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谈时有好几次,她差点把实话说出来。
天西感觉不像是坏人,因此也产生一种诱惑,仿佛只要好好地讲道理,他就有可能把口红还给她。
但麦明河活了一辈子,要说她学到了什么教训,那就是绝不能指望别人理所当然地去做一件正确的事;看着是好人的人,也不行。
更何况“正确”,又是因人而异的东西。
她必须得按原计划往下走。
人不论活了多少年,依然会有这样的时刻:她不知道哪个决定是对的,哪个选择就一定错。
自己今日决定,会引出未来一条什么样的路,是令每个人类终其一生,依然战战兢兢的念头,麦明河也不例外。
她真不愿意与天西一行人一起进巢穴。
不光是自己会陷入危险里,还因为她是巢穴中许多居民的首要猎杀目标——与她同行的队伍,会不会因为她遭受池鱼之殃?
这件事天西不知道,麦明河却不能当它不存在。
当然,就算没有她,猎人也不缺危险,只要是活人,全都是巢穴与居民杀之而后快的对象。
可是万一有了她以后,原本五分的危难变成八分,原本能活下来的人死了,她该如何是好?
但不进巢穴,她还有其他办法能混进凯家,拿回口红吗?
一切都是为了“时间伪像”……她还想看九个月之后的世界,她还不想离开。
在满脑子纠缠不清的思绪里,二人已经走到门口了。
“砂雪?”
天西叫了一声,一楼大厅右侧门廊里,立刻有人探出了一个脑袋——正是刚才领麦明河进去的女孩。
“我在呢,已经结束了?”
那个叫砂雪的女孩,年纪好像才刚二十出头,年轻得仿佛自然会发光。
她模样气质都柔和平静——这么说或许有些怪,但她给人的感觉,也像是一片厚厚雪地。
之所以平整润净,是因为大雪已填满抚平了地面上的崎岖与裂伤。
咳,或许是她又胡思乱想了。
有时候,麦明河只需一打眼、几句话,就会对人产生一个模糊隐约的理解;当然,大多数时候,人总是与她擦身而过,更无深交,她没有机会知道自己理解得究竟对不对。
“是的,麻烦你为她领路出去吧。”天西说。“下一个是几点来?”
从走廊里露头以后,其实大门就在麦明河眼前七八步远的地方了,根本不需要人领。
与其说是让砂雪“为她领路”,不如说,天西是在客客气气地说,“你把她带出去,别让她逗留”。
不愧是大型猎人家派,这方面意识还挺紧的……
麦明河轻轻抚娑着手杖,心里生出一个主意。
如果能在进巢穴之前就拿到口红的话,她就不必担心别人因为自己遭殃了吧?
砂雪看了看手机,答道:“下一个约在三点半,还有二十分钟。”
在天西与麦明河道谢告别之后,他转身一走,麦明河立刻直起后背,将重量全放在两只脚上——在砂雪面前,她尽量把每一步都迈得平稳正常起来了。
砂雪走在前方,回头冲她一笑,问道:“你是开车来的吗?”
驾照在二三十年前就过期了。
“对不起,”麦明河不好意思地一笑,顿住脚,问道:“请问可以借用一下洗手间吗?是这样的,刚才我没好意思问天西……”
砂雪立刻明白了。
“我带你去,”
她推开大厅右侧一道双推门,领着麦明河穿过侧厅,进了又一条走廊。“洗手间里有一个盒子,必需女性用品都有。你去吧,我在门口等你。这儿地方太大,我怕你迷路。”
怕她迷路,肯定不是最大的原因,但是地方太大,确实也是真的。
麦明河待够了必要的时长,从洗手间里出来时,砂雪果然正守在门口,一步没动。
“明早你要进巢穴吧?”砂雪似乎对她挺有好感,往外走时,还聊上了几句:“这个时候进去……没问题吗?”
“我没事,谢谢你啊。”
面对她关心,麦明河倒不好意思了。“作为凯家猎人,你平时不进巢穴,也要在这儿工作吗?”
对于一个求职猎人来说,这个问题显然很正常。
“取决于家派是否需要。最近我们有点人手紧,我恰好没事,就来帮忙看家,顺便帮天西接待一下来面试的人——噢,他是我队长,我们凯家猎人是按小队分的。”
“那你明天也进巢穴吗?”麦明河一边问,一边竖起耳朵听。
少了手杖叩地声,空荡偌大的建筑物里,除了她们二人之外,一片寂静;似乎连灰尘也已与地板墙壁一道,沉寂了上百年。
凯家人手紧……似乎也的确没有几个人在。
“对,”
砂雪按下暗木大门旁墙壁上一个黑色按键,门锁“咔”一声打开了。她说:“我们尽量不让面试猎人出事,就得多安排点人跟着。不然的话,传出去对家派名声也不好。”
“那明天还得请你多关照了,”麦明河笑着说,“希望未来我们能一起共事。”
在几句客套话后,她走进大宅外的天光里。
身后大门轻轻关上了;麦明河抬头一看,大门一角上,果然挂着一个摄像头。
凯家大宅内部,麦明河倒是没有看见摄像头。或许是因为平时能进入内部的,都是自己人——即使提防,也不能提防在明面上。
大门沉重厚实,旁边墙上是一个带呼叫的密码键盘。如果不知道密码,就只能按门铃呼叫,请里面的人来开门;刚才麦明河光是弄明白怎么呼叫,就花了半分钟。
她快步走下门口车道,站在一道灌木丛后,隔着一块草坪,遥遥打量凯家大宅的一楼窗户。
砂雪回到一楼大厅右手边侧厅里,正在低头看手机;麦明河等了几分钟,也没有看见别人往来——看来凯家此刻确实没有多余人手,能在房子里四处巡逻。
她回头看了一圈。
大宅前方是一条私人车道,从远处有车开来的话,麦明河一眼就能看见。
她看看手表,3:15PM。
麦明河在修剪得整齐漂亮的灌木丛旁边坐了下来,以免砂雪一转头,从窗户里看见她。
接下来,就是等了。
下一个面试猎人很守时,在离三点半正正好好还有五分钟时,一辆不起眼的雪铁龙就开进了私人车道,减慢了速度——麦明河腾地跳了起来,顾不得脚上隐隐作痛的伤,抢在那辆车停稳之前,匆匆赶到凯家大宅门口,急按了几次门铃。
那一辆雪铁龙,在私人车道旁边熄了火,有人推开车门。
大门后响起了脚步声;随即,麦明河听见密码键盘的扬声器里,传出了砂雪的声音。“李斯旦先生?”
