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窃玉 第97节

  真真儿是咄咄怪哉!

  邢夫人又见其一副惫懒模样,便想起了上香回返夜宿南庄的情形,心下忽而痒痒起来。又顾忌怀中的孩儿,这才将陈斯远打发了出去。

  此时辰时过半,天光正好,陈斯远再不敢耽搁,径直往前头马厩借了马,便要往那闲趣书寓而去。

  说来也巧,他才取了马,正与门子余六闲谈,便见贾琏领着两个小厮往这边厢寻来。

  见陈斯远牵了马匹,贾琏面上一怔,旋即笑着遥遥拱手道:“远兄弟这是往哪儿去?”

  陈斯远还礼道:“静极思动,瞧着今日天光正好,干脆往城外游逛游逛。”

  贾琏到得近前说道:“可惜不能与远兄弟同去……今儿个得了朋友之请,正要去赴宴。”

  “可惜了,那就改明儿?”

  “好,来日咱们兄弟再聚。”

  二人面上热络一番,陈斯远牵着马出了角门,翻身上马催马前行,径直往外城寻去。

  那闲趣书寓位于金鱼池左近。此时什刹海虽繁茂,金鱼池却也不曾干涸了。

  那金鱼池左近广植绿柳,又有达官显贵修筑的亭台楼阁,园内有鱼池,其上游船、画舫齐备,乃是春夏头一等的好去处。

  陈斯远因着道路不熟,中途寻人扫听了几回,这才在天坛北寻见了金鱼池。遥遥观量,见池水果然有几十亩之广,四下绿柳广布,亭台楼阁齐聚,又有游船、画舫停泊。

  那金鱼池畔一处广阔园子,便是此行的目的地——闲趣书院。

  陈斯远想要扬名,自是仔细扫听过的。听闻内中往来的多是达官显贵,又有知名才子。等闲富户并不被待见,或是有三名老客引荐,或是填词一阙,入了女先生的眼,方才会准许入内。

  内中一应开销分文不取,若果然勾搭了女先生,背后的东主还会陪送一笔不菲嫁妆。因是一年四季,尤其每到科考时,总有自负才情的举子来此碰机缘。

  陈斯远暗忖,自个儿此番也是撞机缘啊,就是不知那女先生要自个儿填什么词了。

  催马绕金鱼池而行,不一刻到得那园子左近,陈斯远翻身下马,寻了拴马桩拴了马匹,掸落衣衫褶皱,昂首信步而行,须臾便到了园子门前。

  抬头观量,那门脸上有额匾,写着‘闲趣’二字,也不知出自哪位名家手笔,又有内中丝竹悠扬,果然是一等一的好去处。

  陈斯远上前打门,须臾门扉开了一角,露出个十来岁的小丫鬟来。那小丫鬟扫量一眼,便笑道:“这位公子可是要填词?”

  “不错。”

  吱呀一声,门扉敞开,小丫鬟邀道:“还请公子往厅中稍坐,我这就去请先生出题。”

  陈斯远应下,随着那丫鬟进了一旁的倒座厅,落座后自有香茗奉上。

  陈斯远闲坐半晌,那小丫鬟捧了个纸笺去而复返,笑着交给陈斯远道:“今儿个是伶韵师傅抢着出了个,公子且思量着,我为公子磨墨。”

  陈斯远接了纸笺,见其上字迹娟秀,写着:“故人往辽东任职,心下惆怅。请代写一阙,诗词不限,得‘声’字。”

  留韵押声字?

  陈斯远蹙眉思量起来。那丫鬟极为乖巧,只默默研磨,不敢出声搅扰。过得须臾,墨研好了,笔放置在了笔架上。

  陈斯远拿定心思,不禁暗自松了口气,抄起毛笔蘸了浓墨,提笔落墨,须臾间笔走龙蛇、一阙长相思便成了。

  那小丫鬟凑在一旁垂头观量,待陈斯远书就,这才禁不住赞叹道:“公子好才情!”

  陈斯远笑道:“偶有所得罢了。”

  小丫鬟笑着没言语,只俯身仔细将墨迹吹干,这才捧在手中笑道:“莫说是伶韵法师,此词一出,便是锦云、江月两位先生只怕也要急着见公子呢。公子稍待,我去去就来!”

