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晴雯沏了酽茶送来,思量一番又道:“大爷吃了酒,要不今儿个早些洗漱歇息?”
陈斯远抬眼看过去,便见晴雯垂着螓首,面上通红,一双手还绞着腰间的汗巾子。他这二年一直在花丛里打混,哪里不知晴雯的心思?
只是晴雯这年纪才过豆蔻,陈斯远又哪里下得去手?这番话与晴雯私底下说过两回,眼见这姑娘又是这般,料想是不曾听进去。
罢了,过会子再与她说个分明便是了。
拿定心思,陈斯远应道:“也好,那吩咐人送来热水吧。”
晴雯闷声应下,须臾光景便打了热水来,待陈斯远喝过一盏酽茶,这才伺候着其洗漱起来。
待伺候着陈斯远洗过脚,晴雯端了水去,因春日夜里寒凉,便仔细将正房各处窗户都关了,正待自个儿也洗漱一番,便听得耳房里传来鸾儿哭闹声儿。
“大姐,我要大姐。”
旋即又有曲嬷嬷哄道:“傻孩子,今儿是你大姐的好日子,可不敢搅扰了。鸾儿乖,嬷嬷给你糖吃可好。”
那鸾儿顿时没了声音,显是被曲嬷嬷的糖给收买了去。
晴雯咬了咬下唇,事到临头虽横下心来,却难免心下忐忑,于是便慢条斯理洗漱起来。
只是再是慢条斯理,也总有尽头,待半晌,那洗脚水都凉了,晴雯方才寻了帕子擦拭过一双菱脚,闷着头往西梢间行了几步,又紧忙进得书房里寻了个小巧包袱来。
陈斯远这日没饮多少,许是因着这阵子读书多了,这一粘枕头便困倦不已。床头烛光跳动,晃得其正瞌睡,便见一身中衣的晴雯闷头行了过来。
陈斯远打着哈欠掀开被子道:“怎地这般久?呵,天下哪儿有你这样让大爷给你暖床的丫鬟。”
晴雯背着手将那小巧包袱藏在身后,紧忙钻进被窝里,随口胡诌道:“方才洗脚时也犯了瞌睡,水凉了才醒过神儿来。”
说话间悄然将那小巧包袱塞进被子里,又用菱脚将其挪至床尾,这才躺下来。
陈斯远只觉晴雯身上一股子凉气,探手一抓,便觉一双柔荑冰凉。
他便蹙眉嗔道:“那今儿个早些安睡,你年纪小,往后少饮酒。”说话间又捧了晴雯的双手为其暖手。
晴雯含混应了,只觉一双手被自家大爷大手包裹住,好似小火炉一般暖得人心下熨帖。被子里,一对菱脚探了探,到底碰到陈斯远的小腿。陈斯远‘嘶’的倒吸了口凉气,嘟囔了嘴“凉死个人”,被子里的双脚却挪腾过来,任凭晴雯踩在脚背上。
换做往日,晴雯一准儿会与其拌嘴计较一番,而后打打闹闹、亲亲热热,最后相拥而眠。
今日自然不是往日,晴雯便一改先前,只用心感知自家大爷的体贴。双手暖和过来,陈斯远便松开来,探手将其揽在怀里,咕哝道:“早些睡吧。”
“嗯。”晴雯应了一声儿,小脸儿贴在其心口,听着内中怦怦有声的心跳,心下的不安逐渐褪去。
又须臾,那方才暖和过来的小手便不安分起来,自其腰肢一路下探。
闭着眼的陈斯远略略蹙眉:“不是睡觉吗?”
晴雯便赧然道:“大爷……睡不着呢。”
陈斯远睁开眼来,看着眼巴巴瞅着自个儿的晴雯,探手在其背脊上拍了下,道:“你还小着呢,也不知着的哪门子急。”
晴雯瘪嘴道:“哪里就小了——”见陈斯远目光下移过来,晴雯顿时炸毛也似叫道:“大爷再来打趣我,往后夜里只管去寻二姨娘去,左右家中就二姨娘最大!”
