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斯远瞥了眼邢夫人,趁着其话头多赶忙低声问道:“姨妈,那秦氏……只怕不简单吧?我这几日隐约听得‘爬灰、养小叔子’之语。”
邢夫人顿时面上一僵,问道:“你打哪儿听来的?”
陈斯远含糊道:“那日在宁国府巡视,隐约听下头人说的。”
邢夫人训道:“这些话可不好往外说!”
“外甥知道分寸,这不是在姨妈跟前才说的吗?”
邢夫人略略放心,端起酒杯呷了一口,说道:“秦氏如何,我与她往来不多,却不好说。不过——”
“不过?”
邢夫人瞥了陈斯远一眼,意味深长道:“哥儿可知闲趣书寓?”
陈斯远不知闲趣书寓,却知书寓是个什么东西。这书寓里养着女先生,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往来的或是风流才子,或是达官显贵。这些女先生也不收银钱,只凭眼缘与人往来。
若真个儿瞧中了一人,说不得还会倒搭银子给人做了小。
说是青楼有些不太恰当,陈斯远思来,这书寓更像是前世的影视经纪公司?
陈斯远纳罕道:“姨妈怎地说起书寓来了?”
邢夫人便道:“那书寓素来不取客人银钱,哥儿可知那书寓又从何处赚取银钱?”
陈斯远还真不知道,于是拱手道:“这倒要请教姨妈了。”
邢夫人识字不多,少有显摆之时,眼见陈斯远诚心请教,顿时得意道:“那书寓的女先生,可都是认了干爹、干娘的。女先生瞧中了人,干爹、干娘还要奉上嫁妆。
来日那人不曾发达也就罢了,若一朝得了势,这干娘寻上门来求着行个方便,那人念在先前得了便宜,总不会置之不顾吧?”
明白啦!这不就是押宝一般的女色贿赂嘛。等等……那开书寓的手下又不止一个女先生,嘶……靠着这些女先生,那干爹、干娘暗地里就能结成一张钱权交易的大网啊。
这般想来,那秦氏或许并非是孙广成说的那般人尽可夫,说不得更类似书寓女先生一般的角色?秦业也是靠着秦氏,这才先行笼络了宁国府,其后才与各处勋贵结成了利益同盟?
那她又是因何而死的?
请注意标题,猜想猜想猜想,重要的事儿说三遍。
第64章 抱屈
那邢夫人瞧见陈斯远若有所思的模样,心下禁不住愈发得意,仰脖便将残酒一饮而尽。
陈斯远极有眼力劲,赶忙起身又为其斟满,低声道:“姨妈,那秦氏之死——先前外甥从私巷路过,偶然听闻内中女眷说秦氏已然大好了,不想转天就死了。”
邢夫人白了其一眼,许是饮了酒之故,面上更是添了几分妩媚之色。闻言嗔道:“这我哪里知道?先前我不过提了一嘴,你姨父劈头盖脸便将我骂了一通。不过,我思量着,左右不过是因着钱字。”
又瞪了陈斯远一眼,呵斥道:“哥儿私底下扫听扫听得了,可莫要打什么鬼主意。”
陈斯远笑道:“姨妈这话好没道理,我这等外人就算是想,又哪里能掺和得进去?不过是心下好奇罢了。来来来,姨妈用酒菜。”
邢夫人吃了几口菜,终于想起戏肉来了,笑吟吟说道:“远哥儿,听说你姨父那事儿……成了?”
“是啊。”
邢夫人喜道:“今儿个你姨父还夸了你呢,说转过年来总要将你送去国子监。咯咯……这个,远哥儿啊,你姨父打算出个五千两。我就想着,他先前也没说出多少银钱,这多个一两千的,想来也无事?”
陈斯远便笑道:“姨妈是想再投两千两进去?”
邢夫人笑道:“还是远哥儿知我心思。”顿了顿,不禁牢骚道:“远哥儿也知,你外祖在时这家中好歹还有些好日子,自你外祖罢了巡城兵马使,这家中就愈发捉襟见肘。
我进了荣国府,日子虽不说顺遂,可好歹还有些体面。你二姨嫁了个穷书生,三不五时便要我接济一回;这下头还有你三姨、舅舅……姨妈要不是实在为难,也不会与哥儿张这个口。”
陈斯远蹙眉道:“姨妈这话就见外了。不过是两千两,回头混进姨父那五千两里,便是孙师也不会说什么。”
“这……远哥儿,我的意思是最好分开来算。”
陈斯远故作恍然道:“是了,那我再寻孙师分说分说。”
邢夫人顿时心下熨帖不已,探手拍了拍陈斯远的手,夸赞道:“还是远哥儿贴心!”
那手儿丰润微热,触之既走。陈斯远这会子还在想着秦氏背后的巨利,倒是不曾生出什么歪心来。又扮着孝顺小辈劝慰道:“若说贴心,姨妈为将来打算,总要有个自个儿的孩儿才好。”
好似这话戳中了邢夫人的心事,她便蹙眉一叹道:“远哥儿说的是正理,我又何尝不想?”顿了顿,压低声音道:“你姨父自打迎春的娘过世,便说再不要孩儿。实则那老不修哪儿是不想要?分明是再也要不得了。”
顿了顿,又道:“不然你瞧瞧这东跨院里的狐媚子,哪个不会应对避子汤?丫鬟、媳妇、小妾,上上下下加起来十几号,这些年下来你见哪个有了身子?”
