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大容法师悠然地将茶杯放到嘴边喝了一大口,然后还满意地咂了咂嘴,似乎对酥油茶的美味非常享受。
简十三和关白也礼貌而略带机械地将手边的酥油茶拿起来喝了一口,关白可能是第一次喝这种饮品,那种浓烈而馥郁的味道让他觉得很不习惯,就像饮惯了淡啤酒的人忽然干了一杯自酿小烧。而简十三竟然觉得味道很是不错,甚至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似曾相识。
”这么说,你认识镌明?”简十三说道。
一路以来,他一直在不停地重新遇到和认识昔日的旧人,这条路,说到底其实是他自己安排给自己的。短暂的惊讶之后,他早已经学会了去坦然接受。
大容法师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是啊,大约七十多年前,你忽然出现在给桑小镇,我想不认识你都不行。因为你就晕倒在我的寺庙门口,而我那时就像现在的格坦一样,专门负责看守庙门。”
七十多年前?那也就是说,简十三一直到二十世纪的时候,身份都还是镌明?他不禁第一次很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才彻底变身为现在的简十三的。
大容法师的脸庞在酥油茶袅袅的烟气之中变得氤氲,神色也更加柔和,他慢慢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
七十多年前,大容法师还只是大容,他是一名在中国剃度出家的喇嘛,认为自己一生最向往的生活方式就是云游四方,见识俗世的繁华与落寞,体会人间的喜怒和疾苦。在经历了很长时间的游历之后,年纪轻轻的大容来到了尼泊尔,机缘巧合之下跟随一支中国登山队来到了给桑小镇。
很快,登山队发现他们来到的并不是珠穆朗玛峰脚下,便纷纷原路返回,而原本意外来到这里的的大容却更加意外地留了下来。
那是因为他见到了这座无名的寺庙。
一直到很久以后,大容都认为这是一种难以言表的佛缘。当他第一眼看到门口的白塔,在风中烈烈而舞的经幡,和白塔身后红白相间的庙身,那一瞬间他就觉得,自己必须要留在这里,这就是他人生的下一个阶段:停驻。
住持活佛并不以大容是一个异国人为忤,非常平等地接纳了他,并一直对他宽宏以待。大容在寺庙里的第一份职责是看守庙门,洒扫院落。他很喜欢这份新工作,这让他觉得喧嚣了很久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后来没多久,大容就遇到了镌明。
那是给桑镇入冬之后的第一场大雪,因为地处高原,雪季来得更早,而雪量也格外丰富。那场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天一夜,整个给桑都覆盖在一片银装素裹之中。
那天清晨,当大容打扫完庭院,打开庙门的时候,被突然僵直着摔进来的人吓了老大一跳。
给桑镇入冬以后,都会有将近半年的时间不可能有外面的人进来,而镇里的人也只会在讲经的日子才来庙里参拜,这样突然出现的人还真是破天荒头一回。因为那时那条从加德满都到给桑的路还根本没有修,进山可以说是困难重重,九死一生,更何况是大雪茫茫的冬天。
大容连忙将那人连扶带抱地送进最近的客房,让他躺在炕上。他发现那是个陌生的年轻男子,双目紧闭,牙关紧咬,脸色白里透着青,应该是冻僵了。
大容给他盖上了两床棉被,又赶着去将客房的炕烧得热热的,然后匆匆去禀报了住持。
住持对于这个季节突然出现在镇里的陌生人也感觉到很意外。他是怎么通过重重险阻的呢?虽然已经冻僵,但竟然还活着并且没有任何外伤,看来这并不是个普通人。住持专门让别的弟子暂时代替大容去看守庙门,而大容则专职照顾那人。
大容回到客房的时候,火炉里的火苗正旺,客房里热气腾腾,那年轻男子脸色恢复了一丝红润,身体不再冰冷,但却开始发高烧。
接下来的十几天,大容衣不解带地照顾年轻人,给他熬制草药,给他变着花样做一日三餐,那应该是大容这一生中唯一一次这样尽心地照顾别人。
十几天后,反复高烧不退的年轻人终于退了烧,第一次睁开了眼睛,打量自己所处的地方。而等到他能说话的时候,尽管声音沙哑到像用砂纸打磨铁锅,但大容却惊喜地发现,年轻人竟然和他一样,说的都是中国话。
年轻人说他叫镌明,从中国来这里找一件很重要的东西,是他这一生要找的最后一件东西。不过现在的他非常虚弱,差一点就对付不了这一路以来的艰难险阻,更没想到还遇到了大雪,等他到了给桑的时候已经精疲力尽,只记得自己敲响了一扇大门。
没想到是一扇庙门。更没想到会遇到善良的大容,尽心尽力地救治他,终于让他死里逃生。
大容对镌明的日益健康起来也很高兴。等到镌明行动自如的时候,他和大容一起去感谢了住持活佛,而住持一下子就察觉到,镌明真的不是普通人,他身负灵力。
