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三姐咯咯笑道:“陈家哥哥这是又来探亲?”说着娇嗔道:“上回分明说好了得空要来寻我,偏左等右等,陈家哥哥每每过我家而不入……莫非上回都是哄我的?”
陈斯远哈哈笑道:“实在是近来杂务缠身,待宁府事了,我必来拜访尤老安人。”
尤三姐撇嘴道:“陈家哥哥又来哄人。我看择日不如撞日,陈家哥哥何不近来饮一盏茶?”
陈斯远一探手:“两手空空哪里敢登门造访?只怕尤老安人会说我不知礼数。”
尤三姐笑道:“妈妈与二姐去宁国府了,如今家中只我自个儿。”
“这……”
按此时礼法,待字闺中的女子不好见外男。
那尤三姐自是知晓,见陈斯远沉吟不语,便说道:“小妹仰慕陈家哥哥诗才,这几日也照猫画虎胡乱填了一首,还望陈家哥哥指点一二。哦,我如今还不曾及笄,算不得待字闺中。再者,我家本就是小门小户,可没那般多繁复规矩。”
话都这般说了,陈斯远干脆应下,拱手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与三姐儿讨一杯茶水喝。”
尤三姐雀跃不已,喜道:“陈家哥哥稍待!”
俏脸掩于墙头,须臾院门打开,尤三姐竟自个儿迎在了门前。
陈斯远翻身下马,牵马到得近前,自有门子接了缰绳,陈斯远则正儿八经与尤三姐见了礼。
三姐儿回了礼笑道:“前几日妈妈才得了一些女儿茶,我吃着极好,过会子也请陈家哥哥尝尝。”
“好。”
说话间陈斯远随着尤三姐进得内中。转过影壁到得垂花门前,又自一旁上了抄手游廊。
那尤三姐前头引路,不时还回首观量一眼,虽遮掩了半张脸却难掩笑意,惹得丫鬟一个劲儿给尤三姐使眼色,偏生尤三姐好似没瞧见一般,依旧我行我素。
须臾到得厅堂里,尤三姐热络招呼陈斯远落座,又亲手沏了那女儿茶,过了二遍水,这才端了一盏来放在陈斯远身旁。道:“陈家哥哥尝尝,这女儿茶头两遍色重、味浓,六、七遍后又太过寡淡,只中间这几泡才是色好、味也好。”
“多谢三姐儿,我尝尝看。”陈斯远呷了一口,旋即咂咂嘴道:“莫非放了陈皮?”
三姐儿顿时眯眼笑道:“陈家哥哥一尝就尝了出来。我以为女儿茶回甘太重,便自己掺了些陈皮进去。上回妈妈、二姐都不曾尝出来呢,还是陈家哥哥厉害。”
“三姐儿好心思。”陈斯远随口赞道。
尤三姐却不曾回身落座,好似丫鬟一般杵在陈斯远身前,嗔道:“说来也是拐着弯的亲戚,这一口一个‘三姐儿’的叫着,实在生分。咯咯,好似隔壁也有个三姐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叫旁人呢。陈家哥哥往后径直喊我‘三妹妹’也就是了。”
“三妹妹。”
陈斯远暗忖,你是三妹妹,那探春怎么办?
尤三姐一口应下,又道:“那我往后就叫你远哥哥。”
妖精啊!一声远哥哥叫得陈斯远心下略略酥麻。
此时那丫鬟再也看不下去,上前捅了捅尤三姐,道:“姑娘啊——”
尤三姐纳罕着眨眨眼,旋即合掌醒悟:“是了,险些忘了那诗文。”
说话间风风火火进了梢间里,须臾回转,手中多了一篇诗稿来。到得陈斯远近前,忽而又羞涩起来道:“写得不好,远哥哥可莫要笑我。”
陈斯远道:“诗词不过抒发胸臆,只要不是无病呻吟,怎么写都好……额……”
低头观量一眼,便见其上写着:一世相倾为一人,杨柳秋千春深。凭栏阁楼是一眼,许定终身。牡丹琼花东郊,莺啼燕舞林荫。小桥流水影双宿,笑归同门。
这一阙画堂春分明是闺中情诗啊!