陈斯远哈哈一笑,紧忙搂着其好一番哄劝。
晴雯本就是爆炭性儿,只是这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又如何不知陈斯远是想着插科打诨遮掩过去?
陈斯远此时也大抵忖度了晴雯的心思。先是被家中卖了,其后是有家不能回,离开荣国府时险些便死了,如今看着是安安稳稳待在新宅,拿着比旁的丫鬟还高的月例,说丫鬟不是丫鬟,说姨娘也不是姨娘,陈斯远又一直没给个明确说法,晴雯心下自然难安。
正待说些什么,谁知晴雯便凑过来附耳低声说了几句。陈斯远眨眨眼,哭笑不得道:“你,你从何处听来的?再说行此事也非一日之功啊。”
晴雯忽地起身,自床尾拿了个小巧包袱来,闷头期期艾艾道:“我,我早准备了的。”
陈斯远探手拿了那包袱铺展开,便见内中除去个水囊,还有个……降魔杵?
再抬眼,眼见晴雯已然羞得说不出话儿来。可谓‘要知窈窕心肠事,尽在凭栏不语时’。
陈斯远心下暗叹美人恩深,都这般了,再推诿只怕伤了人心。
一时间旖旎满室,床榻上百般恩爱、千样哼呼,自不多提。
待转过天来,鸾儿一早儿起来便往正常来寻,心下自是对那抢了大姐的大爷又喜又烦。
喜的是,大爷隔三差五便会丢给自个儿好些个好吃的;烦的是,同样也是隔三差五,大爷便会抢了大姐去。
鸾儿被曲嬷嬷赶了一回,偷空又来正房前转悠,心下不禁愈发纳罕。换做往日,一早儿大姐便起了,怎地今儿个还不见人影?
正思量间,正房门推开,鸾儿欢呼一声‘大姐’便扑了过来,谁知正撞在陈斯远怀里。
“诶?我大姐呢?”
陈斯远揉着被撞得生疼的小腹,探手将鸾儿的头发揉乱,笑道:“你大姐夜里睡得迟了,怕是要过会子才起。鸾儿且去耍顽,我吩咐厨房早间预备桂花糕给你吃可好?”
“好。”
鸾儿应下,陈斯远便去习练桩功,可鸾儿也没走,只蹲踞在正房窗下眼巴巴的等着。
眼瞅着大爷怪模怪样的习练了一遭,又回了正房洗漱,旋即又有三姨娘寻来,临进门前意味深长的瞥了自个儿一眼。瞅着瞅着,直到临近早饭,鸾儿才瞥见晴雯拾掇齐整行了出来。
“大姐!”
鸾儿又要扑过来,晴雯唬得赶忙探手抵住其小脑袋,又别扭地挪了两步,蹙眉教训道:“都要用早饭了,怎么还守在这儿?这头发怎地这般乱?快去寻曲嬷嬷拾掇了,待我伺候过大爷,过会子便来寻你。”
鸾儿应下,这才蹦蹦跳跳去寻曲嬷嬷。晴雯往耳房扫量一眼,却不见曲嬷嬷身影,当下咬着银牙暗恼——谁说这后门不疼的?回头儿定要寻那曲嬷嬷好生计较了才是!
待挪步忍着不适回转身形,却见尤三姐已奉上一对儿金镯子。
晴雯眨眨眼,纳罕道:“三姨娘,你这是?”
尤三姐笑道:“快别叫什么姨娘了,妹妹如今不也跟我一个样儿?打你进了家门,我便知早早晚晚都有这一天。快拿着,这可是早就预备好的。”
不待晴雯说什么,尤三姐便抄起晴雯的手,将那一对儿帕子包了的金镯子塞在其手中,扭头又与陈斯远计较道:“哥哥,如今晴雯既收了房,这月例是不是该涨一涨了?”
