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三姐道:“自当如此。”
当下陈斯远挪步塾前,与那先生厮见一番,探手招呼兰哥儿,说道:“快将书本拾掇了,家中有事,你须得快些回去。”
贾兰慌得霍然而起,带动桌椅稀里哗啦一阵乱响,蹙眉凝神道:“可是母亲有恙?”
陈斯远只道:“先回去了再说。”
贾兰再顾不得旁的,胡乱拾掇了书箱,随着陈斯远便往外来。
尤三姐业已安排了马车,另有四个小厮提了棍棒护在一旁,当下一路浩浩荡荡直奔荣国府而来。
路上不过一刻光景,陈斯远却如坐针毡,待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先行推搡着贾兰进了后门,陈斯远方才松了口气。
打发了一众小厮回返,陈斯远回身这才领着贾兰进了大观园,又往稻香村而去。
此时刚过午时,李纨方才教导过三个小姑子,刻下正在房中小憩。丫鬟素云回道:“奶奶,远大爷领着兰哥儿回来了。”
“啊?”李纨不明所以,赶忙起身迎出来。
眼见陈斯远果然领了贾兰回转,那贾兰身上还背负了书箱,李纨顿时唬着脸儿道:“远兄弟,可是兰儿淘气了?”
贾兰慌忙道:“母亲,我没有!”
“住口!”
陈斯远赶忙低声道:“事出有因,还请大嫂子借一步说话。”
李纨看了眼委屈巴巴的贾兰,心下先是松了口气,又愈发纳罕,思量着请了陈斯远入内,只打发素云领了兰哥儿去梢间安置。
堂中只陈斯远与李纨二人,不待落座,陈斯远便道:“此番祸事了,我得慎刑司友人告知,有一伙贼人盯上了兰哥儿。”
李纨诧异道:“好端端的,怎地盯上了兰儿?”
陈斯远意味深长道:“也不知从何处走漏的风声,说大嫂子手头有十几万现银。”
李纨一怔,旋即便觉天旋地转,扶着额头一阵摇晃。陈斯远见势不好,赶忙探手虚扶。谁知李纨果然气血上头,竟一个摇晃跌在了陈斯远怀中。
温香软玉在怀,饶是陈斯远别无心思,这会子鼻息间满是玉兰花香气,又有身前柔软相袭,也禁不住好一阵气血上涌。
亏得陈斯远尚记得贾兰与素云便在另一边的梢间里,那虚扶的双手紧忙扶住李纨肩头,低声道:“大嫂子快坐下缓一缓。”
待扶着李纨落座,那李纨刻下业已缓过神来,一双桃花眼霎时间满是氤氲,带着哭腔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陈斯远能想到的,李纨自然也能想到。那外边的贼子且不说,若是家中知道李纨广有家产,黛玉情形犹在眼前,谁知荣国府又会如何待她们孤儿寡母的?
她一袭豆绿撒花镶边象牙白暗花缎面对襟披风,内衬米白立领偏襟袄子,下着霜色马面裙,头上只戴了点翠的头面,这会子哭将起来真真儿是梨花带雨。
陈斯远心下不忍,又念及李纨先前借银钱之事,便说道:“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是以我先行将兰哥儿接了回来,这几日便让兰哥儿好生在家中待着,那私学也别去了。”
李纨情知这事儿不好去求老太太,能指望的便只剩下眼前的陈斯远,于是不迭点头,只任凭陈斯远吩咐。
陈斯远蹙眉又道:“至于往后,素来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待我寻些好手,设下天罗地网将那些贼子一网成擒,也就绝了后患。”
李纨叹息道:“只是家中……我又该如何应对?”
“这……”陈斯远也犯了难,一时间沉吟着没了主意。
李纨抽泣两声儿,忽而抬眼道:“不若,不若那银票、庄票远哥儿先留着?”
“嗯?”
