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万一二姑娘学了那元人百种中那等不要脸的狐媚子,来日真个儿豁出去勾搭陈斯远……宝姐姐自是知晓,意中人什么都好,偏这寡人之疾一时间怕是改不了。
若酒后乱性,做下让人措手不及之事……到时候大老爷顺势压下来,任凭宝姐姐与陈斯远私情如何,到时候陈斯远即便不情不愿,只怕也只得捏了鼻子娶了二姑娘迎春!
越琢磨越不安,宝姐姐哪里还坐得住?她有心去给陈斯远提个醒儿,只是这等姊妹间的私密事儿不好宣之于口。且向来只有千日做贼的,没听说过千日防贼的道理!
宝姐姐仔细思量一番,逐渐拿定心思。待临近晚饭,便领了莺儿往缀锦楼来。
此时邢岫烟还不曾回返,宝姐姐笑着进得二姑娘房里,迎春不禁纳罕道:“宝妹妹怎么来了?”
宝钗娴静落座,笑着道:“二姐姐站好,我可要仔细审审你。”
迎春纳罕道:“好端端的,怎地要来审我?”
宝钗笑道:“好个千金小姐,这会子还装憨儿!我且问你,你方才那一句果然不知是哪里来的?”
迎春顿时为之一噎,不禁赧然道:“记不得听谁说过了,宝妹妹快饶了我这一遭吧。”
宝钗便笑道:“我若不饶你,早去与大嫂子说道了,哪里还会眼巴巴的来寻二姐姐?”
迎春不觉红了脸儿,一声没了话儿。
宝钗便语重心长道:“二姐姐不知,当初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
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极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姊妹弟兄也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
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
”
宝钗说到此处故意在那《元人百种》上顿了顿,又戏谑着扫量过来,顿时羞得二姑娘迎春别过头去不敢看人。
宝钗这才继续说道:“他们是偷偷的背着我们看,我们却也偷偷的背着他们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
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
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份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份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
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踏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也不至于有什么大害处。
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二姑娘迎春唯唯应下,连声称宝钗说的有理。
见迎春听了进去,宝姐姐心下稍稍熨帖,她也不多留,待吃过一盏茶便告辞而去。
二姑娘迎春送过了宝钗,回来后自个儿蹙眉犯了思量。那绣橘向来唯司棋马首是瞻,一时也猜不出方才宝姐姐到底是何意。
待司棋自东跨院回返,听闻宝姐姐来了回,且数落了二姑娘一通,顿时冷笑道:“她自个儿与远大爷私会,反倒教起姑娘道理了,哪儿来的脸子?”
此时却见迎春笑着道:“她怕了。”
司棋纳罕看过来,道:“宝姑娘……怕了?怕什么了?”
迎春笑着摇头,道:“还不好说,你容我仔细思量,总能想个分明。”
眼见自家姑娘不曾弱了气势,司棋顿时松了口气,又鼓动几句,这才去提食盒。
实则这会子迎春早就想了个分明,方才宝钗说了种种,最后一句才是正经……她怕自个儿移了性情!
迎春早将自个儿摆正,知道自个儿落后于人,正不知该如何出奇制胜,不想宝钗便送了枕头来。
那元人百种里的风月戏,自是看得迎春面红耳赤,于是这两日她便不敢再瞧。偏宝钗又来提醒,这下却不得不看了。
于是待用过晚饭,迎春便关起门来又寻了那元人百种翻阅起来。迎春约比宝钗年长一岁,正是少女怀春之时,这一宿看得二姑娘犯了心思。以至安歇后旖梦连连,起初梦里的男子还模模糊糊,或是书中的王生、李生,待待后来逐渐真亮起来,竟变成了‘陈生’!