“嗯,暂定二两银子吧。”陈斯远瞧了晴雯一眼,道:“晴雯如今算通房丫鬟。”
尤三姐打趣道:“可见哥哥宠着晴雯呢,谁不知这通房丫鬟比寻常姨娘还要亲近?”
晴雯闷头羞答答不言语,一边厢听着二人打趣,一边厢握着沉甸甸的金镯子,心下不知为何,忽而便安定下来。偷眼瞧了眼陈斯远,暗忖来日不拘如何,总有自家大爷看顾着自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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蘅芜苑。
宝姐姐推说微恙,至今憋闷在家两日有余,除去薛姨妈每日来看,余者连黛玉她都不曾见。自然,这对外的说辞是生怕将病气儿过给旁人。
这躲了两日有余,一则是生怕陈斯远趁热打铁……越来越过分;二来也是羞的,那般亲昵事儿竟惹得宝姐姐心火升腾!
宝姐姐素来自比‘停机德’,于那床笫之欢,自是如此时的贵女一般看法:不过是传宗接代。
因是这心火升腾以至于……失禁,自然被宝姐姐引为轻浮。宝姐姐闭门谢客,私底下反复诵读了《女德》《女诫》,待今日心绪逐渐平复,这才打算重新见人。
心下一早儿拿定心思,等见了他定要严词数落一番,往后再不可行那浮浪之事。
正思量间,莺儿听得外间响动,紧忙推门去迎,须臾回转,笑道:“姑娘,林姑娘来瞧你了。”
宝钗心下纳罕,起身才行几步,便见黛玉面上戴了个口罩,领着同样戴了口罩的紫鹃、雪雁行了进来。
宝姐姐瞠目道:“林妹妹你——”
黛玉戏谑着抬手往自个儿脸上一指:“如何?如此可就不怕过了病气儿。”
一旁的雪雁道:“我们姑娘想起此前远大爷做过此物,便依样儿吩咐我跟紫鹃也做了出来。”
黛玉瞥了雪雁一眼,笑道:“宝姐姐身子可大好了?”
宝钗赶忙扯了黛玉的手儿,一并落座道:“不过是略染了风寒,这两日吃了两副药,今儿个可不就大好了。倒是你,素来身子单弱,可不好过了病气儿去。”
“不怕,我还有几个口罩呢。”
宝姐姐点点头,见黛玉今日面上再无愁绪,便笑着打趣道:“这两日林妹妹不去守着那书稿了?”
黛玉摇头道:“一样米养百样人,那书中日子我又不曾瞧过,又哪里推演得出后续?”眼珠一转,又笑道:“不过,我倒是知道寻谁来续写了。”
宝姐姐追问,黛玉却摇头卖关子不说。
黛玉不避病气儿来看望,虽说宝姐姐这病是假的,可情谊却是真的,宝钗心下又怎会不感念?
因是略略与黛玉嬉闹一番,便道:“林妹妹稍待。”
说话间起身去了梢间里,须臾回转,手中捧了个锦盒来。打开,露出内中两朵宫花。
宝钗遮掩道:“那日打理账目,路遇街边有卖宫花的,我自个儿想着许久不曾出来,这总要给林妹妹带一些新鲜的来,便选了这朵荷花来,林妹妹快试试。”
黛玉接了宫花,不禁想起早两年周瑞家的故意最后一个往碧纱橱送宫花之事,又扫量见内中只余下一朵木兰花,心下熨帖之余笑着道:“就只两朵,别的姊妹那儿没有?”
宝姐姐笑道:“来日遇见合意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云丫头的,我再去采买就是了。”
那宫花样式只是寻常,黛玉却喜滋滋卸下鬓上贴着的,央了雪雁为自个儿别上荷花,起身对镜观量,喜得眉眼弯弯。
待须臾,黛玉扭身回来,见宝姐姐拾掇了盒子,并不曾戴那朵木兰花,便纳罕道:“那木兰花宝姐姐要送与哪个姊妹?”
