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特·摩根这一张总叫人想起猪的面孔,他已经被迫看太多次了,熟悉得叫他心生厌烦。就在几分钟之前,府太蓝想做的事仍只有一件,就是把燃烧的烟头戳进他眼睛里去。
然而此刻,他这张脸却成了府太蓝最大的乐趣来源。
“别笑了!”
卡特又急又怒又惶恐,眼睛里依然亮着灼人的光;就像一个饿了很久的人,闻见了空气里宴席的味道——他这张保养得宜、平整粉红的脸上,头一次出现这么真切强烈的情绪。
“你听见了,我让你别笑了!什么‘统治游戏’,说清楚——”
卡特猛地一吸气,抹了一把嘴角喷出来的唾沫星子。“对……对哪里的统治?巢穴?真的吗,不可能是巢穴吧?人……人类怎么能……”
府太蓝渐渐止息笑意,轻轻喘着气,扫了他一眼。
“……就是这样啊。”
刚才“巢穴统治游戏”六个字甫一离口,就好像有人踩下机关,让卡特眉毛向上一飞;即使是他强装出了怀疑,也压不住脸上腾升的潮红。
“你理解得没错。最先集齐七件伪像的人,可以获得巢穴统治权。”
府太蓝接下来斟酌着释放出的每一个讯息,好像都成了一个操纵扭。
随着他一句话又一句话的拨弄,卡特脸皮上一会儿被贪婪烧得红亮,一会儿被震惊撑圆了眼眶;他听不到几句话,面颊肌肉已开始不住微微颤抖,口涎染湿了下嘴唇。
除了用一头看见目标后已急不可耐的种猪形容他,府太蓝想不出其他比方了。
“……可惜,”
在卡特周身温度都热乎起来时,府太蓝微笑着说,“这个事,跟你我都没关系了。这条船早离港了,你在岸上傻站着呢。”
卡特脸皮一下子凝固住了。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挺聪明?对我爸爸下手,拿走伪像,用他来要挟我?结果因为没了伪像,我被除名了。”
卡特瞪视着他,粉白眼皮上,浮着一圈褐黄睫毛。
“听我说,”府太蓝近乎同情地冲他一笑,“你接近‘巢穴统治游戏’的机会,已经被你自己彻底葬送了。”
过了足足近十秒,卡特才有了反应。
“不可能,”他重新坐直身体,找回了一点体面。“不可能……你有什么证据?”
不知道他要的是“巢穴统治游戏”证据,还是自己被除名的证据;到了这个时候,二者也没有区别了。
府太蓝将手机丢给他,卡特一把抓住;他低下头,目光立刻被最后三条通知黏住了。
……等他再抬起头时,府太蓝简直想叫他别动,再把他脸上表情照一张相。
像卡特这种阶级的人,能够被命运讽刺的机会实在不多,他此刻的模样,叫人看了心旷神怡。
“那个钥匙呢,你就自己留着吧,摩根先生。”
府太蓝一边说,一边掀开被子。他拖着又沉又痛的身体,挪到床边,放下两只脚。“你放心,你代替我成为选手,开始四处收集目标伪像这一件事,我一定会替你广而告之。”
“等等,我根本没有成为选手……”
“巢穴又不是养猪场,当然看不上你。可是柴司·门罗不知道这一点啊。”府太蓝忽然问道:“对了,你见过柴司·门罗本人吗?”
卡特一怔。
“你听说过他的名声吧?向医生打听过我的伤势吧?”府太蓝笑着说,“能把我伤成这样的人,你觉得你能在他手中活多久?伪像猎人对你的追踪与暗杀,靠你的保镖,能撑得住吗?”