再抬眼,便见尤三姐兀自定在自个儿身前,一双眸子恨不得滴出水来。
刻下怕是陈斯远只消含混提上一嘴,夜里那尤三姐就能提了包袱与其私奔。
陈斯远自认算不得良善之辈,可也干不出坑一个‘满眼都是自个儿’的姑娘家。心下不由得暗忖,尤三姐往后如何是往后的事儿,如今不过是个情窦初开的女儿家。
便是那些胆大妄为也都是因着自个儿……
罢了,还是先行含混过去吧,若来日有了转机再说旁的。
拿定心思,陈斯远正色道:“三妹妹这画堂春虽有失工整,却瑕不掩瑜。尤其这一句‘小桥流水影双宿,笑归同门’,写得极好。只是略欠留白。”顿了顿,又道:“秦观也有一阙画堂春:东风吹柳日初长,雨余芳草斜阳。杏花零落燕泥香,睡损红妆。宝篆烟销龙凤,画屏云锁潇湘。夜寒微透薄罗裳,无限思量。
三妹妹且看,此一阙句句不提情,偏句句不离情……三妹妹?”
“啊?”尤三姐一直痴痴瞧着,听得陈斯远提声呼唤,这才醒过神来,忙道:“原是这般。我不过是略略识了几个字,如今就学着作诗,的确是贻笑大方了。”
陈斯远笑道:“哪里就贻笑大方了?方才便说了,三妹妹这一阙瑕不掩瑜。”
“果真?”
尤三姐眸中满是希冀看将过来,见陈斯远笑着颔首,顿时雀跃着舒了口气:“我不过是邯郸学步,能得远哥哥一句‘瑕不掩瑜’已是心满意足。”顿了顿,又道:“却不知远哥哥……”
正待此时,外间忽而叫道:“安人、二姑娘回来了!”
尤三姐眨眨眼,后半截话说不下去,面上难掩失落,旋即笑道:“可巧,妈妈与二姐这会子回来了。”
陈斯远当下起身去迎,一径到得门前,便见尤老娘与尤二姐自抄手游廊行来。
尤老娘剜了尤三姐一眼,这才笑着与陈斯远招呼道:“远哥儿怎地来了?”
不待陈斯远说话,尤三姐又道:“女儿方才瞥见远哥哥路过,便厚着脸皮请了来指点女儿这几日做的一阙词。”
陈斯远拱手笑道:“也是我有些口渴,这才登门叨扰。”
尤老娘笑道:“哪里来的叨扰?素日里我便是想请也请不来远哥儿呢。莫杵着来,远哥儿快进来坐。”
一行人进得内中,尤二姐自去梢间换衣裳,尤老娘褪下大衣裳便往上首一坐,旋即笑道:“这些时日一直听闻远哥儿的大名……听闻远哥儿与严抚台的幕友有旧?”
“是,孙师乃昔日塾师。”
尤老娘顿时眼冒精光,殷切道:“远哥儿这般人品,又得如此塾师,来日必金榜题名、飞黄腾达。咯咯……不像是我们家,连个男丁都没有,家业也败落了,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散去了。”
顿了顿,见陈斯远不接茬,尤老娘暗地里朝尤三姐使眼色,偏这三女儿满心满眼盯着陈斯远,竟一眼也不瞧她!
尤老娘心下气了个仰倒,到底忍不住说道:“远哥儿,那开埠往扶桑发海船一事……不知远哥儿能否帮衬一二?我家寒酸,也就凑个一二千银子。”
话音落下,尤三姐顿时不干了,嗔道:“妈妈这话不妥。都知那营生乃是打着灯笼寻不着的好事儿,如今浙江会馆门前往来宾客好似过江之鲫。远哥哥不过与那塾师有旧,这人情用一回便薄一分,远哥哥才来登门,妈妈怎好求得出口?”
