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没言语,只往东梢间瞧了眼。薛姨妈福至心灵道:“你是说……香菱?”
第7章 薛姨妈登门
薛姨妈释然一叹。想想也是,她身边同喜、同贵两个丫鬟都是自小养在身边儿,如今使唤惯了的;宝钗身边儿的莺儿也是如此。且因着生怕薛蟠胡闹损了身子,家中伺候薛蟠的丫鬟大多姿容寻常,数来数去,也唯独一个香菱合适了。
想那香菱虽品貌上佳,瞧着依稀有东府秦大奶奶的品格,奈何素日里目光呆滞,时常发怔。加之早先也是因着她,薛蟠方才闹出了人命官司,可算是红颜祸水……如今送将出去倒也妥帖。
只是薛蟠将香菱视为禁脔,待来日知晓了说不得就要闹将起来。
眼见薛姨妈犹豫不定,宝钗出言道:“妈妈,当断不断、其后必乱。如今不赶紧挽回一二,只怕难掩悠悠众口。”
是了,香菱再如何又哪里比得过自家孩儿的前程要紧?
当下薛姨妈颔首道:“好,就这般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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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陈斯远告了一状后回返自家小院儿,入内便见芸香在厢房里好似松鼠一般用着饭食。眼见陈斯远瞧过来,那芸香三两口扒了饭,起身便迎将出来。
陈斯远自晌午便粒米未进,这会子自然五脏庙闹腾起来。他负手而行,故作蹙眉问道:“燕儿可回来了?”
“没。”芸香低声回道。
陈斯远心下一喜,这会子还不曾回来,料想是生米煮成熟饭了,薛家再如何不要脸面过后也不能送将回来。如此,身边便少了一大掣肘。
迈步进得正房里,便见八仙桌上摆着食盒。随在其后的芸香鹌鹑也似的闷头而行,略略抬头低声道:“我,我瞧见外头打烂的食盒被洒扫的婆子拾掇过了,想着大爷还不曾用饭,便又去求柳嫂子拿了一副食盒回来。”
说罢,小丫鬟芸香半是同情、半是鄙夷的瞥了一眼陈斯远。事发至今大半个时辰过去了,柳燕儿被薛蟠生生抢走的事儿早就闹得府中人尽皆知,芸香自然也从丫鬟、婆子口中知悉了。
这会子眼见陈斯远怅然落座,芸香赶忙铺展开食盒,将内中吃食一一摆放在其跟前,又乖顺无比的为其斟了茶。
有道是不打勤、不打懒,专打不长眼!眼前的哥儿再怎么算不得正经主子,那也是主子。她不过是个小丫鬟,私下里腹诽鄙夷也就罢了,当面可不敢表露一星半点。
陈斯远也是饿了,接了芸香递过来的湿帕子,擦拭过双手便抄起筷子来用餐。眼见芸香在一旁闷头伺候也不言语,陈斯远禁不住问道:“你先前在哪儿上差?”
芸香鼻观口、口观心,小心回道:“回大爷,先前是在宝二爷外房当差。”
宝玉身边儿的丫鬟?
陈斯远道:“既然在宝玉处当差,怎地舍得来我这儿?”
芸香嘴角牵动,说道:“宝二爷身边儿大大小小丫鬟十八个,但是大丫鬟便有八个,又哪里记得我是谁?”
话是这般说,可谁不知宝二爷处才真个儿是好去处?芸香只盼着陈斯远尽快走人,她也好重新回宝玉处。
“哦,”陈斯远吃了口肘子,说道:“你是家生子还是外头来的?”
“回大爷,奴婢是家生子。”
“家中多少人口?”
“六口,我上头还有三个姐姐。”
陈斯远筷子一顿,纳罕道:“这般说来,你行四?”
行四,岂不就是宝玉身边的四儿?依稀记得,好似是袭人为其改了名,其后正怄气的宝玉干脆焚琴煮鹤,将其改成了四儿。
芸香眨眨眼,道:“是啊。”
陈斯远没再言语,朝着小丫鬟招招手,待芸香小心翼翼到得近前,这才自腰间荷包里取出一块碎银来,随手交到芸香手中。迎着芸香不解的目光,陈斯远道:“我初来乍到,许是许多规矩都不懂,往后家中大事小情还得劳烦你。这银子赏你了,留着采买胭脂水粉吧。”
芸香低头瞧了眼碎银,估摸着起码一两上下,顿时喜形于色,屈身一福道:“谢大爷赏!”
心下不由得暗忖,宝二爷虽也大方,奈何得了赏赐的都是袭人、晴雯那等内房的丫鬟,她这等外房伺候着的小丫鬟何曾得过这般好处?眼前的新主子虽说瞧着窝囊了些,可瞧着脾气还好,跟着其殷勤些混些赏赐也是好的。
芸香这般想着,随即伺候起来愈发殷勤。待陈斯远用过饭食,又为其净手、奉茶漱口。
忙活间外头天色将暗,忽而听得有拍门声传来:“陈大爷可在?”
