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窃玉 第272节

  陈斯远就这般瞧着,越看越赞赏。父母双亡,寄居外祖母家,下人给脸色,外祖母忽冷忽热,舅母瞧不上眼,不得已耐着性子去相处的表兄,又是个游戏花丛的浪荡子,紧要时候半点也指望不上。

  这般境遇下,稍稍脆弱一些的姑娘家只怕早就活不成了,黛玉能在荣国府寄居好些年,中间又有王夫人换药险些害了她去,可见其心性坚韧。

  此时黛玉香汗淋漓,又扛了花锄回转。待经过陈斯远身旁,抬头瞥了其一眼,道:“如今你业已称心如意,又何必来管我?有那光景,我看不若多去寻宝姐姐耍顽。”

  正要迈步而行,陈斯远却道:“妹妹这话我可不敢苟同。”见黛玉停步看过来,陈斯远才低声道:“明明是称了妹妹的心意,怎么妹妹反过来说是称了我的心意?”

  黛玉略略蹙眉,须臾便想了个分明。若非陈斯远那一封婚书,只怕即便琏二哥将婚书遗落了,自个儿也得认命。从此寄居荣国府,等着外祖母促成自个儿与宝玉的婚事。

  只是有些事一日不曾敲定,来日便说不得会生出变故来。谁也没想到大姑娘元春封了贤德妃,从此舅母便当了宝玉是国舅爷。想着舅母本就不待见自个儿,来日这婚事又岂能没有波折?

  陈斯远之意,他当日不过给了黛玉另一种选择,黛玉自个儿思量分明之后,方才做了决断。

  俄尔,黛玉叹息一声,一双罥烟眉微蹙,道:“你说的也是,的确是我自个儿选的。奈何如今我却愈发瞧不清楚来日是何等情形。”

  陈斯远便道:“白云苍狗,人生不过百年,浑浑噩噩者比比皆是,又有几人能瞧出来日情形?有些事儿,总要一起经历了才知是好是坏。”

  黛玉懵懂着颔首,心下不想继续深谈,忽而瞥见其手中书卷,便道:“你拿了什么?”

  “书稿。”随口回了一句,陈斯远低头瞥了一眼,顿时略略蹙眉。

  黛玉好似心结略略解开了几分,见此顿时嗤笑道:“好啊,定是不正经的书稿。”

  陈斯远道:“不过是当日游戏之作,算不得不正经的书。”说话间便递了过去。

  黛玉怔了下,挪步上前接过来,只看封面手写了‘浮生若梦’四个字。

  当下夹了花锄略略翻看几页,方才瞧出来好似是写一对小夫妻的话本子?

第234章 结仇

  山坡处。

  黛玉翻阅几页,不禁越看越觉有滋味。于是干脆丢下花锄,寻了那一方巨石落座,捧着书稿看将起来。

  瞧见三白与芸娘方才初见,那三白便指着芸娘言非她不娶,黛玉不禁红了脸儿。暗忖这两个不过十三、四年纪,这般早就定下亲事了?

  果然,下一页二人便成了婚。与黛玉想的婉转回肠不同,这两个既没惊天动地,也不曾婉转回肠,反而极为平实,好似活生生落在了那红尘之上。

  三白宴请友人,却无钱沽酒,芸娘便‘拔钗沽酒,不动声色,良辰美景,不轻放过’。

  乞巧时,三白感念娶得佳人,便刻了两方石印,一方阴刻,一方阳刻,印落都是一行字迹:愿生生世世为夫妻。

  夫妻两个闺房画眉,三白笑芸娘仰慕李太白,又认白乐天为启蒙师,偏生他便字三白,可见芸娘此生与白字脱不开干系。

  芸娘便打趣说:“与白字有缘,将来恐怕白字连篇啊。”

  黛玉看得目不转睛,不同于戏台上那等才子佳人、你侬我侬,这篇散记里满是三白与芸娘的别致情趣。

  文字质朴,读之却齿有余香。

  仔细瞧过一遍,黛玉又舍不得罢手,禁不住盯着其中一些别致桥段瞧个没完。

  良久,她才察觉不知何时陈斯远竟也凑坐在了一旁。好在那一方巨石宽敞,二人还隔着半尺有余。

  黛玉不好往前翻阅,便恋恋不舍放下,道:“这是你写的?”

