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窃玉 第8节

  想不明白干脆就不想,因是薛蟠挠头道:“妹妹说得我不懂,不过你自小聪慧,往后我多听你的话就是了。”

  宝钗半是失望、半是欣慰道:“如此,待用了早点,哥哥就去登门道恼吧,可不敢再胡乱发了性子。”

  薛蟠闷声应下,不片刻薛姨妈回转,薛家三人一道儿用了早点,薛蟠拾掇齐整便要去登门道恼。

  谁知方才从梨香院出来,迎面便见香菱从夹道转将过来。那香菱见了三人赶忙见礼:“见过……薛太太、宝姑娘、薛大爷。”

  薛蟠瞪着一双牛眼扫量一眼,纳罕道:“你在我家也不曾短了吃喝,怎地见天木着脸,反倒才送出去一夜就这般容光焕发?”

  正要呵斥两句,薛蟠忽而醒悟过来,指着香菱道:“你,你……开脸了!”

  香菱昨儿个夜里与陈斯远相拥而眠,虽不曾有肌肤之亲,而今回想起来却也蚀骨销魂,因是不觉便羞红了脸儿。

  薛蟠顿时三尸神暴跳,跳着脚叫嚷道:“姓陈的欺人太甚!这才一夜,一夜啊!姓陈的竟收了房!”

  薛姨妈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左右人已经送了过去,何时收房又能怎样?因是上来连番劝慰薛蟠。

  宝钗略略蹙眉不喜,暗忖那陈斯远或是饥色之徒,要么便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心眼针鼻儿也是,怕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这等人往后还是少往来为妙。

  因是宝钗直言道:“若不是哥哥酒后无德,又怎会有如今情境?”

  薛蟠被宝钗一句话怼得哑口无言,又想起宝钗方才所说,顿时一腔义愤泄了去,蹙眉身形委顿道:“酒色害人不浅,罢了罢了,从今儿个起戒酒!”

  眼见身前香菱鹌鹑也似的,宝钗上前扯了其手儿道:“别怕,哥哥如今酒醒了,妈妈与我当面,他不敢胡来的。”

  “嗯。”香菱心下稍安,说道:“宝姑娘,我家大爷还等着我呢。”

  “那你快去吧。”

  香菱应下,屈身一福告辞而去,旋即快步进了隔壁小院儿。

  宝钗道:“走吧,我随着妈妈、哥哥一道儿去瞧瞧。”

  薛姨妈心下纳罕,方才分明说定了只她领着薛蟠去道恼就好,怎地这会子宝钗也要去?旋即恍然,是了,这是怕薛蟠那孽障又胡乱发了性子。

  当下薛家三人移步到得陈斯远居停小院儿跟前,那陈斯远方才早得了香菱禀报,也不敢拿大,这会子已然迎了出来。

  众人彼此见过,薛姨妈说了几句场面话,随即朝着薛蟠连连使眼色。薛蟠垂着脑袋蔫头耷脑的上前一步,拱手一揖到底,嗡声道:“远兄弟,昨儿个哥哥酒后无德,实在对不住,这边厢给远兄弟赔罪道恼啦!”

  陈斯远心下半点也不怨恨薛蟠,错非因着薛蟠,他哪里会这般容易就摆脱了狗皮膏药也似的柳燕儿:这也就罢了,还平白得了香菱与一处绸缎铺面。如此一计较,简直就是双赢啊,里外里赢了两回!