  红蓼斋。

  小丫鬟捧着一阙词转过屏风,抬眼扫量一眼,便见高台上锦云先生抚琴吟唱,左边厢男客听得如痴如醉,右边厢伶韵师傅正与江月先生窃窃私语。

  这红蓼斋内中复古,地铺草席,置几案,众人须趺坐其后。小丫鬟迈着小碎步到得伶韵身后,低声道:“伶韵师傅,那位公子作得了一阙词。”

  那伶韵一身百衲衣道袍,头戴莲花冠,身侧还放了一柄拂尘。看面相不过双十年华,淹淹润润,不搽脂粉,自然体态妖烧;袅袅娉娉,懒染铅华,生定精神秀丽。两弯眉画远山,一对眼如秋水。

  真个儿是汇钟灵毓秀于一身。

  一旁的江月姿容不差,偏生少了那一分神韵。不待伶韵回话,一旁的江月探手将那一阙词夺了去,笑道:“我先瞧瞧,免得污了师傅的眼。”

  当下笑吟吟垂首观量,只扫量一眼便惊疑一声,旋即低声念将出来:“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

  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

  故园无此声。

  ”

  伶韵本待举杯浇愁,听得此词,手中酒杯为之一顿。恰此时琴声停下,左侧男客纷纷合掌而赞。

  或云‘余音绕梁’,或赞‘人间哪得几回闻’。那锦云命丫鬟收了瑶琴,起身笑道:“不过随意唱一曲,哪里就值当这般夸赞了?不信你们瞧,江月妹妹与伶韵师傅可没出声呢。”

  说话间锦云娉婷而来,瞥了一眼便道:“又是哪位才子投了诗词来?”

  江月笑道:“这回怕是真真儿有才情呢,姐姐瞧瞧?”

  锦云笑着接过,扫量几眼,果然讶然不已。

  此时便见左边厢桃花眼的公子哥儿笑道:“锦先生这可不好,何不诵读出来,也让咱们一同开开眼?”

  “好呀。”锦云应了一声,便用那脆生生的小嗓诵读起来。

  才情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偏落在那文字上,好似锥处囊中一般,一眼便能瞧见!

  待诵读过了,三名男客一时间不知如何评述。锦云将那词交还伶韵师傅手中,笑着与其道:“如何,琏二爷说说这词可有才情?”

  贾琏笑着沉吟起来,一旁陈也俊道:“这等才情,我自愧不如。”

  今日请客的乃是锦乡伯府公子韩奇,他年岁稍长,便笑道:“琏二怕是心下不服啊,不若也做一阙出来让几位女先生开开眼?”

  贾琏笑着摆手:“我若有那才情,又何必等到如今才显露?想来这一阙相思令是入得两位先生青眼了?”

  那江月就道:“我自是想要见见的,奈何出题的是伶韵师傅,我看须得伶韵师傅拿主意才是。”

  话音落下,众人齐齐看向女冠伶韵,那伶韵好似还在回味词中韵味,半晌才道:“不若请了来?”

  锦云落座,与那小丫鬟吩咐道:“伶韵师傅能当书寓半个家,既听见了还不去请了来?”

  小丫鬟屈身一福应下,紧忙往前头去请。

  却说陈斯远在倒座厅里饮了一盏茶,正是百无聊赖之际,便听得脚步声渐近,那小丫鬟果然去而复返。入内一福,笑道:“公子惊才艳艳,锦云、江月二位女先生都盛赞有加,便是伶韵师傅也要见一见公子呢。还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陈斯远道:“惭愧,姓陈名斯远,上元后便要往国子监就读。”

  “原是陈公子。”那小丫鬟又是一福,随即探手邀道:“公子这边请。”

  陈斯远颔首,随着那小丫鬟往内中行去。此处园子三里方圆,四下亭台楼阁错落,又有假山、池塘,此时残雪消融,尽显一片枯败,隐隐有沧桑之感。

  陈斯远随着小丫鬟沿曲径过小桥,兜转一番绕过假山,便到了一处书斋前。看额匾写着‘红蓼斋’,小丫鬟伺候着陈斯远褪下鞋子,这才引着其入内。

  陈斯远转过屏风扫量一眼,顿时将贾琏瞧在眼中。陈斯远笑着拱手道:“琏二哥也在?”

  “咦?”贾琏惊诧不已,起身拱手道:“我还道是哪位大才,原是远兄弟!哈哈,早知如此,咱们就该一道儿而来。”

  “也是凑巧了。”

  贾琏起身引荐,与陈也俊、韩奇道:“二位哥哥不知,此为家中大太太外甥,名陈斯远,颇有才名。”又扭身介绍道:“这位是锦乡伯府公子韩奇韩大哥,这位是汝南候府三公子陈也俊。”

  陈斯远笑着上前见过礼,旋即便听一旁女声嗔道:“琏二好生不知礼数,哪儿有引荐了客人,却不知引荐主人的?”

  陈斯远这才循声看将过去,便见右侧几案后俏生生立着三个女子。头一个头戴莲花冠,一身锦绣百衲衣,姿容清丽无双,尤其一双秋水极为有神,这会子正好奇观量过来。

  当间是个十六、七的纤细女子,姿容不在那女冠之下,比照起来只少了一丝风韵;下首是个十五、六的姑娘家,面上略略婴儿肥,天生一副笑面,瞧着便极为喜庆。论及姿容,比前二者稍差,却越看越耐看。

  贾琏此时热络扯了陈斯远来引荐,嘴上笑道:“见了自家亲戚,难免有些忘形,却是我的罪过。过会子自当罚酒三杯,来来来,远兄弟,这位是伶韵师傅,这位是江月先生,这位是锦云先生。”

  陈斯远上前一一与三女见过礼,那锦云、江月都是笑语晏晏,偏伶韵一直绷着脸,只顾着观量陈斯远。

  陈斯远心下纳罕,不知这书寓里怎么就混进来个女冠。仔细回想贾琏所为,便知这女冠只怕位份不低,说不得便是此间东主的亲戚?