  “嗯,涂鸦之作。”陈斯远观量黛玉神色,不禁心下暗自舒了口气。此番也算错有错招!这浮生若梦乃是他将记忆中的浮生六记,混杂了一些自个儿记得的小桥段,糅杂而写来。

  那浮生六记有个诨号叫小红楼梦,岂不正对了黛玉的心思?

  只着重写了闺房记乐,本想着混些稿酬,谁知才跟师傅出山便骗了上千两银子。于是一代小说大家就此陨落,从此世间多了个雀字门大骗子。

  黛玉不禁纳罕道:“内中文字恬淡,瞧着却不像是你写的呢。”

  陈斯远自嘲一笑,仰着身子道:“人心易变。我倒是想守着一屋一院,一人一心,一茶一饭,不去理会红尘乱世万千风景……奈何情势不由人。”扭头正色看向黛玉道:“我不争不抢,奈何旁人却要吃人。换了妹妹是我,又该如何?”

  若是前几年,黛玉或许还懵懂不解。可其父林如海过世,过后老师贾雨村办了扬州盐案,杀得人头滚滚,便是没有陈斯远前番解析,黛玉又怎会不知其中道理?

  心下不由得暗忖,是啊,这世间本就是要吃人的。自个儿爹妈、庶弟不就被那些贪渎之辈吃了去?

  正是这般,心下不由得理解了陈斯远几分。于是摇摇头说道:“我也不知……想来也是要挣命吧。好不容易来了人世间,总要好生活到老,将世间万千看个清楚,如此才不会愧对父母生养了一场。”

  陈斯远颔首笑道:“便是这个道理。”

  二人略略对视,黛玉便偏了头去。

  黛玉卷了书卷不忍归还,陈斯远闻弦知雅意,便道:“不过是游戏之作,不想倒是对了妹妹的心思。既如此,妹妹拿回去观量就是了。”

  黛玉果然欢喜,扭头笑道:“果然?”

  见陈斯远笑着颔首,黛玉才道:“那就多谢你了,这书稿极对我胃口,内中满是别致情趣,我回去须得多瞧几眼。”

  话音落下,忽而闷雷一声,又有乌云遮天蔽日而来。陈斯远抬头扫量一眼,说道:“要下雨了,妹妹早些回吧。”

  黛玉应下,将书卷掖在汗巾子里,又扛了花锄,便招手与陈斯远道别。陈斯远目送其远去,扭身笑吟吟也往清堂茅舍回转。

  却说黛玉下了山坡,正到得小厨房近前,隔墙便是梨香院。忽而便有小戏子唱道:“最喜今朝春酒熟,满目花开如绣。愿岁岁年年,人在花下,常斟春酒……”

  黛玉停步听了一阵儿,待听得‘人在花下,常斟春酒’这一句,回想起方才情形,暗忖可不是应了‘人在花下’?却不知来日能否‘常斟春酒’了。

  空着的左手摸了下汗巾子里的书稿,黛玉面上噙了笑意,扛着花锄往潇湘馆回返。

  ……………………………………………………

  一行车马自角门进得荣国府。

  仆役紧忙寻了脚凳来,须臾便见薛姨妈、宝钗,王夫人、宝玉,凤姐儿等纷纷面色凝重下得马车来。

  今日乃是王舅母寿辰,一早儿王夫人、宝玉与薛姨妈、宝钗、凤姐儿便往王家祝寿。

  本是其乐融融的好事儿,谁知横生枝节,倒是闹了好大的不愉快。

  一则,那日宝钗出面拦阻,‘生生搅合’了表姐王云屏的好事儿。此番再见面,那王云屏自是冷嘲热讽,恨不得当面扯了薛家母女的脸面丢在地上踩!

  二则,凤姐儿的兄长王仁也在。席间王云屏对陈斯远盛赞有加,又说其赞自个儿有李冶之才。

  这王仁虽不学无术,可好歹读过些书,当面便将李冶情形说了出来,直把王云屏气得面色铁青!