他刚才没有告诉卡特任何细节——比如说,参赛选手可以看见自己加入之前的选手名单;也有可能透过其他方式,获知此刻其他选手都有谁。
既然卡特不知道这些细节,他自然也就不可能判断出,柴司有办法分辨他是不是真正的参赛选手。
卡特紧紧抿着嘴唇,目光停在府太蓝手机上,撕不开。
“统治游戏已经与我无关了,但是如果你不想让我把钥匙下落通知给每一个参赛选手的话——噢,我忘了说,有十几个选手呢,都是很棘手的人喔。”
府太蓝下了床,站在卡特椅子旁,一只手上还连着输液瓶;输液管牵在半空里,拉直了。
他不喜欢卡特现在脸上的表情了。
卡特的神色,不是“恐惧”或“担忧”;他依然定定地盯着手机屏幕,眼球圆圆地凸出来。
扭曲他面庞的情绪,更接近于“贪婪”与“不甘”。
府太蓝很清楚,自己的威胁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没有迫在眉睫的压力;不叫卡特害怕,他怎么会退缩?
但他依然说道:“如果你不想死,就把我爸送回家,再让我看到那个女尸案的破获和结案。至于你我之间的雇佣合同,自然从今夜就作废了。”
卡特仿佛这才听见他的声音一般,慢慢地抬了头。
“作废了?”
府太蓝低头看着他。
“不,不……没有的事。”卡特摇晃着头,低声说:“没有作废,作废不了。我差点忘了,你这个人啊,每一句话都是陷阱。不可能的……你也不可能就这么甘愿被除名,一点努力都不做,也不挽回吧?”
府太蓝没说话。
“仔细一想……我根本不用怕你出去说我是参赛选手这件事。”
随着他越说越多,卡特也肉眼可见地渐渐冷静下来,几乎快要回归平常模样了。
他敲敲手机屏幕,说:“柴司拿到伪像时,你不是收到通知了吗?如果我是选手,我又拿到了钥匙,那柴司也该收到通知才对吧?我不是选手,他没收到通知,他自然不会信你。”
府太蓝尽量保持着镇静。
卡特·摩根或许是中了出生彩票,但他本人也不是一个好糊弄的傻子。
“再说,就算他们都相信我是选手,要来杀我,那又怎么样?”
卡特眼里烧起了光。
“统治巢穴啊……这可是统治巢穴啊。有了巢穴……把这个国家收入囊中,都不算是大事。”
笑从他面皮底下胀大,拽开了嘴角,露出黑洞洞的嘴,和一嘴洁白整齐的牙。
“人世里能让人拥有的东西,我基本上都有了。我还缺什么?我以为我什么也不缺——除了更多钱,世上还有什么可追求的?可是不是呀,不是这样呀。”
府太蓝的手机已经黑了屏,卡特的呼吸喷染在屏幕上,浮起一层白。
“你要挟我?你真以为你要挟得了我?既然你把‘巢穴统治游戏’告诉给我听了,我才不管你是不是被除了名,又是怎么被除名的。”
他坐在椅子上,猛一拧身,抬头面对府太蓝。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你能加入一次,你就能加入第二次,你给我去搜集伪像!什么参赛选手不选手,不就是一个身份?等你恢复了身份,把我也弄进去,我就不信了,七件伪像,六件都落到你手里,你会没有恢复选手身份的资格?就算没有,你去给我把其他所有人都杀了!我倒要看看,一个选手都没有了,这个游戏再不收你,还要怎么进行下去?”