“你——”尤老娘暗咬银牙,恨不得抄起鸡毛掸子将这胳膊肘朝外拐的败家女儿抽打一番!
果然是‘女大不中留’啊,算算这才见了几回?三姐儿心下就没了自个儿这个当娘的。只怕再有几回,说不得就与那姓陈的淫奔了!
不待尤老娘说什么,陈斯远就道:“尤老安人,不是我推脱。孙师此行不过筹集三艘海船的货银罢了,算算顶天九万两。我前前后后寻了孙师几回,加起来也过了万两。到得如今,我实在没脸再跟孙师缠磨。”
尤三姐接口道:“我就说嘛……妈妈方才所说不妥,总要为远哥哥考虑考虑才好。”
尤老娘顿时恨得说不出话来。
陈斯远觉着不大对,干脆起身道:“晚辈此番本就是来讨茶水,如今盘桓许久,这边厢就不多留了。今日实在失礼,待来日晚辈再行登门拜访。”
尤老娘兴致大坏,只道:“许是远哥儿还有旁的事儿,那我就不留了。”当下又叫丫鬟去送。
不料尤三姐抢道:“我去送远哥哥就是,不用劳烦旁人!”
当下挪步到得陈斯远身前,笑着屈身一福:“远哥哥,请。”
“三妹妹先请。”
眼看二人眉来眼去,尤老娘捂着胸口只觉气闷无比。此时那尤二姐才从梢间出来,见了尤老娘情形,赶忙上来关切:“妈妈这是怎地了?”
尤老娘哼哼道:“便是被你那好妹妹气的!”
尤二姐赶忙抚其背脊顺气儿,好半晌才缓过来,便见尤三姐踮着脚把玩着发梢,媚眼含春、噙着笑意行将进来。
见她这般模样,尤老娘愈发恼了,指着其骂道:“你还知道回来?怎地不跟了那姓陈的一道儿走了!”
便见尤三姐怔了下,好似真个儿思量着要不要随了陈斯远而去,旋即才嗔道:“妈妈说的什么浑话?”
尤老娘瞅着尤二姐道:“你瞧瞧,你瞧瞧!”
尤二姐嗔看了一眼尤三姐,柔声道:“妹妹少说一句吧。”
尤三姐张张口,眼见尤老娘气闷得厉害,这才转口道:“妈妈这会子心气儿不顺,我先回房了。”
“你站住!”
尤老娘压着心火道:“眼看要及笄了,怎好将外男引到家里招待?传出去,你来日还要不要嫁人了?”
尤三姐嘟囔道:“这不还不曾及笄嘛……”
尤老娘深吸一口气,说道:“再说那姓陈的不过是丧家之犬,如今因着那抚台幕友起了势,待那幕友一走你再看看,可还有人理他?”
尤三姐蹙眉道:“我仰慕远哥哥又不是因着那劳什子幕友——”说话间笑将起来:“女儿是仰慕他人品、才俊。”
尤老娘探手一拍桌案,喝道:“我素日里怎么教你的?人品才俊?是能当吃食还是衣裳?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前些时日你那乡下姑妈如何情形莫非忘了?吃将起来风卷残云,四下奉承,就盼着临走能打了秋风。莫非你来日也要这般?”
尤三姐来了执拗劲儿,犟嘴道:“若……若他真个儿娶了我,便是吃糠咽菜又怎地?佛经有云,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若他心中有我,粗茶淡饭也甘之如饴;若……缘分未到,便是琼浆玉液也味同嚼蜡。”
“疯了,疯了,简直疯了!”
尤老娘气得直喘,起身四下踅摸,奔着那鸡毛掸子便去了。尤二姐见状不对,赶忙阻拦:“妈妈这是做什么,三姐儿还小,往后仔细教导就是了,可不好胡乱打了。”
“眼看及笄了,哪里还小?我看是女大不中留,心里头藏了野汉子,生了外心了!你别拦我,瞧我今日不给她个好儿!”