  三则,待听闻那膠乳股子业已为户部买了去,王舅母心知占不得便宜,顿时变了脸色。

  一场好宴不欢而散,归程时除去心思不多的宝玉,余者俱都心事重重。

  薛姨妈与宝钗,因前几年凤姐儿一直唯老太太之命是从,母女两个一直与凤姐儿不大对付。私底下提起来,宝钗连表姐也不愿叫一声儿,只称其为‘凤丫头’。

  这二人早就钟情陈斯远,自是见不得王仁戳破此事,惹得王家与陈斯远反目。那王仁又是凤姐儿的哥哥,这下母女两个更是愈发不待见凤姐儿;

  凤姐儿也是心下憋闷,原还想着寻机为远兄弟讨一门赚钱的营生呢,偏王仁多嘴,此番算是将远兄弟彻底得罪了。这还如何问其讨主意?

  倒是王夫人虽心下不爽利,却没太为难。原本是一桩好事儿,这相看也不是说相了就能成的。奈何那侄女王云屏实在刁蛮,本说来了躲在屏风后,谁知竟跑出来自取其辱。

  那远哥儿本就是个有脾气的,哪里受得了这等满身骄矜气的女儿家?出言嘲讽也在情理之中。只可惜这婚事是成不了啦,近来又有传闻,说大房有意将二姑娘迎春许配给远哥儿。

  这若是果然亲上加亲,往后王夫人怕是再驱使不动远哥儿了。

  三拨人各有思量,待下了马车,便有来旺媳妇来寻凤姐儿。只因凤姐儿去了一日,这府中庶务无人拿主意。凤姐儿虽有心与王夫人说道一番,却耐不住庶务缠身,只得先去处置杂事。

  薛姨妈与宝钗对视一眼,母女两个便与王夫人一道儿先行去了王夫人院儿。

  入得内中吃了一盏茶,王夫人方才唏嘘道:“上回就该听妹妹的,如今可不就结了仇?”

  薛姨妈因着王子腾有心吞了薛家家产,心下自是对王子腾一家子早有成见。此番又得罪了陈斯远,比照从前更让薛姨妈恼恨!

  当下薛姨妈便轻哼一声儿说道:“姐姐此时还没瞧出来?兄长在外为官,可不就嫂子当家做主了?你瞧瞧今日,只怕单是贺礼便收了一库房。嫂子那心气儿,如今可高着啊,只怕心下早当云屏是那等金枝玉叶了,谁家都要上赶着高攀呢。”

  王夫人又是叹息一声,道:“早知闹到如今,我当日就不该去叫了远哥儿来。”

  宝钗在一旁帮腔道:“姨妈,自古文武殊途,也是舅母有些……自视甚高了。远大哥少年举人,说不得下一科便能金榜题名。才二十岁的进士,若走了时运进了那翰林院,二十年后焉知谁高谁下?

  我心下以为舅舅本要结善缘,偏生表姐、舅母都……一桩好事生生闹得如今这般地步。”

  事涉长辈,宝姐姐自然不好直斥其非,于她心下,那母女两个都是拎不清、不晓事的!自古欺老不欺少,一桩好事偏生给舅舅招惹了个大敌,来日舅舅王子腾得知了,定会着恼!

  薛姨妈又道:“如今倒好,她们母女两个惹来的是非,偏咱们夹在其中,实在为难。”

  王夫人就道:“嫂子如何想是嫂子的事儿,远哥儿又不曾对不起咱们,我看还是一如既往就好。”

  薛姨妈顿时笑着颔首:“姐姐说的极是。”

  闻听王夫人此言,薛姨妈与宝钗俱都松了口气。

  说了会子闲话,王夫人又想起一事来,意味深长瞥了宝钗一眼,道:“这几日府中四下都在传,说是大嫂有意将二姑娘许配给远哥儿呢。”

  薛姨妈道:“我也听了一嘴……说是大太太那日往缀锦楼亲口说的?”

  王夫人颔首道:“想来错不了啦。那位素来藏不住事儿,料想必是大伯透露了风声,这才急吼吼寻了迎春说道。”

  薛姨妈没想着跟自个儿相关,只笑道:“大老爷……这是得了林家家产还不甘心,又盯上了远哥儿?”

  依着小良人所言,那几万银钱砸进去,过上五年总能翻几番。到时小良人身家就算比不得荣国府、薛家,比照寻常富户也绰绰有余。二姑娘若果然嫁了去,可算是享福了。

  又见王夫人欲言又止的瞥了宝钗一眼,薛姨妈顿时顺势看过去,便见宝姐姐娴静垂着螓首不言语。

  知女莫若母,宝钗虽什么都不曾说,可薛姨妈情知这会子宝钗反常。换了寻常时,宝钗少不得恭贺、打趣一番,怎地这会子突然没了言语。

  薛姨妈心下悚然:是了,小良人风流俊雅,连自个儿都忍不住深陷其中,更遑论宝钗这等闺阁女儿家了。

  那宝玉是个不成器的,女儿素来心存青云之志,若没比照还好,偏生这二人都在荣国府。两相对照,换了自个儿也要更看中那扶摇直上的小良人,又岂会搭理宝玉那等顽童?