  当下引荐过了,便有丫鬟搬了几案来,邀陈斯远落座。陈斯远大大方方落座,又有侍女奉上茶点。

  此时就听江月道:“陈先生的文字真真儿是读之唇齿留香,不知先生可有旧作?”

  锦云也附和道:“正是正是,陈先生不知,我闲时喜唱词,偏如今都是旧词,新词少有出彩者。莫说我唱腻了,便是大家伙听也听腻了呢。”

  江月又道:“最好是那等闺怨词,我等小女子听不得那征战沙场、马革裹尸,倒是那等缠绵悱恻的最是对心思。”

  锦云掩口打趣道:“是了,姐姐眼看双九,可不就是要寻个如意郎君了?咯咯咯。”

  未料那江月大大方方道:“如意郎君哪个女子不想?我就不信妹妹心下不曾想过。”

  两女笑罢,又齐齐看向陈斯远。

  一旁陈也俊起哄道:“远兄弟既有才情,料想旧作必是佳作。”

  贾琏也道:“定然如此……不过远兄弟素来豪放,这突然要作婉转的,只怕就——”

  陈斯远朝着当面两女略略颔首,沉吟一番,拱手道:“敢请笔墨。”

  江月忙吩咐道:“快笔墨伺候。”

  自有丫鬟奉上笔墨,谁知锦云竟起身接了去,笑着到得陈斯远身旁道:“我来侍奉左右,还请先生落笔。”

  陈斯远瞧了一眼,这托盘里的毛笔样式古怪,内中好似有个墨囊?试探着写了两笔,眼见果然如此,这才提笔落墨。

  他笔法得柳骨几分神韵,偏与这一阙词对不上,于是书写起来便用了草书。当下一蹴而就,便将一阙词写了出来。

  那锦云便在一旁观量着,待半阙一出,顿时面上泛起红光来,只是欣喜不已。她这般情形落在众人眼中,自是惹得众人心下好奇不已。

  江月有心凑过来观量,却碍于被锦云抢了先,心下暗自着恼;伶韵瞧着陈斯远眉头微蹙,便自顾自又饮了一杯。

  这边厢贾琏离得最近,只瞧了几眼便心下大惊!这等才情果然是远兄弟?是了!若没才情,大老爷又怎敢让此人冒婚?坏了坏了,来日这人说不得就能过了乡试,到时候还不知家里怎么闹腾呢!

  一旁韩奇、陈也俊却并不关注,只扫量几眼便低声嘀咕起来。二人本就是勋贵之后,这等舞文弄墨的小道只当消遣,又怎会放在眼里?

  须臾,待陈斯远撂下笔,锦云紧忙捧了纸张吹干墨迹,喜滋滋道:“果然好才情!只怕陈先生来日必将青史留名。”

  话音落下,江月急切道:“好妹妹,快拿来我瞧瞧。”

  锦云笑道:“莫急,我诵来姐姐听听就是了。”

  当下清了清嗓子,便用那脆生生的小嗓诵读起来:“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

  一阙词诵罢,锦云兀自意犹未尽,那江月更是失神不已。这一阙纳兰词本就是拟女子口吻书就,内中哀怨凄婉、屈曲缠绵,又怎是寻常可比?

  莫说是江月,这会子连伶韵都定定看向陈斯远。过得须臾,忽而起身离席,竟招呼都不打一声便去了。

  陈斯远心下纳罕,偏一应人等都习以为常,竟只字不提,只是夸赞那一阙木兰花如何缠绵悱恻。

  过得半晌,忽而有小丫鬟入内,低声与两位女先生耳语几句,那江月略略蹙眉,叹息一声起身道:“今儿个怕是不好招待几位了,小女子这边厢道恼了。待来日小女子再行弥补。”顿了顿,又看向陈斯远道:“陈先生,书寓上元时有诗会,若先生得空还望拨冗一会。”

  锦云又亲自捧了请柬来,笑道:“陈先生定然要来,不然又如往年一般都是些陈词滥调,没了意趣。”

  陈斯远笑着应下,旋即与贾琏等起身告辞。两位女先生只送到门前,旋即打发了小丫鬟相送,她们两个急急往后头寻去,却不知出了什么事儿。

  出了园子,外头停了马车,韩奇、陈也俊、贾琏三人都是乘车而来,唯独陈斯远骑了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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