“姨父这是……有恙在身?”
邢夫人冷笑道:“谁知我进门前他得了什么毛病?先前还背着人,如今竟避也不避,当着面儿服了那虎狼之药,这才去寻那些狐媚子厮混。”
不知为何,邢夫人分明说的是大老爷贾赦,陈斯远却忽而想到了便宜岳父林如海。依稀记得好似林如海自贾敏死后也发誓不娶来着……问题是黛玉有个庶弟夭了,便是这般也不见林如海再娶。
须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
如今想来,这男人嘛,不好张口说自己不行。只怕林如海也学着大老爷贾赦这般,胡乱寻了个理由来遮掩自个儿身子骨不行的事实?
这就说得通了!否则若是贾赦十分疼惜迎春的生母,再是哀其身死,那会子迎春都早就降生了,又不是难产,怎么也不会迁怒到迎春头上。可偏偏伺候对迎春不管不顾,过几年更是当做货物一般卖给了孙家。
此时就听邢夫人叹道:“折腾吧,我倒要瞧瞧他这身子骨还能折腾几年。到时他一去,我倒是比如今自在了。”
眼见邢夫人面上落寞,陈斯远倒是生出几分不忍来。
他随着师父混迹市井,虽因着爱惜小命不曾进过青楼,却也听师父讲过。猜猜看这年头青楼里最脏的脏话是怎么说的?你今儿个晚上陪老公!
何谓老公?此时可不是指丈夫,而是说宫里的太监。那太监没那能力,逛青楼寻了姐儿厮混,有心却发泄不得,只得撕咬磋磨,一宿下来姐儿浑身上下没好地方,自是觉着生不如死。
想那贾赦都没那能为了,便是靠着虎狼之药……又有几分能为?无怪邢夫人处处依着贾赦,随他在东跨院胡闹,敢情是巴不得贾赦去祸害旁的丫鬟啊。
思量着,陈斯远道:“姨妈也是不容易,不过姨妈也知,这人情越用越薄,只怕这往后再没下一回了。”
没下回了?邢夫人抿了抿嘴,贪心道:“哥儿不是与那孙师情谊甚笃?就不能通融通融?”
陈斯远顿时肃容道:“再是亲厚,这几千、几万的银子,背后有牵扯严抚台,孙师哪里敢肆意?”
邢夫人一琢磨也是,想着算上前头那二百,这回还能赚二百,这可是四百两啊。她单单靠着月例积攒两年方才能攒下!如今不过倒倒手,天下再没有这等大便宜了!
因是便道:“好好好,就这一回了。来,姨妈给你斟酒,这往后哥儿再有好事儿可须得想着姨妈。”
邢夫人说话间起身提了酒壶,怎料今儿个裙子放的有些长了,一脚忽而踩在裙裾上,身形不禁踉跄一下,‘诶唷’一声便往前倾去。
“姨妈小心!”
陈斯远赶忙起身去搀扶,不想慌乱之际不曾接住邢夫人的双手,双臂越过双手径直怼到了身前。
刹那间陈斯远还没什么感觉,又缩手回来抓了邢夫人的双手,身子发力这才将邢夫人的身形稳住。
二人身子相抵,那一缕桂花香袭入口鼻,陈斯远瞧着那粉红的脖颈,禁不住心下一荡。
口中说着:“姨妈怕是饮多了。”左手却在那丰润的手儿上捏了捏,随即不着痕迹地抽离,立在那里双眸清澈。
邢夫人正觉异样,又见他神色如常,于是含混道:“是了,好些时日不曾饮过,这会子倒是有些晕将起来。”
第65章 递话
那酒壶打翻了,外头抱夏里的丫鬟听了动静问询,邢夫人便叫了苗儿、条儿进来拾掇。
邢夫人与陈斯远挪步一旁落座饮茶,这酒宴就算是散了。
陈斯远神色如常,说着这几日情形,那邢夫人却有些心不在焉。
大老爷贾赦身子骨本就不行了,还一个劲儿往房里收拢丫头,本就是喜新厌旧的性子,这一年下来能留邢夫人房里两晚都是多的。
邢夫人久旷之身,何曾与男子这般亲近过?方才虽是无意之失,可这胸口、右手……邢夫人不敢再想了,禁不住暗啐自个儿一口,只道今儿个喝多了酒这才发了癔症。
待过得一盏茶光景,陈斯远起身告辞。
邢夫人便道:“天色不早,那远哥儿就先回去吧。条儿,你提了灯笼代我送送。”
陈斯远拱手道:“那姨妈早些安歇。”
说罢转身阔步而去。邢夫人复又落座,饮着茶瞧着苗儿等将席面拾掇干净。转头那条儿回来,说将陈斯远送了回去。
苗儿又问是不是打水来洗漱,邢夫人颔首应下。内中丫鬟忙活起来,伺候着邢夫人卸妆、洗漱,待梳洗过后,邢夫人这会子酒意上头,便扶额而卧。迷迷糊糊,不知何时便睡了过去。
这一晚又是旖梦连连,那梦中人看不清面相,偏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邢夫人实在招架不住,也不知到底败了几回。她迷蒙着只想看清楚那人面相,待凑近了才瞧清楚,那人赫然是陈斯远!