  一时又想起那日小良人所言,薛姨妈难免心下动摇,可还存了一分指望。于是附和着说了半晌,忽而与宝钗道:“瞧你也坐不住,快去寻宝玉耍顽吧。”

  宝钗娴静应下,起身敛衽一福告退而去。

  待其一走,薛姨妈才低声与王夫人道:“姐姐,那东跨院都想着亲上加亲,却不知宝钗与宝玉……”

  王夫人顿时蹙眉道:“此时说这些还太早。一来,宝玉如今还小,这会子才过十三,整日介皮猴子也似,心性不定的,哪里好就此定下来?这二来,妹妹也知宝玉的婚事……只怕要老太太才能做主。这起先碧纱橱里养着黛玉,如今又养了云丫头,存着什么心思妹妹还不知?

  此事不急,须得从长计议。”

  什么从长计议,全然都是推诿之言。今时不同往日,王夫人的陪房可是拿了账房、库房两处肥差,除去买办房与有名无实的大总管,如今王夫人便能做得了荣国府大半的主。

  老太太不赞同又能如何?王夫人只消将借据拍过去,包管贾母便没了言语。善财难舍,前头这般难也不见老太太拨出体己来贴补公中,这会子又岂会为公中填补亏空?

  薛姨妈心下想的分明,好姐姐分明是因着元春封妃之后心气儿高了,瞧不上薛家的家世,又一时间还不起银钱,这才百般推诿。

  薛姨妈这会子也来了火气,心道自个儿那女儿百般都好,莫非还真就要吊在贾家这一棵树上了不成?

  忽而想起小良人来,薛姨妈顿时心下犹疑,心防略有耸动,转念又想着,不若往别家勋贵寻一寻妥帖的姻缘?

  当下姊妹两个说了半晌,薛姨妈临了才道:“姐姐也知我家如今也难,前头内府派了差遣,两三年里说不得便有大窟窿要填补。若是实在周转不开,只怕到时便要来催要姐姐还钱了。”

  王夫人顿时心下发愁,口中却道:“也是因着又修园子又省亲的,如今两桩事都过了,公中也能留存些结余,待我攒一攒便尽快还给妹妹。”

  薛姨妈笑着应下,将杯中茶饮尽,才起身告辞而去。

  那王夫人送过薛姨妈,不禁眉头深蹙。她又如何听不出薛姨妈威胁之意?若不敲定金玉良缘,那便还钱,期限只给了二三年!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从前王夫人虚有其名,大事儿都是老太太拿主意,小事儿凤姐儿自个儿就处置了,偏凤姐儿又是向着老太太的,倒把她这个掌家太太架在半空悬起来,不上不下的十分别扭。

  自打去岁真个儿掌了家,王夫人是每月都犯愁。一则家中人口滋生,开销愈大,若不是她逼着凤姐儿将月例银子放了债,只怕更难以维系;

  二则上行下效,老太太荣养高乐,下面的有样学样,自是怎么铺张怎么来。寻常姑娘家过个生儿,都要摆酒席、请戏班子,一来一回便要几十两银子,闹不好就要上百两;

  三是老太太纵容家奴,家中仆役、仆妇愈发没了规矩,不得了银钱好处,办起差事来便不会尽心。有那没起子的,还会蹬鼻子上脸欺负到主家跟前儿!

  千头万绪,王夫人一时没了主意。又因老太太还健在,她也不敢大刀阔斧的革除弊端。如此便只能延续维持,家中账目愈发入不敷出。

  什么结余之说,不过是哄薛姨妈的。王夫人心下想着,待来日给宝玉寻一桩妥帖婚事,一朝便将家中亏空尽数填补了才好。

  那薛家眼看日薄西山,孤儿寡母的能成什么气候?

  好在妹妹不曾撕破脸,这事儿还有缓和,两三年里,总要给宝玉定一桩妥帖婚事……若是大姑娘在此期间晋了贵妃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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