李纨越琢磨越对,说道:“我与兰哥儿在府中又不用什么银钱,留在手中只怕便是招灾惹祸之源。既如此,不若远哥儿先保管着。
若来日兰哥儿有了出息,自不需远兄弟锦上添花;若兰哥儿来日不成材,只求远哥儿看顾一场。”
陈斯远愕然道:“大嫂子,何至于此啊?”
李纨只抹泪摇头道:“你哪里知道太太的性子!”
是了,贾珠在世时风流堪比宝玉,如今却只李纨孤儿寡母,余下的侍妾不是打杀了便是发卖了。王夫人狠戾可见一斑!
因着贾珠之死,王夫人与贾政没了夫妻情分,又恨屋及乌地不待见起了李纨。来日若真逼急了,或许看在贾珠份儿上能留下贾兰,旁的……可就难说了。
“远兄弟请稍待!”
说话间李纨仓促起身,也不避着陈斯远,翻箱倒柜一番,便从箱底寻了个檀木匣子来,抽开来,内中是一叠叠的庄票。
回身递在陈斯远手中求肯道:“远兄弟还请帮衬我一回,我,我实在没旁的法子了。”
陈斯远推却不得,拿在手中纳罕道:“老太太总是看顾大嫂子的,此事何不与老太太言明?”
便见李纨惨笑一声儿道:“老太太掌家几十年,心性……怕是比太太犹甚,我又如何敢去寻老太太言说?”
是了,陈斯远素来当那贾母是个糊涂的,可这等糊涂人能掌荣国府数十年,又岂能没有狠厉手段?
想黛玉还是贾母的亲外孙女儿的,原文中还不是冷一阵、热一阵的?便说那平安醮时张道士送上的金麒麟,背后岂能没有贾母催动?
由此可见,贾母一直摇摆不定。先前自是怎么千好万好,待修了大观园,吞没了林家家产,再是外孙女,那黛玉也没了价值。又如何比得上史家嫡女史湘云?
原文中史家反应极快,转头便给史湘云定了亲事。贾母算盘落空,这才重新对黛玉好了几分。
是以忖度贾母,不能当其是寻常大家长,而是要当其为政治人物。这等人不会因私情而动摇心绪,莫说是黛玉,便是宝玉,有朝一日事关贾家生死存亡,贾母也会说舍弃便舍弃了。
转念一想,难怪上回自个儿去见老太太,贾母虽只是虚言几句,可脸色却好了许多……这是觉着自个儿来日对贾家有用了?
结束思量,眼看李纨那我见犹怜的模样,陈斯远便蹙眉叹息一声,捧着匣子道:“大嫂子且放心,这银钱来日兰哥儿若要用,我尽数交给兰哥儿就是了。”
李纨噙泪颔首,待要说些什么,却听陈斯远又道:“要说此事也并非没有转圜……且待我思量一番,再来寻大嫂子计较。”
“好。”
人多眼杂,陈斯远合拢匣子,将其塞进袖笼里,别过李纨便匆匆回了清堂茅舍。略略小坐一番,又觉此地也不保准,干脆又折返回新宅。
这会子晴雯回来了,三姐儿却往百草堂盘账去了。陈斯远素来相信晴雯,干脆单独叫了其来房里。
那晴雯扭捏而来,入内便嗔道:“大爷,晴天白日的……说不得鸾儿一会子又要来捣乱。”
陈斯远哭笑不得,赶忙揽过晴雯,探手将匣子抽出来,道:“寻个地方,将这匣子藏好。”
晴雯这才知晓自个儿会错了意,当下也不过问内中是何物,只略略思量便道:“梢间柜子下撬开一块砖,挖了土来,将这匣子塞进去。”顿了顿,又道:“再包裹上一件雨衣,如此免了发霉虫蛀之苦,岂不妥当?”