她运气不错,原来下一个面试者是个男人。
后方车门“砰”一声合上了,车锁嘀嘀一响。
“不好意思,是我,”麦明河回头看了一眼,在那男人走近大宅时说:“我把手杖忘在洗手间里了。”
砂雪打开门的时候,似乎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你看,我脚伤好得差不多了,结果走时就忘了,自己还拿了根手杖。”
麦明河一摊手,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你还记得吧?我来时拿的那一根手杖?”
“啊,我记得。”砂雪想起来了,“欸,我没留意你出来时是不是拿了手杖……”
那自然是有原因的。
麦明河在她面前步伐稳健,又用巢穴话题引开她的注意力,就是为了不让她当场意识到,自己把手杖落在卫生间里了。
可是,假如砂雪要她在门外等着,自己去卫生间替麦明河把手杖拿出来,那这一个办法同样要彻底泡汤;所以麦明河才专门抓住下一个面试者来的时机,按响门铃——此刻当她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接近,她立刻向旁边一让,对来人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那个名叫李斯旦的男人,有几分茫然地在二人之间看了看,对砂雪说:“我是来面试……”
砂雪下意识地应了一句:“是李斯旦先生?请进。”
麦明河心里暗暗叫了一声好。
下一个面试者一进门,砂雪就算反应过来,也不好让李斯旦再出去等着了;麦明河赶紧顺势跟在那面试者身后,一边连连说“不好意思呀我太爱忘事了”,一边也抓住机会进了门。
其实她也知道,能够趁机混进来,还是因为砂雪没有将他们当成潜在敌人防范——“有可能未来一起共事”这样的心理设定,无意间给麦明河减少了许多障碍。
“我自己去拿就行,”她充满歉意地对砂雪说。“你似乎挺忙的。”
人已进了门,就好办了。
不管砂雪是让麦明河去拿手杖,还是她自己去,让麦明河与李斯旦留在原地等待,都不妨碍下一步计划——幸亏李斯旦是个男人,砂雪不好把他也带上,跟着麦明河一起去洗手间。
砂雪的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了转。
“你快去快回吧,”她对麦明河说,“我在这儿等你。不要乱走啊。”
麦明河暗中长松了一口气,保证道:“好,不会的。”
她忍着脚伤隐隐约约的痛,快步走向洗手间,一把抄起放在门边的手杖,立刻折身而返,全程只花了上次一半不到的时间——因为她必须把省下来的时间,花在侧厅里。
还好,凯家不是那种叫人想开窗都无从下手的现代化建筑。
麦明河轻轻打开窗锁,留出一条缝隙。
她重新返回门厅里时,砂雪与李斯旦正在原地等着,好像在强行找话题,聊得很生硬——她回来得足够早,砂雪没有生疑。
“谢谢你,”麦明河稍稍举起手杖,说:“我拿回来了。那我就走啦,明天见。”
很快,大门第二次在她背后关上了。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
砂雪将面试者领去见天西,再折返回来,全程恐怕也就一分钟多点;麦明河要在一分钟时间里,绕到大宅一侧,从窗户里爬进侧厅——在砂雪回来之前,她必须要先一步躲进大宅深处。
从房子外面看,窗户底部边缘跟她胸口一般高。
麦明河忍着脚伤的痛,双手扒住窗沿,一脚蹬在墙上,费了好大力气,终于翻进了窗户里,发出一声闷响——差点把她魂都吓得一僵——至于是否全被某个摄像头记录下来了,她根本也无暇去想了。
下一步怎么办?
她的心脏快把胸骨都撞疼了。她不敢想万一被抓到会怎么样;她见识过与凯家作对的人的下场。
凯家会把伪像收在哪里?
柴司拿到口红之后,带进凯家大宅了吗?
不,如果口红根本没落进柴司手里呢?
这么一想,口红下落的可能性实在太多了。万一竹篮打水一场空,她被抓住了,或者失去了加入凯家的机会……
赶在砂雪回来之前,麦明河小心翼翼地拐进一条走廊。
她不得不停下脚,先安抚自己砰砰乱撞的心脏,压制脑海里无数翻涌尖锐的狐疑、茫然和后怕。
不,不论如何,她都必须先把凯家找一遍。
面试之前,从天西那一通电话听起来,似乎柴司有事缠身,正分身无术;要找口红的话,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好,就这么办——
忽然有人轻轻撞了一下麦明河的肩膀。
就像是走在人流汹涌的路上,身边来来去去都是人,被人不小心碰了一下似的;肩膀一晃,就恢复了原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