半夜倏然惊醒,迎春只觉身下温凉滑腻一片,顿时蒙了被子羞得愈发没脸儿见人了。
第248章 饮食男女
却说二姑娘这日早起便恹恹的,食不下、睡不着,元人百种也不敢瞧了,只捧了太上感应篇怔怔出神。
司棋、绣橘起初也不大在意,只当自家姑娘思量着如何与宝姑娘争远大爷呢。待隔日司棋一早儿与陈斯远幽会过了、神清气爽而归,眼见自家姑娘还是这副模样,问上三句也不见答一句,顿时唬得紧忙往东跨院报信儿。
谁知邢夫人叫了二姑娘来问话,那二姑娘又一切如常。司棋不明就里,却不知二姑娘一场春梦过后,只当自个儿是个不正经的,正羞得无地自容呢,哪里还有心思理会旁的?
司棋一时无法,只得由着二姑娘迎春一直恹恹的。谁知惜春生儿前,邢岫烟又来寻迎春下棋。
邢姐姐入得内中,恰二姑娘犯了瞌睡,她行至书案前,便见纸笺上写着‘如露如电’四个字。
如露如电?邢岫烟顿时莞尔,妙玉藏书颇多,她倒是正好瞧过这一句,整句乃是‘春梦如露亦如电’。
邢岫烟是个心思通透的,转念便知只怕是二姑娘春梦一场,心下却将其当做了业障。
面上莞尔,心生戏谑,眼见笔墨还不曾干涸,邢姐姐便抽了笔,略略思量便在那纸笺下留下一行字迹来,随即掩口笑着离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清风袭来,迎春倏然惊醒,迷糊着揉眼而起,忽而便瞥见面前的纸张上多了一行字迹:不过是身形劳倦、肝火扰动,何须以实罪加身?
二姑娘眨眨眼,顿时羞得红了脸儿,紧忙点过绣橘问道:“方才可是有谁来过?”
绣橘道:“邢姑娘来了一回,见姑娘睡着又回了。”
二姑娘心下稍稍熨帖……她早知邢岫烟与陈斯远之事,且邢岫烟素来不是个喜欢嚼舌的,既然戳破自个儿心事的是她,那便无妨了。
又仔细端详那一行字迹,情知出自周公解梦,前文为:梦与实反,乃五脏调和之象。这一段乃是后文批注,又少了‘春梦’二字。
二姑娘赧然一阵,又翻起面前书册来,因心绪不宁,便只随手胡乱翻看,谁知正翻到这一节,其上写着:“腹中饥则梦食,体中寒则梦衣,情窦初开而梦遇佳偶,皆如草木逢春自抽芽,非心之过也。”
二姑娘心下逐渐释然,暗忖连朱子都这般说,想来自个儿并非是那等浮浪女子?思量着起身,倚窗观量,正瞧见紫菱洲外水中有鸳鸯交颈。
迎春眨眨眼,暗忖如今怎么就跟‘风月’二字过不去了?做梦如是,醒来瞧一眼景色竟也如此!
半晌,面上露出浅笑,想着夫子有言‘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连夫子都这般说了,自个儿又何必为难自个儿?
心下想了个分明,二姑娘果然不再去计较先前的春梦。
待这日晚饭时分,迎春领了司棋、绣橘又往东跨院来请安。谁知甫一才从轿子中下来,迎面便见个鲁莽男子嘟嘟囔囔而来。
司棋见状蹙眉不已,紧忙与绣橘一道儿挡在迎春身前,最终兀自数落着婆子不晓事。外男既出来,怎好冲撞了姑娘?
谁知婆子凑过来紧忙道:“姑娘可不好浑说,那可是舅老爷!”
原来此番撞见的竟是邢德全,司棋顿时住了口。那邢德全也是个没起子的,一路行来偏往迎春的轿子处观量,只略略瞧了个侧脸顿时心痒不已,管事儿的催促几句,这货更是一步三回头的去了。
待邢德全去了,迎春方才一路进得三层仪门,进了东跨院正房里。
入内便见邢夫人蹙眉不喜,正与王善保家的数落着邢德全的不是。
迎春规规矩矩问了安,落座一旁听了半晌才知,敢情是邢德全又欠了赌债,债主催逼太甚,无奈之下只得硬着头皮来寻邢夫人援手。
邢夫人就这么一个亲弟弟,嘴上骂得厉害,到底掏了体己为邢德全填补了亏空。
此时王善保家的才道:“太太何必气恼?舅老爷月余光景才来一回,每回不过几十、上百两银子的,可比外头那起子典房子卖地的强了许多。
再者说了,舅老爷也是没个差事在身,如今远哥儿那营生瞧着红火,太太不若问哥儿一嘴,也给舅老爷讨个差事?”