  人家放下姿态,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陈斯远便拱手道:“事已至此,只盼着薛大哥来日善待燕儿。”

  薛姨妈赶忙道:“好说好说,这回啊,正应了那句不打不相识。我看远哥儿与这孽障年岁相当,往后时常来往。本就沾着亲,说不得来日愈发亲近了呢。”

  陈斯远挤出一抹笑来,让过身形邀道:“外间天寒,还请姨太太、薛大哥、宝姑娘入内叙话。”

  薛姨妈开口道:“就不叨扰远哥儿了,今儿可是凤丫头生儿,昨个儿就说定了要去老太太跟前热闹热闹。”

  陈斯远颔首道:“如此,在下就不留姨太太了。”

  当下薛姨妈一行往回走,不过走了几步,宝钗忽而顿足,与薛姨妈道:“妈妈稍待,我还有话要与远兄弟说。”

  目光看向随行的莺儿,莺儿便将提着的篮子送了上去。宝钗亲手接过,转头到得小院儿门前,与陈斯远说道:“这二三年我与香菱名为主仆,实则情同姊妹。如今她来了远兄弟身边,我心下虽不舍,却只有高兴的份儿。这些物件便算是我送香菱的添妆。”

  说着目光越过陈斯远看向香菱,笑道:“如今也是比邻而居,香菱若是得空不妨多来寻我说说话儿。”

  香菱赶忙一福应下,口中应声不迭。这二年多错非薛姨妈、宝钗看顾,她早就被那薛蟠生吞活剥了。

  篮子送到香菱手中,宝钗不再久留,饶有深意瞥了眼那篮子,

  这才朝着陈斯远屈身一福、扭身而去。

  恰此时一丝微风袭来,陈斯远便嗅到那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陈斯远略略恍惚,这才拱手相送,心下暗忖,那香气想来是宝钗服用冷香丸后身上的体香?

  收摄心神,暗忖此事竟不曾生出波折来,瞧薛蟠那俯首认命的情形,也不知薛姨妈、宝钗是如何与其分说的。

  还有宝钗方才那一眼,莫非这篮子里另有玄机?

  当下与香菱回转堂中,便见香菱这会子又红了眼圈。这丫头虽是个呆的,却是因着无力反抗命运而心下麻木,实则谁但凡对她好上一点,她要动容上许久,往后日子里一直记得那人的好儿。

  小丫鬟芸香随着进来瞧热闹,陈斯远便吩咐道:“昨日库房送的黑炭实在呛人,”探手自袖袋里摸索出一块碎银来,递与芸香道:“你去寻库房的管事儿说说,取些银霜炭来;蜡烛也不太够,顺道儿一并多取些。剩下的留与你买零嘴吃。”

  芸香顿时欢喜不已,接了那碎银,估摸着能有一两出头。想着此番自个儿总能剩下一串钱,顿时拍着胸脯道:“大爷放心,我定办得妥帖。”

  丢下一句话,芸香乐滋滋颠颠儿而去。

  陈斯远这才转头与香菱道:“快打开瞧瞧宝姑娘给你的添妆。”

  “嗯。”香菱应下,打开篮子,便见上层是银纹丝攒珠梨花形头面八件式一套,另有头花两对,下层则是一叠满是娟秀字迹的稿件。

  香菱面上先是欢喜,继而纳罕起来:“咦?姑娘的墨宝怎地也装了来?莫非是莺儿犯了糊涂?”

  莺儿或许会犯糊涂,可宝钗又怎会这般大意?料想宝钗方才那饶有深意的一眼,便应在这稿件上了。

  “拿来我瞧瞧。”

  香菱不疑有他,径直将那稿件递与了陈斯远。陈斯远接过来快速翻阅,旋即蹙起眉头来。

  这其上并非诗词,而是抄录的乃是当日金陵一案的部分口供案卷。

  冯家老奴初次状告时言:“这拐子便又悄悄地卖与薛家,被我们知道了,去找拿卖主,夺取丫头。无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财仗势,众豪奴将我小主人竟打死了。”

  办案的捕头两日后回前任金陵知府:“……谁知又不曾走脱,两家拿住,打了个臭死,都不肯收银,只要领人。那薛家公子岂是让人的,便喝着手下人一打,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抬回家去三日死了。”

  后续口供大抵如此,都是指冯渊撞破拐子重卖,薛蟠不肯退让,急切之下冯渊径直上前夺人,这才有了薛家家奴将其殴伤,抬回家三日后毙命。

  起初陈斯远还瞧得纳罕不已,不知宝钗是何意。待多看几遍,忽而便有了几分明悟!

