刚才他的焦虑、烦闷和暴躁,已经无影无踪——原本热气腾腾的情绪,现在全冰雪消融了。
这并不是说,他的情绪死了,变成了行尸走肉;她能感觉到,斯考特依然是着急的。
但这种急切,从刚才起,悄悄转化成了雪白冷静的、激光般凝聚的专注力。
斯考特想了几秒,抽出一个笔记本,在白纸上迅速划出几条横线作为分类拦。
他看着金雪梨,语气几乎接近鼓励:“你针对目前情况的想法与疑问、你手头现有的线索、你准备从哪个角度切入、你能采取哪些行动,以及你需要我提供什么支持,你可以整理一下告诉我。”
……该怎么形容呢?
就好像他在大脑里找出一个盒子,把所有干扰情绪都打包装进去了;留下来的、占据主要位置的,就只剩下了逻辑与效率。
是因为“大脑骇客”生效了吗?
金雪梨对于时间极不敏感,感觉上,斯考特好像把药喝下去十分钟了,生效也不奇怪。
但她可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来做可行性报告的——斯考特的问题,她几乎都答不上来。
巢穴里千奇百怪的东西多了,除了居民和伪像之外,无法命名、无法了解、无法分类的怪异之物,数不胜数。
最初进入巢穴的人类,只是凭着自己有限的理解力,勉强从万千奇异怪诡中,分出了让后人也能理解的两个大类,居民和伪像——至于其他的,那可真是连名字都取不出来。
只知道柴司提供的原料来自于巢穴,对情况毫无帮助。
“你不再等等柴司了吗?”她想了想,觉得实在没把握,问道。
“我当然要等他,但以防万一,我也要有个B计划。毕竟现在是关键时刻,我拖不起。”斯考特有点失望似的,仍然答道。
也对,柴司那个行事风格,哪天突然死了也不奇怪——不,奇怪的是他到现在居然还没死。
……啊,说不定他真的死了。
万一柴司死了怎么办?
他死了,公司无以为继,那她的股份岂不成了废纸?
尽管能做的事不多,但金雪梨一想到九百万刀仍有泡汤的风险,她就不能置身事外——她得以“柴司已死”作前提去努力,至少也得让斯考特的公司撑到风投资金到位。
“原料你见过吧?是什么样子的?”
斯考特放下笔。
“是液体。”他说,“一种深琥珀色的浓稠液体,闻起来有一股很淡的泥土味。我检测过成分,但是唯一一个可测的、稳定的化学式,只有H2O。其他化学分子,无时无刻不处于一种不断变化游离的状态,甚至连是什么都检测不出来。”
“啊,有道理,”金雪梨恍然大悟地一点头,“巢穴里确实只有水是保证安全能喝的。”
哪怕是效用清楚的伪像,要服用进自己体内,也是需要一点勇气的。
“根据目前产品的市场份额,柴司手下的猎人在没死之前,大概每三个月给我送货一次。”
斯考特平静地说:“每次仅有一公斤,装个瓶子就可以拿过来了。到手之后,我再加入大量的水和稳定剂进行稀释……配方是我自己研究的,采用的就是稀释液。最终和其他药物成分一起装进瓶子里的,只有原液的千分之几。”
“也就是说,一次能产生近千公斤的产品?”
“存在无法避免的生产损耗,没有那么多。换算成终端产品,不到三万个安瓶。”
金雪梨在说话间,已经查出了“大脑骇客”的终端零售价——产品包装规格不同,但每个安瓶的售价固定在35刀,仅有20ml;包装盒上推荐每日饮用一次。
“这么贵?”她吃了一惊。“都能卖完吗?”
“当然,甚至供不应求。”
斯考特顿了顿,说:“因为它的效果……好得超出常理。”
那得是多厉害的效果?
金雪梨瞥了一眼桌上安瓶,一时间又好奇,又有点跃跃欲试。
世界确实太大了,好像分成了无数的平行空间,每一个空间里,又充斥着天量信息——一个人可能终其一生,也窥不见另一个人的日常。
“大脑骇客”似乎在精英群体中尤其流行,属于俗称“聪明药”的大热门类——可金雪梨在今天之前,甚至都不知道它的存在。
“目前之所以每个月只能产出一万个安瓶,并不是原料限制,而是生产线限制。柴司告诉我,我只要负责拉风投进场,投资扩大生产线就好,原料不需要担心。”
斯考特竟没有顺势再抱怨一句,看来“大脑骇客”果然能镇定情绪。“所以我认为,巢穴中可能有一种稳定大量的来源……应该好找才对。”
那是你没进过巢穴,金雪梨腹诽了一句。
“你手头上还有未稀释的原液吗?”她不抱希望地问了一句。
果然,斯考特只是苦笑了一声,摇摇头。
“三个月前的供应,早就用完了,连那个瓶子都刮干净了。我只能给你一盒产品……如今只有安瓶里,才有原液了。”
阳光透过棕色玻璃瓶,映亮了瓶内的清透液体。谁也想不到,在瓶中盈盈一闪的光泽里,藏着千分之几的巢穴产物。
金雪梨将安瓶重新装好,站在斯考特公司大楼门口,静静想了一会儿。
原液比例太低了,哪怕是黑摩尔市猎人都排成队,一个个来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她在离开斯考特办公室之前,把能想到的问题,都问了一遍;斯考特也对她的计划反复旁敲侧击——结果是,二人都对彼此的回答不甚满意,却又别无选择。
别看柴司没有通路,他的触手还真多,也不知道他当初是怎么发现这个东西的?
唯一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就是得去一趟巢穴,在巢穴里碰碰运气了……
总比大海捞针的希望大些。
金雪梨深深吸了一口气,推开“逆光之间”的酒吧门。
几天之前在酒吧后巷里经历的一切,仿佛是从另一部电影里看来的镜头,尽管鲜明清晰,却已经属于另一条时间线了。
想不到这么快,就又要来买酒了。
下午五六点钟的夕阳,在人世里度过喧嚣、满是灰尘的一天,褪去了年轻的热烈,变成一汪暗浓金色。
夕阳光落进空荡荡酒吧里,被窗框切分出一条笔直界限。
一半酒吧在浓郁光色中变得陈旧柔软,带着那一种特殊的、午后空室独有的寂静:没有声息,仅有明亮灰尘飘浮着,仿佛响斥着人类听不见的天歌。
另一半酒吧笼在昏幽暗影里,阴翳寒凉,坐着一个石像似的人。
金雪梨一惊——“莫兰道?”
那个戴着鸭舌帽的人影恍若未闻,没有抬头,仍一动不动地望着木头桌面。
“噢,你们是朋友?”
吧台后门一开,长得好像是沙皮狗似的酒保,看来是听见响动走进来了。
“……算是吧?”
毕竟也算受过莫兰道的照顾。
他冲金雪梨示意了一下:“那你劝劝她吧,这么坐下去不是办法。”
什么意思?
“不是才刚开门吗?让她坐一会儿也没事吧?”
酒保叹了一口气,压低声音:“昨天五六点一开门,她就来了。好像是在等人……等到我们早上关门,那个人也没来。今天一开门,她就又进来等了。我不知道她在等谁,但你们要是朋友,就劝劝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