“他?”邢夫人顿时撇嘴道:“他如今游手好闲的,每月不过亏欠几十两。若给他安排了差事,说不得便要亏上几千两呢。快算了吧,我可不好张这个嘴。”
王善保家的顿时面上讪讪不言,却哪里知道邢夫人与陈斯远私下早就说定了此事?
腹诽半晌,邢夫人也消了气儿,抬眼瞥见娴静的迎春,赶忙一探手招呼道:“我的儿快来,你今儿个可大好了?”
迎春腼腆着上前,敛衽一福笑道:“劳母亲挂心,今儿个好多了。”
司棋也道:“晌午时姑娘多用了一碟点心呢。”
“那就好,那就好。”邢夫人扯着迎春的手儿道:“前几日身子不爽利也就罢了,如今既然大好了,得空多去寻远哥儿说说话儿。”
迎春眨眨眼,只得含混应下。
那邢夫人又道:“这婚姻大事,虽说讲究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再如何又岂能比得上你们两个情意相合?”
顿了顿,邢夫人一摆手将丫鬟、婆子尽数打发下去,又压低声音道:“我说句难听的,便是有些不守礼又能如何?损了脸面不过是一时的,得了实惠才是一世的。”
邢夫人这话纯纯是有感而发,当日为小贼胁迫,其后半推半就,如今再看,竟是难得的际遇!如今孩儿也有了,还是个男孩儿,三妹妹嫁了出去,自个儿每月还能得一二百银子的分润。待过些时日,那膠乳营生也少不了自个儿一份儿。
那小贼虽说坑蒙拐骗又沾花惹柳的,可待自个儿却不曾差了。连带苗儿、条儿那两个小蹄子,转过年来都换了头面、脂粉,小贼对‘自己人’可大方着呢。
迎春臊得脸面羞红,邢夫人这话分明是教唆她学那不知羞的狐媚子啊!
邢夫人见状又道:“我这几日寻了大老爷计较一番,回头儿禀明老太太,这家中自然就无碍了。如今只差远哥儿那边厢……我的儿,你须得加把劲儿,须知这等好姻缘可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
迎春只得唯唯应下。
邢夫人这才满意一笑,又道:“你来的正好儿,你那舅舅方才打我这儿勒去了百十两银子,我如今手头也不宽绰。你代我往清堂茅舍走一遭,问问远哥儿本月的出息何时送来。
哦,险些忘了,珍哥儿媳妇昨日打发人来求个安神的方子,今儿个头晌我打发人配了方子,你过会子一并送过去。”
迎春心下分明,这是邢夫人寻机撮合自个儿与远兄弟呢。
再如何也是一番好意,迎春便应了一声儿,旋即起身领着丫鬟告辞而出。
乘轿出得黑油大门,迎春先行往宁国府而来。自角门入内,须臾到得东路院正房里,入内便见一应丫鬟、婆子俱都喜气洋洋,便是大嫂子尤氏也噙了笑意。
迎春不明就里,上前问了安,这才道:“嫂子可是有什么好事儿?”
银蝶赶忙道:“的确是喜事,只是如今还不大好说。”
司棋费解道:“既是喜事,哪儿有不好说的道理?”
银蝶便笑着往尤氏的肚皮一扫量,司棋顺着其目光看过去,顿时恍然。迎春也笑道:“真真儿是喜事,可请太医诊过脉了?”