  此时律法可不像是后世那般,好比那宗族械斗,两个村子大旱之年抢夺水源,一场械斗下来死上十几人都是寻常。官府根本不想管,也管不了这等私斗,多是在事后做个和事佬,死伤多的村子不过多得一些银钱罢了。

  至于严惩凶徒,全然没这回事!

  比照此例,两家不肯相让,又是冯渊先动的手,且其人还不是死在当场,事后便是告上衙门,也不过是薛家多出一些银钱补偿罢了。

  那冯家老仆告状时所言,一句话没提薛蟠,想来也是存了多要一些烧埋银子的心思。

  可偏生那前任金陵知府不知是如何想的,此案一拖再拖,直到贾雨村上任,竟胡乱判了冯家胜诉,薛蟠社会性死亡,直接成了活死人。

  按说贾雨村得了林如海举荐,又通过贾家走通门路这才复了职,怎也不会冤将仇报……

  且此案明明白白,就算当日不知,如今已然过了两年,贾家、王家再如何迟钝也该反应了过来,偏生并无一人问责贾雨村,更无人替薛蟠翻案。

  想明此节,陈斯远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暗忖着莫非当日贾政、王子腾写给贾雨村的信笺有问题?

  可贾家、王家为何要害薛家呢?是了,薛父已故,薛家大房只薛蟠一根独苗,不拘薛蟠是身死还是社死,薛姨妈、宝钗一介女流又如何保得住万贯家财?这是要吃绝户啊!

  正待此时,忽而听得外间拍门,随即有清脆女声道:“陈大爷,我们姑娘来瞧大爷了。”

第15章 好个陈青山

  “陈大爷,我们姑娘来瞧大爷了。”

  闻言香菱回首瞥了眼,道:“是二姑娘、三姑娘与四姑娘。”囫囵将篮子放在一旁,香菱先行迎了出去。

  这会子陈斯远思绪还不曾转出来,想明白了金陵一案怕是另有隐秘,跟着自然便明白了薛宝钗的心思——香菱不是薛家的把柄,外人也休想用薛蟠的事来要挟薛家。

  陈斯远翘了翘嘴角,于他而言薛家非但不是仇人,反倒是恩人——不然哪里会这般容易将那柳燕儿打发了去?且薛家再如何落寞,也不是自个儿这个没出处的骗子敢招惹的。

  收摄心思,陈斯远随着香菱往外走,遥遥便见那敞开的门外莺莺燕燕环绕,心下却不知贾家几个姑娘因何来访。

  陈斯远到得近前,顾不得扫量几个姑娘,连忙长身一揖,说道:“见过三位姊妹。”

  此时他方才抬起头来略略扫量了。

  便见左边一姑娘,瞧着十四、五年岁,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外罩浅金镶边苹果绿撒花缎面圆领袍,内衣衬着白色交领袄子,下着墨绿绸缎马面裙。想来便是二姑娘迎春了。

  右边一小姑娘,身量未足却眉眼如画。外罩浅金镶边姜黄撒花绸面圆领袍,内衬白色亲领袄子,下着肉红色马面裙……想来应是惜春。

  中间一姑娘,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见之忘俗。外罩肉粉色纹样镶边桃红粉白二色凤尾纹样圆领袍,内衬白色亲领袄子,下着棕黄色马面裙。

  此时三女一道儿屈身还礼,迎春抬头略略瞥了眼,便羞答答垂下螓首来。一直养在深闺,等闲不得见外男,这骤然得见了……还是这般气宇不凡的,自然羞怯得紧;

  惜春绷着小脸并无异样,只是好奇观量着陈斯远;

  当中的探春见得陈斯远神采奕奕、双目如电,心下暗道:果然也唯有这般的人物方才能写出那等豪迈诗文来。

  因是探春笑着说道:“见过远大哥,这是二姐姐迎春……也不知你们俩怎么叙庚齿。”

  陈斯远看向迎春,说道:“不知二姑娘几月里的生辰?”

