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氏闻言果然上了心,忙追问道:“婶子也不说是什么营生,我这如何四下张罗?”
邢夫人欲言又止一番,到底不算太傻,只含混道:“这事儿还没落定呢,总要下月才好说。”顿了顿又道:“你且放心,到时候我便是不理我那儿媳,也要紧着你。”
尤氏顿时笑着道谢不迭。这二人年岁相当,出身也相当,说起来差了一辈,实则形同闺中蜜友。
正说话间,便见宝玉离席而来,须臾上得登仙阁,邢夫人、尤氏、宗亲、族眷自是好一番问候。
那宝玉本待来寻宝钗、邢岫烟,谁知竟被几个宗亲、族眷缠着不放,只片刻便苦恼不已。
没奈何,宝玉便寻了个由头下得登仙阁。此时薛蟠刚来,正与贾珍、贾琏、贾蓉几个猜枚行令,百般作乐,只当宝玉去了登仙阁耍顽,一时间也不理会。
因紧绷了一整个年节,是以宁国府上下人等难免懈怠、放了羊,随行宝玉的几个小厮,那年纪大的暗忖此番必要闹到晚上才回,于是干脆四散而去,有就在宁国府赌钱的,有偷偷回家吃年茶的,更有或嫖或饮的不一而足;那小的都被热闹戏码勾得去瞧了热闹,一时间竟无人跟着宝玉。
宝玉驻足水榭,观量了一眼天香楼,心下想起秦氏种种,不免有些感伤。又想起曾在前头书房看过一幅美人图,便出了会芳园往前头而来。
却说登仙阁里,宝姐姐、邢岫烟两个本就不爱这等热闹戏码,来此不过是希图能见上陈斯远一面儿。谁知左等不见其来、右等不见身影,漫说是邢岫烟,便是宝姐姐也不免心浮气躁。
恰此时邢岫烟起身要去更衣,宝姐姐便起身道:“正巧,咱们不若一道儿去。”
那篆儿最喜热闹,正是看得目不转睛,赶忙就笑道:“好好,宝姑娘与姑娘同去,倒是免了我去了。”
邢岫烟也不强求,当下便与宝姐姐一道儿下了登仙阁。两女沿小径而行,宝姐姐便道:“邢姐姐,那篆儿实在是没规矩,往后可须得仔细教养了。”
邢岫烟便笑道:“宝姐姐不知,篆儿本是蟠香寺中比丘尼,因实在待不住,这才跑来我家。她本就是个没规矩的,如今比过往已经强了许多呢。”
“原来如此,”宝姐姐笑着没再说,只道:“邢姐姐这梅花簪子瞧着极为别致,一看便是苏样手艺。”
邢岫烟道:“也是几年前的旧样子了,说来我就这一样能稍稍拿得出手的,可比不得府中别的姊妹齐全。”
宝姐姐便道:“这头面首饰不过是佩物,只选了那素雅的点缀了就是,那等满头插、别了金银珠翠的,我素来不喜。反倒是姐姐这般的,瞧着便是好人家的姑娘。”
邢岫烟笑道:“我家贫寒,不想到了宝姐姐这儿反倒贫寒出了道理。”
宝姐姐笑道:“偏你要轻贱了自个儿,邢姐姐这般品貌,又有几个勋贵人家的女儿及得上?”
邢岫烟笑道:“宝姐姐快别夸了,我是自家知自家事,可不敢与旁的姑娘做比。”
略略试探了一番,宝钗见邢岫烟性情恬淡,果然是个闲云野鹤的性儿,顿时心下熨帖、欢喜了几分。
待两女更了衣,宝姐姐便道:“那戏码实在吵闹,姐姐还不曾游逛过会芳园,不若咱们一道儿游逛游逛?”
邢岫烟应下,便在会芳园中四下游逛。待过得半晌,宝姐姐终究忍不住又试探道:“前几日邢姐姐去了远大哥新宅?听说那宅子簇新,还有个别致侧花园,可惜我却无缘一见。”
邢岫烟虽是个恬淡性子,可宝姐姐百般试探,邢岫烟本就是个聪慧的,即便宝姐姐面上遮掩了,又哪里遮掩得完全?
邢岫烟便暗忖,表弟这般出彩,果然惹了姑娘们惦念——只怕身旁的宝姑娘定对表弟起了心思。
她是个闲云野鹤的性儿,既然甘心为贵妾,自不会得罪了来日的主母,因是当下就笑道:“也是表弟生怕我在房中憋闷,这才请了我去小住两日。那宅子果然是极好的,只是侧花园有些凌乱,宝姐姐得空瞧了,也给些建议,说不得表弟便依了宝姐姐的话儿呢。”
宝钗顿时赧然道:“姐姐浑说,他……远大哥怎会听我的话儿?”
邢岫烟便掩口笑道:“这可说不好。”
宝姐姐一番试探,反倒将自个儿闹了个红脸儿。虽说如此,可也探知邢岫烟并无争抢之意,由是心下愈发欢喜,便与邢岫烟愈发亲热起来。二人一路游逛,待兜转回来,便见探春扯了惜春自天香阁下来。
那惜春蹙眉捧腹,面上极为难过。
二人紧忙上前问询:“这是怎么了?”