第310章 最后一片灵魂碎片
那是大容第一次知道,原来世界上还存在着有灵力的人,而这个人竟然还被他救了。
住持邀请镌明留在无名寺庙,镌明很感谢住持和大容的救命之恩,但却婉言拒绝了留下来的邀请。
因为他坦然说出,自己来这里找到那件重要的东西之后,就会变成另外一个自己,那时的镌明将不再是现在的镌明,他会忘记很多事,甚至忘记所有的事。而那样的他不能留在这里,他要设法恢复记忆,他要去找到自己的亲人。
住持和大容虽然是出家之人,但也都有恻隐之心,他们理解镌明此时的感受。住持和镌明说,虽然他们救了他的命,但他的命仍然是属于他自己的,他可以随意决定自己的去留。但无名寺庙却会永远把他当做朋友,无论何时他再次回来,无论他那时记不记得今天发生的一切,寺庙上下都会再次欢迎他,接纳他。
镌明谢过住持和大容,在寺庙里继续休养生息了三天。
三天后,镌明辞别大容,但却并没有离开给桑,而是去往了雪山的方向。
大容并没有问过镌明去雪山是要做什么,但大容知道,镌明一定是去那里寻找那件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的东西了。
冬季的雪山无疑就是一个巨大的险地,虽然镌明的身体已经恢复,虽然镌明身负灵力,但那座巍峨洁白的山脉仍然是无比艰险的考验。
大容不知道镌明什么时候回来,还会不会回来,但他既没有过问也没有阻拦,他只是每日洒扫完庭院以后都要用朱砂抄录祈福经文,他抄录经文的习惯就是从那个时候养成的。
讲到这里,大容转过头去看着墙边架子上的一张张经文,微微发黄的纸张上力透纸背的朱砂藏文字字分明:”说是抄录,其实那时我还不懂藏文,并没有真正理解经文中的含义,就觉得只要是能给镌明祈福就行。”
简十三完全没想到,镌明和大容之间竟然有这么深的渊源,而眼前既稳重又有些稚气的大容法师,还是他镌明的救命恩人。
他明白了,镌明所说的,要找的重要的东西,一定是他给自己施下散魂术之后,散落的最后一片灵魂碎片。
灵魂碎片会被附近的灵气聚集之地吸引,就像扶桑之城那样,给桑的雪山也吸引了一片灵魂碎片。而镌明只要找到这最后一片,就能完成散魂术的重要步骤,重新成为一个灵魂完整的人。
和大容法师相遇时的镌明,与他和木花开耶姬相遇的时候,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木花开耶姬口中的他大人需要永远一袭黑衣,脸上还带着面罩,时时刻刻忍受剥皮剜骨的钻心之痛。而随着灵魂碎片不断地集齐,等到镌明见到大容法师的时候,他已经可以露出自己本来的面容了。
但也正如大容法师所讲述,随着灵魂碎片的收集,镌明体内的灵力也越来越薄弱,直到灵魂完整的时候,彻底失去所有的灵力,从而从镌明蜕变为简十三。
“法师,后来我……哦,镌明他回来了吗?”简十三问道。
大容法师深邃的眼神看着简十三,点了点头:“回来了,不过已经是一个月后。”
在鸟飞绝人踪灭的大雪山里逗留了整整一个月,尽管大容法师每日为镌明祈福,这么长的时间在那样危险重重的地方,无论如何都是让人担忧的。
而镌明回来的时候样子也很狼狈。身上的衣服碎成一条一缕的简直像个不修边幅的乞丐,原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蜡白如纸,整个身体瘦得仿佛一张纸片,只要旁边的人呼吸稍微用力点好像就能把他吹跑似的。
大容将这样的镌明再次带到原来的客房,不忍见他如此虚弱,想让他在寺庙里再修养一段时间。
不过镌明却立刻拒绝了。
他说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随时可能失去灵力和记忆,他必须要在一切发生之前处理好手头的事情。
他告诉大容,可能若干年后他会回来,因为他还在这里留下了一个伏笔,就算他失去记忆失去灵力,他也会再次为了这个伏笔而回来。
但那时他可能已经不记得大容,不记得这个寺庙,不过他可以让大容记得他。他打算将自己身体内残余的灵力分出一部分来注入大容体内,这样大容只要不离开无名寺庙,就能延年益寿很多很多年,足够等到镌明再次归来的那一天。
大容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说的伏笔,究竟是什么?
镌明听到大容如此问,便从破破烂烂的衣衫里取出一卷包裹得很严的卷轴。镌明和大容一起展开卷轴,一幅独特的唐卡便出现在大容的眼前。
没错,就是那幅挂在简十三和关白休息的客房里的、全寺庙唯一的一张画了特殊内容的唐卡。
镌明对大容说,让他把这张唐卡挂到客房里,而未来等到他再次回来的时候,就让他见到这幅唐卡,他就知道他的方向是正确的,并会坚持着按照这个方向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