陈斯远大喜,自是连连应下。随即主仆两个挪了柜子,撬开地砖依法施为,待将柜子挪回原处,果然便是仔细瞧也瞧不出破绽来。
陈斯远赞了半晌晴雯心思伶俐,将晴雯夸得好一番花枝乱颤,错非鸾儿果然来捣乱,只怕便要顺势与陈斯远成就好事了。
因记着与邢夫人之约,陈斯远不好久留,略略盘桓便回了荣国府。
这一路安步当车,仔细思量一番,心下便略略有了成算。如今王夫人掌家,想要与其打擂台,单是邢夫人只怕不够,须得将贾母这尊大佛挪出来才好。
这是人便有欲,贾母所求为何?不过是维系贾家荣华富贵,盼着后辈承袭祖宗荣光。
且不说贾兰本就有天分又极为勤奋,便只是资质平平,有燕平王一句话,这来日前程还能少得了?
贾母若知此事,定会愈发回护李纨母子。如此一来,起码贾母活着时李纨母子无恙。待贾母一去……那会子能不能保住荣国府还两说的,陈斯远又哪里看得了那般长远?
本道今日只剩下夜里与邢夫人幽会,谁知才回荣国府,正撞见三姑娘探春蹙眉来寻。
二人在沁芳闸桥相遇,探春急吼吼道:“远大哥,姨娘一早儿又来寻你了?”
陈斯远因拿定了心思,这会子倒是气定神闲起来。闻言不禁笑吟吟道:“是来了一回——”
不待其说完,探春就道:“远大哥,你,你别听姨娘胡乱说嘴。”
陈斯远哈哈一笑,道:“三妹妹多心了,姨娘说什么,我只管左耳听右耳冒就是了。”
探春便瘪嘴道:“我都与姨娘说过几回了,偏她还要乱说一通!”
眼见小姑娘气咻咻的模样煞是可爱,陈斯远习惯性抬抬手,又反应过来探春不是惜春,于是挠挠头安抚了探春两句,这才回转清堂茅舍。
却不知二人桥上说话情形,正落在莺儿眼中。莺儿因得了宝姐姐吩咐,一直留意探春情形,待回返蘅芜苑,便与宝姐姐说道:“姑娘,方才三姑娘又去寻远大爷了。”
宝姐姐顿时蹙眉不已。她早知如意郎君难寻,不想机缘巧合却在这荣国府中寻见了意中人。奈何这意中人实在太过出彩,非但是外头的姑娘惦记着,便是府中的姊妹也要来惦记。
这前一回也是因着大太太犯蠢,这才阻断了二姑娘迎春奋进之意。不料打跑了二姑娘,如今又有三姑娘跟了上来。
宝姐姐烦恼之余,心下愈发斗志昂扬,只计较着来日须得想个法子绝了探春的心思才好。
第273章 意外
这日夜里陈斯远与邢夫人略略缱绻,因忽来雷雨,便只得草草收场。却不知二人才散去,便有管事儿的领了婆子来四下找寻。
本待将多姑娘与其姘头捉个现行,谁知扑了一场空,只在墙头寻见一只叫春不迭的野猫。
上到管事儿的下到粗使婆子,谁乐意顶风冒雨的夜里来巡视?哭笑不得之余,转天只与王夫人交代乃是猫儿作怪。那王夫人一脑门子官司,只打发了玉钏儿知会妙玉一声儿便不再多管。
陈斯远与邢夫人对此一无所知,且前者一早儿便出去寻那二位好哥哥了。徐大彪虽不曾进慎刑司,却也为内府小吏,厮混一年下来,这京师各处自是门儿清。
陈斯远与其计较一番,徐大彪只道:“朝廷虽不禁刀兵弓箭,可首善之地妄动刀兵总是不妥,须得寻了顺天府衙役才好办事。陈兄弟若是信得着,我刚好识得顺天府刘捕头,咱们何不将计就计,既拿了贼人,又送了刘捕头人情?”
