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斯远倒吸了口凉气,暗忖这甄家还不算傻啊。旋即赶忙问道:“那甄家的意思是——”
薛姨妈低声道:“这银钱自是要偿还的,每岁上缴个三五万也就是了。至于余下的……甄家想要与贾家互典。”
陈斯远毛骨悚然,他两世为人,在此一世活了十几年,如何不知‘一典千年’之说?
那典当铺有两种营生,当且不说,影视剧里操持的营生便是。好比好好的羊皮袄子,掌柜的说破袄子一件,当多少多少银钱。其后写了当票,约定日期,当东西的再掏几成的出息赎回原物;
典却不一样,一则周期极长,少的二十年,多的九十九年。二则,典押的物件归典当铺所有,其间产生的出息也归典当铺所有。待年限一到,原主须得掏典卖价钱的两倍才会赎回。
明顺交替之际,世家大族为避新朝均田之令,将手中田土、铺面、屋舍彼此互典。如此一来,官府查下来,这典出去的田土、营生自然不算其家中所有,典买回来的田土、营生,也不算其家中所有!
一时间逼得太宗李过无法,只得派出酷吏,专门寻了江南世家大族的罪过,杀了个人头滚滚,这才推行了均田令。
奈何太宗李过过世太早,还不等闲置典卖,李过便过世了。其后太上登基,朝野一片欣欣向荣,自然也就忘了取缔‘一典千年’之法。
甄家显是知晓今上来者不善,思量着就算倾家荡产也偿还不了亏空。且那亏空都是接驾产生的,凭什么让甄家自个儿担着?
既然迟早都要被今上清算,莫不如富贵险中求,来个彼此互典。如此一来,就算来日抄家,甄家历年积攒的家业也不会被今上搜刮了去。
陈斯远不禁纳罕道:“甄家如此,贾家又何必如此?”
按说元春为贤德妃,贾家声势正隆,没必要这般犯险啊。莫非这大老爷、老爷或是贾母也有未卜先知之能?
怀中薛姨妈哂笑一声,道:“你哪里知道世家大族的门道儿?这等事,素来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前一回铁网山围猎,我那哥哥都险些牵扯进去,贾家上下更是惶惶不安。
如今板子落下来,莫看只是三万两,可谁知后头还有没有旁的板子落下来?”
“原来如此,”陈斯远蹙眉点点头,又纳罕着看向薛姨妈,道:“不对……既然只是甄家与贾家之事,你又怎会牵扯其中?莫非是——”
薛姨妈蹙眉道:“我家正好有个典当铺子,这两家彼此互典,总要多经几手,让朝廷查不出来才好。”
陈斯远说道:“可还有旁的好处?”
薛姨妈苦笑道:“甄家发话说帮着薛家维系江南营生,这算不算好处?”
是了,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薛家如今托庇贾家羽翼,虽前头借了银钱,可该出力也须得出力,不然贾家翻了脸,薛家哭都没地方哭去。
陈斯远情知拦不住,便道:“既如此,你自个儿别出面,更别让宝妹妹出面儿。只当做寻常营生来操办就是了。”
薛姨妈愁闷道:“寄人篱下啊……”须臾,探手抚了陈斯远的脸颊,抬眼幽幽道:“你下一科若是高中就好了。”
若陈斯远过了春闱、进了翰林院,且不说自个儿前程远大,就凭与燕平王的私交便能护得住薛家,因是薛姨妈才有此叹。
陈斯远便笑道:“你家皇商出身,又不曾参与朝争,来日再如何,这板子也不会落在薛家头上。”顿了顿,又郑重嘱咐道:“只有一样,可得看好了文龙,总要生养了一儿半女的,才好让他出去胡混。”
薛姨妈闻言愈发苦闷,说道:“也是奇了,这些时日滋补之物不曾断了,郎中也瞧过几回,都说无恙,偏生三个妾室就是没动静!”
陈斯远顿时坏笑道:“文龙既不能……若不然咱们试试?”
薛姨妈顿时嗔恼着捶打了陈斯远几下。因还要往薛家老宅回转,是以薛姨妈略略小憩,便匆忙离去。
陈斯远靠坐床榻上胡乱思忖了一阵,只觉换做自个儿置身其间,只怕也无周全之法。来日甄家必败,贾家如何……也难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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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回转荣国府,甫一进得清堂茅舍,便听正房里满是欢声笑语。
有柳五儿来迎,见面便道:“大爷,宝姑娘来了。”
“何时来的?”
柳五儿道:“坐了有一会子了,若是大爷还不回来,宝姑娘便要走了呢。”
陈斯远略略颔首,信步进得内中,宝钗正与红玉说着话儿,见其入内,赶忙起身来迎。
红玉极为识趣,为二人倒了温茶,寻了个由头便避了出去。
内中只余下二人,还不待陈斯远说什么,宝姐姐便道:“你可知明儿个姨妈便要打发车马去接夏家母女两个过府?”