邢夫人悚然而惊,顿时自睡梦中惊醒。睁眼便见四下漆黑一片,只熏笼里发出微弱光芒。
那守夜的条儿听得动静赶忙起身点了烛火,问道:“太太可要更衣?”
邢夫人既觉内急,又觉口干舌燥,便哑着嗓子道:“先去端一盏茶水来。”
条儿应下,返身倒了一盏温茶来。那邢夫人一饮而尽,才觉解了口渴,忽而便觉身下冰凉、滑腻……
邢夫人略略慌乱,随即吩咐道:“这熏笼太旺,烤得出了一身汗。你去寻一身小衣来,我自个儿去更衣。”
条儿不疑有他,应了声便去箱笼里找寻。邢夫人趿拉了鞋子快步去到屏风后头更衣,借着烛火瞧了眼身下,顿时羞得面上通红。
心下不禁暗啐一口,发了疯了!那可是自个儿外甥,梦里怎会生出这般念想来?说不得便是魇住了,来日须得寻那马道婆破一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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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说邢夫人如何作想,陈斯远却是一夜好梦。
转天一早,先是平儿送来了茜雪身契,说凤姐儿本要自个儿来的,奈何实在抽不出身。还请陈斯远这两日得空往宁国府帮衬一二。
跟着秦显家的来了一趟,陈斯远先是在外书房取了贾赦的五千两银票,又在三层仪门接了王善保家的偷偷摸摸塞过来的两千两。
陈斯远问及邢夫人,那王善保家的只道邢夫人这会子宿醉,尚且歪在床榻上。
陈斯远将银票、身契仔细收好,也不急着去寻孙广成,而是去了一趟宁国府。
先有孙广成忖度,后有邢夫人说辞,陈斯远觉着都有些道理,一时间也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那秦钟、贾蔷、贾蓉不好探寻,宝珠便是最好的突破口。
因是他此番来东府,便是想着寻了机会给那宝珠递个话儿。
这日宁国府一如往常,陈斯远见过凤姐儿,不过絮叨几句便往前头坐镇。半日无事,陈斯远逐渐有些急切起来,偏到得这日下晌,忽有仆役来寻,道:“远大爷,二奶奶请大爷往后头走一遭。”
“怎么了?”
那仆役道:“也不知为何,全真的道长与做法事的和尚起了龃龉,老爷、大爷这会子还在待客,二奶奶就请大爷过去一趟。”
陈斯远顿时精神一振,起身叱道:“胡闹!我去瞧瞧!”
当下领着人自穿堂转向箭道,一路大步流星须臾便到了登仙阁左近的角门。进得内中,遥遥便见几个和尚与道士彼此推搡,错非有几个仆役拦着,怕是就要打将起来。
陈斯远上前喝道:“且住了!吵吵嚷嚷成何体统?此间是宁国府,不是你们那庙观。再有胡闹的,乱棍打了出去!”
陈斯远声势足,顿时吓得几个和尚、道士收了声。有一和尚唱喏道:“阿弥陀佛,这位公子不知——”
陈斯远冷哼道:“我不想听,你也别跟我说。你们有什么恩怨,自个儿寻地方解决去,再敢在府中胡闹,别怪我翻脸不留情!”
和尚面上一僵,满腔怒火发不出来,只得狠狠瞥了几个牛鼻子一眼,这才不甘愿地退在一旁。
那几个全真道士好似占了便宜,顿时彼此眉来眼去,面上满是得意。陈斯远思量着与管事儿的道:“许是惊动了灵棚,我且去瞧瞧。”
管事儿的不疑有他,一路引着陈斯远进了灵棚。内中停着秦氏棺椁,火盆里不断烧着纸钱,又有一女子披麻戴孝跪伏答礼——想来这女子便是宝珠了。
陈斯远转动心思,与那管事儿的道:“珍大哥定好了停灵铁槛寺?”
管事儿的回道:“是,老爷一早儿就定下了。”
陈斯远点点头,见那宝珠抬起头看将过来,斜眼盯着其双眼道:“铁槛寺好啊,总好过旁的地方。”
收回目光,陈斯远转身迈步离去。他心下暗忖,想要寻机与宝珠密谈是不可能了,只能这般暗示,却不知宝珠听没听懂。
却说那宝珠被陈斯远看得心下一惊,慌忙垂下头来。待其转身而走,这才慌忙答礼。随即心下异样起来。
她自是知晓再留在宁国府,只怕性命不保。这些时日一直思忖着如何保命,留在铁槛寺为姑娘守灵一事,她自是想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