尤氏抚着小腹道:“还没呢,不过是月事推迟了两日,说不得过几日便要空欢喜呢。”
迎春就道:“母亲打发我来给大嫂子送安神药,如今这般情形,只怕不好用药了。”
尤氏颔首连连,道:“前几日吃不下、睡不着,只道是身子出了毛病,谁想是小东西作怪?”
迎春便笑道:“若珍大哥得知,一准儿喜得什么的也似。”
尤氏顿时面上一僵,这才笑着颔首。姑嫂两个说过半晌,迎春起身告辞,尤氏就道:“这兜转着还要乘轿实在麻烦,二妹妹不若自会芳园走角门进大观园就是了,我让银蝶引路。”
迎春一琢磨,正好顺路往清堂茅舍一行,便顺势应下。
当下银蝶引路,引着迎春一行便往会芳园而来。自登仙阁前角门进得会芳园里,方才转过逗蜂轩,忽而便有若有若无的古怪声响传来。
那领路的银蝶,随行的司棋俱都面色一变,未经人事儿的绣橘兀自还四下张望着,忽而抬眼瞥见天香楼情形,顿时掩口惊呼一声儿。
迎春虽不知情由,却也被那声音吵得心下纷乱,待听得绣橘惊呼,抬眼扫量一眼,顿时惊的怔在当场。
便见那天香楼一处窗帘敞开着,有女子雪白背脊露出,腰间凌乱裹了衣裳,双手扒在窗棂上,身形后仰,身子乱颤竟似下一刻便要坠下来一般!仔细端详,内中隐隐有个男子……
迎春骇得赶忙收了目光,抬手遮了脸面往前便跑。司棋、绣橘连同银蝶俱都无言,只咬紧牙关匆匆而过。待兜转过凝曦轩,过了木桥送至大观园东角门前,银蝶含混说了两句,目送迎春一行进了大观园,这才面无血色地挪步回转。
不提银蝶情形,却说迎春一行进了东角门,主仆三人方才纷纷舒了口气。那绣橘兀自嘟囔道:“那女子……好似是珍大奶奶身边儿的金娥?”
迎春叱道:“快别说了,今儿个事儿谁也不许提。”
迎春这会子尚且心下乱跳,心中既惊又稀奇。前几日才做过春梦,那梦中不过是与‘陈生’耳鬓厮磨,了不起吃一吃胭脂,迎春又何曾想到活春宫竟是这般情形?
方才那一幕自是叫二姑娘‘大开眼界’,长见识之余,不禁心下暗忖,无怪家中人等提及东府多是蹙眉不语,珍大哥行事这般明目张胆,实在于理不合。忽而又想起方才珍大嫂子提及珍大哥时面上一僵,迎春顿时心下了然,料想此事珍大嫂子定然一早儿知道了,只是没法子管罢了。
又舒了口气,耳听得南面传来嬉闹声,抬眼便见红玉、香菱两个正与侍书等丫鬟耍顽着手球。再扭头观量,那清堂茅舍开了正门,内中静谧一片。
司棋忽而心下一动,扯了绣橘递过去一个眼神儿,旋即笑着与迎春道:“姑娘,看红玉、香菱耍顽,我与绣橘也心痒痒,好姑娘发发善心,也容我们两个去耍顽一会子吧。”
这般明晃晃的心思,迎春又哪里不知?正待说些什么,那司棋竟扯了绣橘就跑:“姑娘不说话,我就当姑娘应了,多谢姑娘。”
说着扯了绣橘一路往南而去,迎春探手欲呼,却又止住话头。待眼看着两个丫鬟与众丫鬟嬉闹在一处,迎春这才拾掇心绪,羞赧着往清堂茅舍而来。
她一路进得内中,眼见正房四下窗扉都敞开着,那东梢间里桌案后端坐着个身影,一手捧了书卷,一手提笔落墨,时而蹙眉凝思,旋即又写下一段文字。
迎春不觉顿住脚步,仔细端详了几眼,瞧着陈斯远那俊逸的侧脸,顿时目光痴迷、心下酥软,连方才见了活春宫的忐忑都忘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