陈斯远明知故问道:“夏家?哪个夏家?”
“桂花夏家。”宝姐姐想起夏金桂来,冷笑着道:“明儿个你可得躲远些,免得被那骄矜闺秀给相中了。”
陈斯远躲都躲不及呢,哪里会上赶着凑上前去?颔首应承之余,陈斯远说道:“宝兄弟与那夏家闺秀……可是天作之合啊。”
宝姐姐顿时掩口而笑,附和道:“可不就是?且看吧,说不得来日就成了宝二奶奶呢。”
那笑容里隐隐透着狡黠、畅快。陈斯远心下暗忖,只怕此番薛家母女也存了小心思呢。
宝姐姐自是瞧不上夏金桂,偏薛姨妈又推介给了王夫人……大抵是因着此前传过一阵那劳什子的金玉良缘。此时宝姐姐虽不再去想宝玉了,可也不想来日的宝二奶奶盖过自个儿。
不然……来日岂不是有那没起子的说嘴,是因着宝姐姐不如人家,那金玉良缘才没成?
第271章 金桂入府
自古女儿家心思多,便有如那‘一个寝室四个人六个群’。
陈斯远是过来人,自不会因着宝姐姐那些小心思而心生龃龉。反倒这般心思落在陈斯远眼中,只觉宝姐姐分外可爱。
当下忍不住调笑道:“他们自是天作之合,咱们也有金玉良缘呢。”说着便探手擒了柔荑。
宝钗眨眨眼,恍然想起陈斯远身上还有一块‘通灵宝玉’呢,顿时哭笑不得起来。扭头扫量一眼,眼见外间有婆子走动,赶忙抽回柔荑嗔怪道:“有人瞧着呢。”
陈斯远不由的心下痒痒,道:“不若我夜里去寻你?”
宝姐姐虽是心下意动,却生怕自个儿禁不住,再真个儿委身于他……便咬着下唇哄劝道:“每日都能见着,又何必夜里来……左右不过三两年的事儿,你又何必急在这一时?”
陈斯远顿时故作颓丧道:“说的轻巧,下一刻须得三年零九个月,换算下来那是一千三百五十多天……岂不闻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宝姐姐愈发哭笑不得,笑道:“你算的倒是快,亏得此时没了明经科,不然岂不是要考个头名回来?”
陈斯远撇嘴道:“明经科啊……如今倒是有明经进士(贡生雅称),我却是无福消受了。”
宝姐姐打趣道:“是呢是呢,你如今可是堂堂陈孝廉。”
笑过一会子,眼见陈斯远兀自还在意兴阑珊,宝姐姐偷眼瞧瞧外头,眼见这会子没人走动,飞快起身凑过来在陈斯远脸颊上印了一下,又红着脸儿赶忙回了座椅上。
陈斯远待回过神来,宝姐姐早已羞赧着坐在了原处。
他顿时抱怨道:“这算什么?你这是偷袭!”
宝钗噘嘴道:“快别闹了……你屋里就三个呢,实在不行,我叫莺儿来陪你?”
陈斯远顿时心生警醒,上回自个儿与莺儿嗑瓜子,可是被宝姐姐瞧了去。虽说是莺儿给自个儿挤酒刺,可这般亲密,难免宝姐姐吃味。
陈斯远便纳罕道:“关莺儿什么事儿?”
宝姐姐笑着摇头,转而说道:“我来了好半晌,也不好多留。你若闲得慌,不若往滴翠亭左近耍顽——”见其不解,宝姐姐又道:“林妹妹她们弄了船来,如今正在沁芳溪里耍顽呢。”
“那你呢?”
宝姐姐叹息道:“昨儿个就没去,今儿个好歹要往绮霰斋走一趟。”顿了顿,又展颜笑道:“不过也就两盏茶的光景,我只要一劝学,宝兄弟一准儿要赶我。”
陈斯远顿时乐不可支。二人流连片刻,陈斯远到底起身送别了宝姐姐。
停在门前须臾,陈斯远按捺不住,到底挪步往滴翠亭寻来。谁知刚到沁芳亭,便听得有人遥遥招呼自个儿。停步定睛观量,便见翠烟桥下钻出来一条乌篷船,那船后撑竹篙的不住朝自个儿摆手,却是黛玉身边儿的雪雁。
船舱里,又有个苗条身形歪坐了,手中捧着书卷,这会子也往这边看来,正是黛玉。
陈斯远停在岸边,见那乌篷船行得近了,笑着说道:“雪雁还会撑船?”
雪雁笑眯眯得意道:“本就是水乡女儿,这等能为生下来就会。远大爷瞧好了!”
说着,雪雁摆弄竹篙,乌篷船打横朝着沁芳亭下的阶梯靠去。许是久不操船,这手艺有些生疏,那乌篷船斜着撞在了阶梯上。
内中黛玉‘诶唷’一声儿,顿时一头撞在乌篷上,旋即捂头嗔怪道:“仔细些,别再翻了船!”