  “二月。”迎春低声回道。

  “那便是二姐姐了,我是五月十三的生儿。”

  惜春眨眨眼,说道:“那岂不是与伽蓝菩萨同一天生儿?”

  探春赶忙介绍道:“这是四妹妹惜春。”

  陈斯远朝着惜春颔首,又笑着与探春道:“那想来你便是三妹妹探春了。”

  探春应道:“正是小妹。”

  探春这般爽利性子,既富感染,连带着陈斯远都被感染得心下豪迈了几分。当下哈哈一笑,侧身探手一邀:“昨儿个方才安顿,怕是有些招待不周全,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还请入内吃一盏茶。”

  “正要叨扰远大哥呢。”

  探春说罢,三姊妹彼此瞧瞧,顿时笑作一团,旋即随着陈斯远往内中行去。

  到得厅堂里,随行的小丫鬟侍书悄然捅了下探春,又朝一旁努努嘴,探春歪头便见墙上刀劈剑砍一般书就的那首诗。

  陈斯远的师父当日有心传其衣钵,为此可没少抛费银钱,琴棋书画、文章典故,一股脑的教给陈斯远。这冒充世家子弟,这些精致的淘气可以不精通,但不能不懂。

  可喜陈斯远也争气,这些雅致学了个囫囵,尤擅书法。

  探春一边落座,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字迹上,待收回目光转而看向陈斯远,便觉此人果然锐利如刀、不可轻辱。

  陈斯远吩咐了香菱奉茶,探春禁不住赞叹道:“远大哥好书法,颜筋柳骨,远大哥可称得上尽得柳骨真谛。”

  陈斯远笑摇头道:“恩师在世时便点拨过,说我这字迹太过张扬,不懂藏拙,只怕为考官所不喜。果然,蹉跎至今也不过是个童生。”

  探春闻言为其打抱不平道:“远大哥才多大年岁?自然学不得那庸庸碌碌之辈。所谓不招人妒是庸才,以远大哥的才情,他日金榜题名乃是应有之理。”

  “那就借三妹妹吉言了。”

  探春又笑道:“昨儿个便听说远大哥新来,又听得远大哥做了这般豪爽的诗,小妹见猎心喜,这才不管不顾硬拖着二姐姐、四妹妹一道儿来叨扰。”

  惜春这时道:“远大哥才情极好,可知还有旁的佳作?”

  感情是被自个儿抄袭的诗文招来的?

  陈斯远说道:“倒是有一二旧作……香菱,你去书房将我那文稿取来。”

  香菱为惜春斟了茶,应了声便往东梢间取了诗稿来。

  探春有心刻下便看,却也知长幼有序,便先行请二姐姐迎春观量。惜春年岁小,这会子却没耐性,说道:“一个个看过来实在麻烦,咱们何不凑在一处一起瞧?”

  初次见面便这般,实在有失礼数,二姑娘却只嗔看了惜春一眼,没有言语。探春是个爽利性子,又认定了陈斯远乃是顶天立地的豪爽男儿,当下也就不作假,笑道:“四妹妹说得有理,远大哥,那我就不作假啦。”

  陈斯远笑道:“我最烦繁文缛节,二姐姐、两位妹妹自便就是。”

  于是三姊妹凑在一处,观量起了那诗稿来。翻看来略略展望,眼见笔迹如出一辙,探春先是暗自赞叹了一番,随即才瞧起诗文来。

  这最上头的题着《八月初九离乡往京自勉》。

  惜春歪头扫量诗文,轻声念将出来:“孤身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童音抑扬顿挫,分外悦耳。

  探春只觉胸中意气激荡,禁不住合掌赞叹道:“好!远大哥好志气!”

  陈斯远笑道:“自勉之语,未免贻笑大方,二姐姐、两位妹妹瞧个热闹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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