芸香连忙跑去开门,便见同喜、同贵随着薛姨妈立在门前,薛姨妈身边儿还随着提了包袱、满脸懵然的香菱。
芸香眨眨眼,赶忙唤人,又扭身叫道:“大爷,姨太太来访。”
陈斯远听得动静,心下不由暗忖,薛姨妈果然找补来了,却不知是要以势压人还是给些封口的好处。
他踱步出来,面上故作愁容满面,到得近前拱手一揖道:“姨太太,还请入内叙话。”
薛姨妈笑容满面,说道:“哥儿何必外道,算来都是沾着亲的,哥儿若不嫌弃,也叫我一声姨妈便是。”
陈斯远张张嘴,到底没言语,点点头便错开身形,将薛姨妈一行邀进来。他一眼瞥见提着小包袱脸上茫然的娇俏丫鬟来,见其粉雕玉琢一般,顿时心下一动。暗忖,此女莫非便是香菱?
到得内中,众人分宾主落座。同喜、同贵侍立薛姨妈身后,那娇俏丫鬟被薛姨妈扯在身边儿。待芸香奉了香茗也侍立陈斯远身后,薛姨妈这才为难道:“我那蟠儿非是那等欺男霸女的恶人,只是多饮了几杯,发了性子,倒不是有意欺负远哥儿。”
抬眼见陈斯远蹙眉无动于衷,薛姨妈又道:“我方才也问过了,燕儿自幼随在哥儿身边儿,这情谊自然非比寻常……只是事已至此,凡事须得朝前看。蟠儿既然扯了燕儿去,那便罚他将身边儿的香菱让渡与哥儿。
亲戚里道的,咱们日后还要常来往,犯不着因着这点小事儿便生分了。我也知哥儿这会子正在气头儿上,哥儿且放心,待明儿个蟠儿酒醒了,我亲自提了他来给你道恼。”
说话间扯了香菱到得身前,吩咐道:“香菱,还不快给你新主子磕头?”
香菱屈身便跪,磕头道:“奴婢香菱见过大爷。”
果然是香菱!陈斯远心下暗喜,将个累赘、掣肘换了美香菱,心下自是雀跃不已。
因是陈斯远眉头略略舒展,怅然道:“姨太太……在下……”
第8章 一腔热血勤珍重
不待陈斯远说完,薛姨妈便笑道:“远哥儿这般称呼实在外道,不如与宝玉一般叫我一声姨妈便是了。”
陈斯远这会子转动心思,心下暗忖,这先前的亏明面上已经吃了,好处又近在眼前,按说如今自个儿借坡下驴也是该当。
只是……若只是这般闷声不言,今日薛蟠能欺负上门,说不得来日阿猫阿狗都能欺负到头上来。
这荣国府中的下人都生着一双富贵眼,一双眸子恨不得长在脑瓜顶上。自个儿一个无权无势的远亲本就不受待见,再这般忍气吞声,想想也知来日如何境况!
因是陈斯远沉声道:“姨太太怕是不知,在下自幼生在扬州,家中算不得高门大户,却也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奈何母亲早亡,继母欺我年幼,寒衣冷食、百般苛刻。待家父过世,更是栽赃陷害将我赶出家门。
燕儿自小便照料在下,错非其百般转圜维护,只怕我也苟存不到今日。”
“这……远哥儿说的在理,只是事已如此——”
陈斯远摆摆手,肃然道:“姨太太且听我说完!也是感念燕儿百般回护,我曾立誓,但凡来日有所出息,必不负其!
香菱纵有百样好,可于我心中又哪里比得了燕儿万一?呵——”
陈斯远说着惨笑一声,道:“燕儿果然说得没错,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世道若不狠下心来撞他个头破血流,只怕没人会用正眼瞧你!姨太太把人领回去吧,明儿我便去求姨妈讨回公道!姨妈为难,我便去求老太太!老太太为难,那我便去顺天府!”
那掷地有声的言辞,唬了薛姨妈一跳!
她此番连夜转圜,本就存着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心思,若真个儿闹得满城风雨,薛家哪里还有脸面赖下去?若真闹到对簿公堂的地步,莫说是名声,薛蟠假死脱身之事只怕也要发了!
薛姨妈吓得赶忙起身道:“远哥儿何至于此?都是亲戚,凡事都能商量!”
陈斯远冷笑道:“商量?薛蟠强夺燕儿时可曾与我商量了?陋室寒酸,在下又初来乍到,就不招待姨太太了。芸香,待我送客!”
身边儿的小丫鬟芸香被陈斯远的骤然迸发唬得心下砰砰乱跳,闻言赶忙哆嗦着应承下来,挪步到得薛姨妈身前,低声道:“姨……姨太太,请吧。”
“这……这……哎!”