雪雁吐了吐舌头讪笑道:“这……水流突然快起来,一时没把握住。”又赶忙与陈斯远道:“远哥儿可要来?”
陈斯远看向黛玉,见黛玉瞧着他没说话,这才应道:“好啊。南船北马,我在扬州也没少操船,说不得比雪雁你还稳妥呢。”
“哈?远哥儿也会?那正好!”
便见雪雁打乌篷里钻出来,径直将竹篙塞给陈斯远,自个儿跳上岸,揉着膀子道:“游逛了半晌,这会子正好我累了,便有劳远哥儿啦!”
黛玉顿时嗔怪着道:“雪雁!”
雪雁浑不在意,嬉皮笑脸着朝黛玉双手合十,求肯道:“好姑娘,快容我歇一会子吧。”
陈斯远岂会推拒雪雁的一番好意,当下便笑道:“妹妹若不嫌弃,我撑船来载你可好?”
黛玉瘪着嘴赧然道:“你既要受累,只管撑船就是,左右也不劳我动手。”
陈斯远撑着竹篙跳上船帮,竹篙轻轻一推,那乌篷船便逆向而行。须臾,小船调转了船头,又奔着翠烟桥而来。
陈斯远说道:“今儿个怎么就妹妹自个儿玩水?”
黛玉道:“方才二姐姐、三妹妹、邢姐姐都在,奈何日头太毒,二姐姐瞧着要中暑,这才回去了。”
“原来如此,”眼见要过翠烟桥,那桥面低矮,陈斯远便笑道:“妹妹苏州、扬州都待过,可知船夫是如何过桥的?”
黛玉想起小时与父母同游情形,便道:“自是瞧过的,啊——”
话没说完,就见陈斯远撑了竹篙纵身而起,轻飘飘落在桥面上。旋即行走几步,顺下竹篙,又轻飘飘落在船上。
黛玉掩口惊呼一声儿,顿时笑道:“是了,便是这般过桥的。”上下扫量一眼,又戏谑道:“你这般身量,若是不读书,便是做个船夫也极妥帖。”
陈斯远哈哈一笑,道:“若能每日载着妹妹泛舟湖上,想来也是极好的。”
黛玉顿时被撩拨得红了脸儿,阴阳怪气儿道:“你载了宝姐姐就好,又何必带上我?”
陈斯远是个不要脸的,当下面上不红不白,只含糊道:“都带都带。”
黛玉轻哼了一声儿,干脆拾起书卷来不搭理他了。
陈斯远也不在意,又撑船过了蜂腰桥,都转过缀锦楼,便到了滴翠亭一边的水面。
此地水域开阔,西南便是船坞,东北是滴翠亭。虽是活水,却因水面广阔而水流放缓。
陈斯远干脆抬起竹篙来,自个儿钻进乌篷船来,挨着黛玉落座下来。
黛玉嗔怪着瞧了其一眼,他便没脸没皮道:“日头太毒,要中暑了,妹妹且容我躲躲。”
这般蹩脚借口,自是惹得黛玉心下不屑。本道陈斯远定会说一些旁的怪话,谁知他抱膝而坐,只笑眯眯观量着周遭景致,继而干脆躺了下来。
扭头观量,便见陈斯远面上说不出的惬意。
黛玉心下最是敏锐,他这般惬意,反倒让黛玉心下一宽。想起前几日宝姐姐所言,便说道:“前一次多亏了你。”
陈斯远含混应了声儿,又问道:“哪一次?”
黛玉没回话儿,只幽幽道:“你说……若我托生寻常人家,是不是便没这般多烦扰了?”
陈斯远思量着道:“人生天地间,富有富的活法,穷有穷的过法。或许托生寻常人家,妹妹便没了如今的烦扰,却免不了旁的烦扰。”抬手遮了阳光,陈斯远道:“嗯……怕是妹妹到时要更单弱些。”
黛玉聪慧,自知陈斯远不过是委婉说法儿。她这般身子骨,换做寻常人家只怕早就夭亡了吧?旁的不说,便说那每日要吃的虫草茶,又岂是寻常人家吃得起的?
她便乜斜过来,嗔道:“你在说我不知人间疾苦?”
陈斯远笑着反问:“那妹妹知吗?”
黛玉一双罥烟眉微蹙,摇了摇头道:“只在书册上瞧过,还真就不曾见过。”
“这不就是了?人这一生啊,有时须得向上看,有时又要向下看。”
黛玉问道:“那何时向上,又何时向下?”
陈斯远道:“春风得意、满树繁花之时最易自鸣得意,此时须得向上看;霉运连连、自怨自艾之时,合该向下看。”
黛玉说道:“如此,岂不成了自欺欺人?”
“非也,向上让人谦卑,向下让人慈悲。”阳光透过手指间的缝隙,斑驳地落在陈斯远脸上,愈发衬得他洒脱之余又有些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