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凝聚,恢复敏锐。
黑风道:“总共盘下来十五家作坊了。这是霞照城里的。别处的消息还没来。”
方初问道:“周管事呢?”
黑风道:“现在南城青石巷接手一家坊子。”
顿了下又补充道:“还有一事:银子没了。”
方初又沉默下来,然神色并不见焦急。
任何一行,既有口碑出众的行首,也有艰难谋生的行尾,丝织业也一样:十大锦商之外,湖州和临湖州小作坊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这些作坊或是三五亲友合作,只有几台机子;或是单家独户操作。所出织锦虽比不上大锦商的鲜亮,自有相应商家和客户购买。
然世道艰辛,每日每月,都有作坊关闭,或被吞并。
又无声无息间,有作坊忽然建立,甚至兴起。如郭家。
方初眼下就在倾其力量收购这类小作坊。
他站起身,沉声道:“走,去看看。”
主仆两个结了账,出酒馆侧门,顺小巷往河边走去。
那里,有一艘乌篷船在等候。
酒馆掌柜满脸堆笑地站在门边恭送,暗想这位爷在这耗了半天,也没见干什么,也没见吃什么,临走倒赏了他五两银子。真大方。摇摇头,猜想他是出门闲逛的贵公子,到外面消磨春光的,反正他得了好处就是了。于是回去不提。
方初主仆乘坐乌篷船,半个时辰后,在城南一处石阶边靠岸。拴了船,和黑风上岸,从后院进入一间厅堂。
就听前面传来说话声。其中正有周管事。
他也不出去,走到窗口往外看。
只见外面是天井,有男男女女从各房往前门搬运货物,另有个十二三岁的皮小子站在院中和周管事不知说什么,旁边还有两个小孩子,以及一个猴头猴脑的中年人。
就听那小子道:“大爷,我姐姐的织锦手艺在这一块可是最好的。不信问这位高爷,他最清楚。”
他满怀信心地转向中年人,希望他帮着说句公道话。
那高爷斜眼冷笑道:“好!十分好!比那郭织女手艺还好!可惜的很,这位周爷不雇人。人家只买人。刚才都说过了。也就你牛二子,脸皮比城墙还厚,一遍又一遍地求。你既不肯卖姐姐,还是守着她,等她在织锦大会上拔头筹帮你争脸面吧。说不定运气好,也能被皇上封个‘织女’呢。那你牛二子可不就牛气冲天了!”
他口气不无埋怨,倒像和牛二子有仇。
上房有个搬东西的少女跑过来,急促道:“二子,别说了!”
她大概就是二子姐姐,被高爷暗损。又羞愧又尴尬,
牛二子傲然道:“那是,我姐就比不上织女,比旁人也不差。”
牛姑娘拦他不住。羞得满面通红。
任他吹得厉害,周管事也没动心,歉意道:“小兄弟,对不住,我们不雇女工。”之前他就解释清楚了,奈何这二子歪缠不放。
牛姑娘也知弟弟脾性。深深地低下头。
牛二子并不泄气,眼珠一转,又问道:“那大爷看我呢——”他把小胸脯挺了挺,显示风采——“我要的工钱不高,帮着跑跑腿、打个杂什么的,都不在话下。这霞照城大街小巷没有我不熟的地方。城外十里八乡我也门儿清……”
周管事依然摇头,道:“对不住,我们不雇人。”
牛二子见他滴水不漏,说不通,又转向高爷。
他商议道:“高爷,横竖你也不做这买卖了,你那几台破织机人家也不要,你搬走还费工钱,不如卖给我,省了你老好些事呢。”
高爷瞪眼骂道:“你小子又想干什么?雁过拔毛?做梦呢!我就是把织机劈了当柴烧,也不卖给你。——你能给我几个铜板?还不是骗我白送!”
牛二子忙道:“你看看,你老还是这副臭脾气,损人不利己,何必呢!要改改了。早要肯听我的主意,这坊子也不得卖了。如今卖都卖了,还死撑着干嘛?我又不是让你老白送,咱们来估个价……”
一面说,一面扯住他袖子往西厢房里拽。
高爷如被踩了痛脚般,骂道:“屁!你小子能有什么主意……”
拉拉扯扯、不情不愿地和牛二子进了西厢。
方初就听见西厢传来牛二子声音,什么“这台机子快散架了”、“这台机脚踏坏了”等等,夹着高爷“胡说”“瞎了眼”等语,争吵不休。
他听了一会,示意黑风叫周管事来问话。
周管事进来,将买作坊的经过简单回了。
也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是接手这宅子,以及少量生丝和平纹绸、锦等存货,还有两个织工,如牛姑娘这种聘用的则不在其列。
方初略问了几句牛二子的情况,便命唤他来见。
周管事诧异,还是依照他话去叫了人。
牛二子很快来了,他姐姐想是不放心,也带着两个弟弟跟了过来,站在门口,迟疑地看着方初,不知他找弟弟何事。
牛二子又和高爷谈崩了,然他面上毫无颓丧之色。见了方初,顿时眼睛一亮:这位公子爷目光沉凝,气度俨然,真好一表人物。他就像情窦初开的少女,遇到了一见钟情的少年般,磨不开眼睛。
方初不言不动,任他打量,也打量他。
牛二子对方初的评价:这是一个有能力的金主!
方初对牛二子的评价:这是一个性格坚韧的小泼皮!