府太蓝伸出右手,揭开左手手背上的胶布。
卡特早已激动得满面油汗,牙龈上尽是细碎唾沫星子。
“你听好了,府太蓝。你爸爸在我手里,只要我愿意,你连一眼都看不见他,他就可以走完被判死刑的全过程。等你再跟爸爸见面时,他坐的可是电椅啦。要是想让府汉——”
不等他把话说完,府太蓝已抽出了自己手背血管里的吊针。
以止痛药为系带,勉强系拢在一起的上半身,随着他蓦然抬手一扬,好像又要重新裂开来似的;急剧涌起的剧痛,令府太蓝眼前一黑——但这不要紧,他早已看准了卡特的气管位置。
仍带血珠的针尖,笔直精准地扎向卡特脖子下,锁骨中间偏上一点的位置——在那一块薄薄皮肤下,是他柔嫩的气管。
针头细短,扎别的地方或许能造成痛苦,却会令卡特大声呼救。
府太蓝不准备给他呼救的机会。
他想划开卡特的气管,在他喉头滚动的咕嘟嘟声里,再叫他丧命在这间病房里。
至于府汉——卡特死了以后,自己尚且难逃一劫,府汉就生死由天吧,他已经很累了,他不想——
换作往日的府太蓝,面对情绪激动、防范不及的卡特,这一针早已顺利扎进他的气管里去了。
他喜欢用头脑操纵局势,不代表他不会使用暴力。
然而后背肌肉却在最后一刻,好像要崩裂似的,吞掉了他一大块力气——针头扎进卡特皮肤里,却没能扎透气管。
“救命!”卡特猛一仰身,连人带椅子一起砸在生命体征监测器上,拼命叫道:“来人!他动手了!”
他果然在外面放人了。
府太蓝抓住一根不知做什么用的电线,一脚踢开椅子。既然扎不破气管,就攥裂它吧。
可惜,如果巢穴解离症症状还在就好了,他平静地想。
昏沉沉睡过去的两天里,他偶尔也有意识几乎快要浮上水面的时候;但他之所以花了两天工夫才彻底清醒,正是因为他一直没有摆脱掉巢穴解离症。
府太蓝清楚记得,自己半昏半醒之间,还能像与柴司搏斗时一样,将手伸过漆黑深渊,伸上遥远的对岸。他记不得那时自己把手伸向了什么地方。
怎么偏偏现在没了呢?
如果还有的话——
“主管。”
府太蓝顿住了动作。
并不是因为那一声主管。
伴随着“主管”二字,府太蓝同时也听见了手枪安全锁被解开的清脆响声。
他转过头,发现芮米站在门口,走廊上的灯光在她一头黑发上,染出浮着细毛的光圈。
正对着他的手枪口,漆黑幽深,仿佛是巢穴解离症发作时偶尔会看见的空间裂洞——有点像上一次他在诊所里看见的裂洞;只是枪口里,自然没有钻出一个又一个科尔医生的头。
“住手吧,”芮米几乎带着歉意说,“……你杀不了他。我不能让你杀了他。”
府太蓝松开了手里的线。
他仍然盯着卡特;在喘息声里,他低声问道:“这两天,你一直在监视我?”
芮米走进屋,将门关上,才轻轻答道:“我只是听命行事,我什么也不知道。”
府太蓝“哈”地笑了一声。
卡特拔下针,痛得他面孔一扭,骂了一句粗话。
他撑着机器站起身,与府太蓝保持着距离,冲他咧嘴一笑:“去你妈的。原来你也会冲动?好啊,看来你们确实父子情深。既然这么关心爸爸,还用我教你该怎么办吗?知道你该干什么了,我就可以等你的行动汇报了吧?”
真好笑。
原本府太蓝以为,拿到巢穴统治权,他就可以自由了——他可以解开府汉缠绕在自己脚腕上的手指了。
这虽然好,可若是风险太大时,不去竞争也可以;说到底,最坏不过恢复原状罢了。
但直到他失去了资格,他才发现自己没了退路,无论如何也必须要重新挤进游戏里——原因却依然是府汉。
府太蓝转开目光,抓起手机,转身就往门口走。
“主管,”芮米叫了一声。“你去哪?你现在还不能出院……”
“让开。”府太蓝说。
不等芮米有反应,卡特却笑了。
“让他走,没关系。”卡特说,“他走不远,更走不掉,还得回来。毕竟我们之间,可是有合同的。”
芮米怔了怔,从门口让开了。
府太蓝伸出手,拉住门把手——一股强烈的既视感,差点让他脚步往后一趔趄——但与此同时,他也已经压下门把手,把门拉开了。
……怎么回事?
府太蓝看着医院走廊,怔忡了片刻。
向漆黑中伸出手,摸到门把,往下一压……轻轻拉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