此时就见尤三姐梗着脖颈道:“妈妈今儿个便是打死了我,我也不改口。我自个儿的姻缘,我自个儿做主,来日便是做了饿殍也与妈妈无干!”
第72章 逗弄
尤老娘气得浑身乱颤,一时间竟指着尤三姐说不出话来。
这尤老娘本是富户正妻,奈何亡夫天不假年,待尤三姐生下没多久便去了。由此,倒是给尤老娘留下了一笔家财。
过得二年有姑婆登门,言说有位尤老爷,乃是正六品的京官,先前死了嫡妻,只带了个女儿在身边儿,如今正要寻人续弦。
尤老娘一听尤老爷有官位在身,自个儿嫁过去就能得了安人诰命,顿时欣然应允。此二者一个瞧中了诰命,一个瞧中了嫁妆,可谓一拍即合,没多久就成了婚。
起初一年尤老娘果然得了诰命,只觉扬眉吐气。待过上几年,尤老娘就发了愁。
这诰命自然是好,奈何尤老爷家中实在寒酸。每年收入加起来竟不及支出,还须得尤老娘往家中贴补体己。
偏生尤老娘也不是个会打理营生的,这一来二去,家中竟越过越穷!
待便宜大女儿年岁渐长,尤老娘便撺掇着尤老爷寻一桩好姻缘,为此干脆拿了自个儿的体己贴补便宜大女儿,硬生生将其送进宁国府为贾珍续弦。
转头尤老爷两腿一蹬去了,这下子连那入不敷出的官俸都没了!
到得如今尤老娘总算是想明白了,什么安人都是虚的,唯有那银钱是实打实的。刚好趁着宁国府治丧,尤老娘便领了两个亲女儿前往宁国府走动。
那宁国府如今人来人往,自个儿两个女儿一个赛一个的标致,说不得便入了哪位贵人的眼呢?做不得正妻,便是妾室、外室也是好的。
至于脸面,脸面能当银子花用?岂不闻有豪奴仗着姊妹、女儿入了权贵的眼,从此横行乡里?名声虽不好听,可里子只怕比如今的尤老娘还要体面几分呢!
尤老娘存着这般心思,又每日殷切教导,原以为两个女儿会听自个儿的,不想这三丫头竟撞了邪,只与那姓陈的见了一回便神不守舍,如今更是连自个儿的话都不听了。
到底是自个儿的亲骨肉,尤老娘哪里会眼瞅着尤三姐吃苦?
正要说些什么,就听尤三姐说道:“我看妈妈也别忙了,那宁国府虽有权贵往来,可这些时日哪个又真个儿正眼瞧过咱们?哦,是了,倒是有几个浪荡哥儿苍蝇也似的围着我打转,可妈妈不知那些人存着什么心思?”
顿了顿,厉声道:“只怕早就当我与二姐姐是玩物了!再去两回,咱们尤家什么名声都没了。我看啊,往后这宁国府……我便是去了,也只在后头待着。二姐愿去前头,妈妈只管领二姐去就是了,莫要再带着我!”
说罢一甩发梢,扭身就走。
尤老娘气得直翻白眼,尤二姐与丫鬟又是抚背脊、又是掐人中的,忙活好半晌那尤老娘方才缓过来。
尤老娘直勾勾盯着头顶,不禁幽幽叹道:“三姐儿……养废了啊。”
尤二姐劝慰几句,便扶着妈妈进了梢间。待回身出来,心下却另有思忖。
尤三姐所说,又何曾没戳中尤二姐的心事?整日介抛头露面,好似挂在肉铺一般让人品头论足,若不是尤老娘拉着,尤二姐又怎会甘心?
她不似尤三姐那般满是少女情怀,虽想着得遇良人,却盼着那良人总要有万贯家财才好。细皮嫩肉的养在深闺十几年,总不能出阁去吃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