双方评价完毕,方初先发话,问道:“你能告诉我,买那些破织机做什么?若说得有道理,我就助你买下来。”
他听周管事说这家的织机破旧不堪,早要淘汰了,不然他们就接受了,奇怪牛二子会要。(未完待续。)
第372章 泼皮
cpa300_4(); 牛二子连个顿也没打,就回道:“我买下来,修修补补,弄好了,再租给人,按月按天收租,我只要不时上门修就成了。——我会修的。”
方初疑惑道:“有人租?”
牛二子忙道:“有人租。一天收两个铜板,便宜。有些人家置办不起,还有的人家出来讨生活,连房子也租来的,他就费事买织机了,先租一台用,等挣够了银子再置办。”
方初问道:“那你怎么没谈成?”
牛二子不满道:“是高爷忒不好说话了。”
方初便问:“你出的什么价?”
牛二子道:“我出的价他也能接受,可我眼下没钱给。”
方初又问:“你打算欠账?”
牛二子道:“也不是欠账,转头就能还他。”
方初问道:“要多长时候?”
牛二子见他不弄清楚不罢休的模样,索性一股脑都说了出来:“我眼下手头有点紧,要他缓个三五天。等我把这些织机修好租出去了,收了钱就给他。就差也差不了几天。”
方初点头道:“也就是说你一文钱没有。”
——却说得天花乱坠。
他姐姐再次羞愧低头。
牛二子嘿嘿笑,说“横竖我又不会欠他钱,管我怎么做。”
方初点头道:“那倒是。”
口气不无欣赏,绝无嘲笑之意。
因对周管事吩咐道:“你去跟那高爷说说,添点钱,我们连这织机一把兜了。”又问牛二子,“刚才你跟他谈的什么价?告诉周管事。”
这是要替牛二子做成这件事了。
牛姑娘不敢相信地抬眼看向方初。
牛二子大喜,忙去跟周管事交代。
方初道:“有什么话你只告诉他,由他去跟人家谈,回头你搬织机走就是了。眼下我还有话问你。”
牛二子急忙答应,又赔笑道:“公子爷,小的还有个小请求:这织机在这放几天可行?等我联系好了人家就来搬,一准不耽误事。”
方初盯着他问:“你没地方放?”
牛二子尴尬道:“小人姐弟几个租了个窝棚。太小……”
方初一直淡然的神情终于崩裂,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想这小子什么都没有,却把大气吹上天。不愧姓牛;一面又把目光转向牛姑娘,暗想他还领着这么一个花容月貌、娇滴滴的姐姐,还有两个幼弟,居然在这霞照城混下来了,还保全了自由身。真乃奇迹!
牛二子见他不说话,只顾盯着姐姐瞧,心下狐疑:莫非这公子爷不是看中他是个可造之材,而是见姐姐长得好看,才帮他的?
这想法让他很受打击,纠结要不要接受帮助。
忽然他瞥见方初左手,顿时僵住身子。
那牛姑娘受不住方初目光,羞羞怯怯,垂眸低首。
方初醒神,遂将目光转向她身边两孩子身上。
牛二子不等问就主动道:“这是我弟弟。大弟牛三子。今年十岁。小弟牛四子,今年八岁。这是我姐姐,原来就在这作坊做事的,织锦手艺……”
方初微笑打断他,揶揄道:“知道,织锦手艺很好。”
——能跟郭织女比呢。
牛二子见方初不大相信的模样,急道:“我可没吹。我姐姐织锦是真的好,要不然这坊子也不能关门了。”
“二子!”
牛姑娘似觉不妥,急阻他说下去。
方初听二子话内有因,看向牛姑娘。
牛姑娘触及他深邃莫名的目光。心儿突突跳,脸红得滴血,双手扭在一起,不安极了。似乎站也站不稳了。
方初又转向牛二子,问道:“这是为何?”
牛二子道:“周记看上了我姐姐手艺,想要聘她过去。我不答应,他们就明里暗里挤兑高爷这坊子,两个月不到就挤垮了。可笑高爷还不知怎么回事呢,生意不好。就整天想法子扣我姐她们工钱。”
方初问道:“你为何不让她去周记?想必他们出的工钱也高。”
周记是一家二流锦商,虽不突出,但经营一直很稳当。
对于这样的同行,方初当然会留心。
经关注后发现:周记始终不突出也不落后,数次被人排挤也都安然无恙,很经得起磋磨,然周家又没什么突出人才,真奇怪的很。
牛二子道:“他们出的工钱是高,可不是聘,他们要我姐姐卖身。那周少爷想霸占我姐姐。我能上当?”
方初又问:“现在坊子关了,周记就没找你们麻烦?”
牛二子道:“怎么没找!我跟他们说,我姐跟郭织女了。”
方初目光一冷,“你借用郭姑娘名头?”
牛二子点头道:“不然怎办!周记可厉害的很,虽比不上十大锦商有名气,其实很有财势,背后有大靠山的——”说着回头朝外看了看,然后压低声音对方初道——“就是夏织造。他家有个庄子,叫周庄,外面看着平常,里面修得不知多好,比霞照城许多大户人家的园子还美……”
方初身子陡然绷紧,打断他问道:“哪个周庄?”
牛二子道:“就在……离霞照有几十里的乡下。”
方初又问:“离五桥村多远?”
牛二子忙道:“离五桥村有十几里。”
方初又问:“你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