宝姐姐略略犹豫,说道:“是留给邢姐姐的。”
这却巧了!黛玉昨儿个才拿定心思,不若寻了那位酷似芸娘的邢姐姐续写浮生若梦,谁知今儿个宝姐姐便要送邢姐姐宫花。
是了,邢岫烟与陈斯远是表姊弟,府中早就传出风声,说是邢岫烟已定下来过后要为陈斯远贵妾,宝姐姐这等长袖善舞的,自然要去交好。
仔细思忖,便是自个儿不也是?自个儿为兼祧妻,宝姐姐自然也要交好。
黛玉虽明知宝姐姐与自个儿交往是存了旁的心思,可她如今孤苦伶仃,漫说只是蓄意交好,便是存心不良的交好,只怕黛玉也会万分珍惜吧?
黛玉眨眨眼,打趣道:“旁人家都是妾室奉承主母,不想宝姐姐这儿倒是反了过来。”
宝姐姐顿时羞恼道:“好个容儿,你再多嘴,仔细你的皮!”
说话间咬着下唇便要来作弄黛玉,谁知黛玉嬉笑着探手往宝姐姐腰间一抓,宝姐姐哼唧一声儿顿时身形不稳,赶忙扶了桌案道:“你,你不许呵我痒!”
黛玉咯咯咯笑着得意道:“既知你弱点,我往后还能怕了你不成。”
宝姐姐顿时又气又笑,一时间竟拿黛玉没了法子。
谁知黛玉此时却蹙眉思量道:“他那日给众人都取了字,即便当日落下了,这几日又岂会落下?宝姐姐快说,他给你取了何字?”
宝姐姐嘴上不认,面上却绷不住噙了笑意——那日陈斯远便给自个儿取了个洛字,于是前两日她才会选了牡丹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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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跨院。
迎春既被邢夫人收养,每日早晚自是要来请安问候。这日又来问安,邢夫人少不得唠叨一番,劝迎春早拿定心思,若错过了陈斯远,只怕来日未必能选定良人。
二姑娘心下早就拿定了心思,只奈何这两日陈斯远忙碌,昨儿个更是去了新宅,这才不得成行。
迎春心下有主意,许是素日里扮木讷久了,便是点头应承,落在邢夫人眼里也成了含混。
于是邢夫人便蹙眉教训道:“你自个儿不上心,小心来日被旁人抢了先!”
迎春还没说话儿,司棋便道:“旁人?是王家那位姑娘?还没死心呢?”
“她?她算是哪根葱?”邢夫人心下认定小贼千好万好,自是瞧不上平头正脸的王云屏。因是嗤笑一声不屑道:“远哥儿当面骂她都听不出来,过后听说好一番气恼,吵着要给远哥儿好瞧。结果如何?前一回宝玉、凤丫头犯了癔症,那王大人来得家中,可是半点没提此事。”
王子腾靠着贾家的关系得了京营节度使的差事,从此甘为圣人马前卒,用贾家亲兵的血染红了官袍。这等投机取巧之辈最会观望风色。
王子腾情知自个儿老婆、女儿是个什么德行,想那陈斯远才多大年纪,过了秋闱不说,又与燕平王交好,听闻近来铺展开的内府票号与膠乳营生都是出自其手笔。
有道是欺老不欺少,焉知来日此子不会登阁拜相?因是王子腾在家中只训斥了王云屏一通小儿辈胡闹,转头儿见了贾政、贾赦竟只字不提。
还是贾赦拿捏不定其心思,临别时方才试探着说了几句,那王子腾只笑着摆手说是无稽之谈,便将此事揭过。
此举自是惹得贾赦啧啧称奇,转头便当做笑话说与邢夫人,还腆着脸权当是荣国府的威名镇住了王子腾,王子腾这才不敢寻远哥儿计较……
邢夫人再是心思少、没城府,又岂会信了这等没起子的鬼话?转头儿寻了陈斯远问过,这才得知内情。
听闻邢夫人对王家鄙夷不已,司棋便道:“既不是那位王姑娘,哪里还有别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