薛姨妈臊得满面晕红,有心再掰扯两句,却见陈斯远一脸决绝。暗忖面前的少年犯了倔,这会子自个儿再说什么都听不进去。
薛姨妈不由得后悔不迭,早知如此,就该先去寻了邢夫人说道说道,有邢夫人这个长辈转圜,也不至于闹到如今僵住的地步。
有道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眼下多说无益,不若去寻了邢夫人说项,不拘让渡多少好处,总要先将这倔驴陈斯远安抚住才好。
拿定心思,薛姨妈叹息一声,起身领着同喜、同贵两个丫鬟便走。那挎着包袱的香菱犹豫了下,琢磨着自个儿方才那个头好似白磕了,便随在薛姨妈之后也往外走。
到得小院里,薛姨妈略略驻足,瞥了眼昏暗厅堂里端坐的陈斯远,又瞥了眼茫然的香菱,思量了一番道:“我既将你送与了远哥儿,那从今往后你便跟着远哥儿,不必再回梨香院了。”
香菱纳罕着不知该如何是好,可她素来逆来顺受,眼见薛姨妈这般吩咐,也唯有应了声‘是’,便站定在小院当中。
薛姨妈一行匆匆而去,小丫鬟芸香回转身形,略略瞥了站在院中的香菱,便快步入内去回话。
“大爷,姨太太走了。”
陈斯远应了一声,思量着做戏做全套,说不得薛姨妈这会子便去寻邢夫人搬救兵了,总要赶在邢夫人来之前造起声势来。
因是陈斯远蹙眉吩咐道:“去东梢间寻了包袱里的笔墨纸砚来!”
“哎。”芸香应了一声,大气儿也不敢喘一声,轻移莲步自东梢间里寻了笔墨纸砚来,又伺候着研磨。
俄尔,便见陈斯远提笔思量须臾,便径直往那雪白的墙壁上落墨:
不惜千金买宝刀,
貂裘换酒也堪豪。
一腔热血勤珍重,
洒去犹能化碧涛。
书罢掷笔负手而立,叹息一声道:“芸香。”
“大爷?”芸香紧忙凑上前。
陈斯远踌躇道:“还须得劳烦你将我那行李拾掇了……这荣国府,我怕是再不能待了。”
“啊?”芸香大吃一惊,旋即心下欣喜不已!
先前还道这位陈大爷是个软弱好哄的主儿,可方才那一番掷地有声的言辞,却让芸香发现自个儿看错了。这位平素看着好脾气,可真个儿发作起来那叫一个不管不顾!
姨太太的脸面都不给,且瞧如今决绝的模样,怕是大太太与老太太的脸面也不给!这等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主儿,哪里是她一个小丫鬟能开罪的?
走吧,走了也好,这般自个儿好歹能重回宝二爷身边儿……宝二爷如今方才十二,说不得过几年放出去几个大丫鬟,自个儿也有机会进屋里呢。
这般想着,芸香应承一声,紧忙又去东梢间拾掇行囊。
不提此间情形,却说薛姨妈出得小院儿,本要去东跨院寻邢夫人帮忙说项,路过梨香院又心中拿不住,便进得内中寻宝钗问计。
母女二人并肩而坐,薛姨妈蹙着眉头将方才情形说完,随即道:“我瞧那姓陈的真个儿动了肝火,此事只怕不易了结。我这边厢去寻大太太说项,我的儿,你可还有旁的主意?”
宝钗闻言虽苦恼不已,却也明晰那陈斯远因何大动肝火。自小丧母,继母苛刻,生父也不理会,唯独身边的丫鬟百般维护,这主仆之间的情谊又岂是寻常?
推己及人,若换了自个儿只怕也要大发雷霆呢。
宝钗略略寻思,舒展眉头说道:“总是哥哥这回错的离谱,也无怪人家发火……”
薛姨妈急切道:“我的儿,这会子说这些又有何用?”
宝钗却道:“妈妈莫急,这寻大太太说项自是该当,可有道是解铃还须系铃人,那陈斯远是因着燕儿遭遇方才这般恼火,我看妈妈不若先行说服燕儿,过会子请了大太太、带了燕儿一道儿去说项,咱们再多加补偿,此事也就按下了。”
薛姨妈听罢眼前一亮,好似漫天的云彩散了,顿时长出一口气道:“还是我的儿有法子,就是这般!”
当下母女二人到得西梢间里,便见莺儿正陪着呆愣的柳燕儿说着话。
薛姨妈上前扯了柳燕儿的手抚慰道:“可怜的丫头,可是苦了你了。”
那柳燕儿顺势啜泣不已,薛姨妈便温言道:“事已至此,总要往远处想想。”
宝钗凑坐另一边,问道:“不知姐姐庚齿几何?”
柳燕儿哭着道:“十七了。”
“家中父母可还健在?”
柳燕儿早前与陈斯远对过,当下摇头道:“家中并无父母,我是自小买进陈家的。”
宝钗闻言与薛姨妈对视一眼,薛姨妈便道:“也是可怜人。我家蟠儿一喝多了便是个混账性子,可平素心地也不算坏。事已至此,总不能押了蟠儿去衙门问罪。有道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这般年岁也合该出阁了。
我也知你心思,只怕还惦念着你家哥儿。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如今落得这般情形,我看不若将错就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