陈斯远自是应下。隔了一日,徐大彪寻了刘捕头来相识,几人寻了个脚店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错非刘捕头还记得陈斯远乃是举人,只怕就要与其斩鸡头、烧黄纸了。
不提陈斯远情形,却说宝姐姐来寻了两回,偏生都不曾撞见陈斯远。她本就是心思多的,难免多想了几分。
这才才从清堂茅舍回返,便有黛玉在凹晶溪馆遥遥招呼。待宝姐姐到得近前,黛玉便打趣道:“你们瞧,宝姐姐这两日往那处可是去得勤快。”
此间只惜春与邢岫烟,邢岫烟素来伏低做小、置身事外,闻言只掩口而笑;惜春情知二姐姐迎春与陈斯远已无可能,便也打趣道:“宝姐姐何时过门啊?”
宝姐姐顿时气恼不已,追着黛玉、惜春两个胡闹了半晌。
仲夏时节天光正好,比照五月末的闷热,此时多了几许清风,倒也畅快。几个姑娘家耍顽一会子,惜春便叫嚷着要顽手球。
宝姐姐便道:“只咱们几个只怕无趣……怎么不见二姐姐、三丫头?你们且等着,我去闹了她们来。”
说罢便往缀锦楼而来,谁知过得翠烟桥,遥遥便见不知何时归来的陈斯远正匆匆过了蜂腰桥往北行去。
宝姐姐探出团扇张口欲唤,却知实在不妥,这才生生止住。当下脚下加紧,不一刻到得蜂腰桥左近,谁知抬眼看去立时没了陈斯远的身影。
宝姐姐蹙眉不已,左看右看,便盯着那秋爽斋好一阵发怔。心下笃定陈斯远定是去寻探春了,若自个儿随了过去,只怕二人难免多心。
正思量着,忽见面前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的迎风翩跹,十分有趣。
宝钗意欲扑了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穿花度柳,将欲过河。
倒引得宝钗蹑手蹑脚的,一直跟到池中的滴翠亭,香汗淋漓,娇喘细细,也无心扑了。
刚欲回来,只听亭子里边嘁嘁喳喳有人说话。原来这亭子四面俱是游廊曲桥,盖造在池中,周围都是雕镂隔子糊着纸。
宝姐姐忽而听见内中人说话儿,便停住脚步往里细听。
只听内中一人说道:“真真儿愁人,姑娘进取一阵儿,惫懒一阵儿,这般时日何时是个头儿啊?”
另一人说道:“我便说咱们姑娘扮惯了木头,如今便成了真木头。处处顾忌,回回思量,眼看着人家越走越近,她却没了主意,整日介只知捧了经文诵念。”顿了顿,又道:“左右我眼看到了年岁,再有二年求了大太太放出府去就是了。你差我一岁,说不得便要随着姑娘一道儿嫁了去。”
先前的丫鬟叹道:“姑娘这个性儿,上赶着的好姻缘都求不得,我哪里敢陪嫁了去?说不得便要去配了小子。”
后面的丫鬟嬉笑道:“谁不是呢?”
不料先前的丫鬟立马驳斥道:“姐姐当我没瞧见?你缝的平步青云袜莫非是给自家兄弟用的不成?快说说吧,到底是琏二爷还是谁?”
外头的宝姐姐听得蹙眉不已,这会子已然听出来内中乃是缀锦楼的司棋与绣橘,心下鄙夷之余略略咬了下唇,思量一番忽而生出一计来。
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探丫头,我看你往哪里藏!”
内中司棋、绣橘两个刚一推窗,正撞见宝钗笑吟吟扑来。二人俱都唬得一怔!
宝钗反向她二人笑道:“你们把探丫头藏在哪里了?”
绣橘道:“何曾见过三姑娘?”
宝钗道:“我才在河那边看着她在这里蹲着弄水儿的。我要悄悄的唬她一跳,还没有走到跟前,她倒看见我了,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这里头了。”
一面说,一面故意进去寻了一寻,抽身就走,口中说道:“一定又是钻在那山子洞里去。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