探春哭笑不得道:“快别提了,蓉哥儿不知从何处寻了冰酪(中式冰淇淋)来,四妹妹贪吃了两碗,这会子闹起肚子来,正要往回走呢。”
此时小惜春‘诶唷唷’几声,叫嚷道:“不好啦,我要去更衣!”
探春紧忙扯着惜春而去,宝姐姐与邢岫烟对视一眼,便道:“邢姐姐可还要看戏?”
见邢岫烟笑着摇头,宝姐姐就道:“我也嫌闹得慌,那不若咱们去珍大嫂子别过,也回去吧。”
邢岫烟应下,二人便上得登仙阁与尤氏辞别,随即下阁出了会芳园。
这宁国府本是三路,西路为宗祠,会芳园出口只在东西两路,中路院儿并无连通。因要乘车回返,是以宝姐姐与邢岫烟便往东路院而来。
谁知才从角门出来,便见个小丫鬟捧了衣裳奔来。那丫鬟连中衣都不曾系好,露出大片脖颈、膀子来,直把宝钗、邢岫烟瞧了个瞠目。
宝钗蹙眉不已,因素知东府秽乱,便扯了邢岫烟要去马厩。谁知偏在此时,宝玉便与小厮茗烟自那小书房里说笑着行了出来!
宝姐姐只瞥了一眼,便心下冷笑:本道是宁国府那没起子的下人与小丫鬟厮混,谁知竟是宝玉这对儿主仆!远大哥再是贪花恋色,也不会学了宝玉这般饥不择食,还在别人家里便寻了小丫鬟厮混吧?
那边厢宝玉正与茗烟说笑,谁知出门便撞见宝姐姐与邢岫烟,顿时面上讪讪。本待上前解释,却见宝姐姐扯了邢岫烟就走,宝玉便暗忖,左右方才犯错儿的是茗烟,自个儿又何须解释?
于是只蹙眉停步,旋即又催着茗烟去袭人家。
那边厢,宝姐姐与邢岫烟上了车,邢岫烟见其面色不好,便道:“许是与宝兄弟无关……”
宝钗冷笑道:“姐姐提那没相干的作甚?说来我昨儿个要打个柳叶结的络子,奈何一直打不好,不若姐姐一会子来帮我?”
邢岫烟便笑着应下。
马车出得荣国府,宝姐姐挑开车帘暗自舒了口气。就是这般德行,妈妈还想着那劳什子金玉良缘?宝玉哪里比得上远大哥一星半点?宝姐姐越想心下越笃定,不由爱屋及乌,待那邢岫烟愈发亲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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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衬香裀滑,忙躯梦里征。何能相酣战,羽化蝶完成。多少风流意,悄然意别生。
口袋胡同。
内中旖旎之声渐密,纱帐凌乱,便见菱脚探出,五趾紧抠,一手死死扯了纱帐,旋即便没了声息。
俄尔,粉臂、菱脚便有如软泥一般瘫将下来。
少一时,便有陈斯远窸窸窣窣披衣而出。待将衣裳拾掇齐整,便将一张百两庄票丢进内中,笑着道:“东府今日看戏、放花灯,实在是不得不去。来日若是银钱不凑手,只管来找我。”
说罢也不管内中动静,当下戴了四方平定巾迈步而出。
那内中的袭人这会子兀自不曾转醒。陈斯远久经战阵,此前久服喜来芝,打江南回返后又每日习练桩功不缀,又岂是宝玉那等稚童可比?便是陈斯远不曾顾及袭人,袭人这一场也丢了三回不止。
此时只觉陈斯远所言好似自天际之外传来,身子又轻飘飘好似荡在云端。待过得好半晌,袭人方才哼哼着爬起,此时才觉身下略略胀痛。
袭人面上红晕未褪,不禁咬了下唇出神思量。虽明知不该,却禁不住回味起方才的癫狂来。暗忖,这远大哥果然与宝二爷不同……
思量半晌,又觉身下凉意袭来,袭人生怕污了亲戚家的床榻,紧忙扯了帕子擦拭。当下又叹息一声,暗忖只怕要寻个由头讨那避子汤了。
起得身来穿戴齐整,又将房中整理一番,袭人这才关门落锁往自家而去。
她早出未归,哥哥花自芳只当袭人去求了宝二爷想法子去了,因是待其一回,立马扯了其到一旁问道:“可讨了银钱了?”
袭人闷声点头,自汗巾子里掏出那百两庄票来。
花自芳拿在手里不禁笑道:“还是妹妹这法子好,宝二爷家大业大的,果然比那曲老爷强百套,算算这都三百多两了,往后说不得还能讨一些来,母亲这病可算有着落了。”
见袭人咬着下唇不言语,花自芳又笑道:“快些进去吧,几个妹妹正与妈妈说着话儿呢。”
说罢花自芳自去,袭人便往内中而来。
内中果然都是女儿家,却是袭人之母打发花自芳将几个外甥女、侄女接了来吃年茶。
袭人入内,自是惹得众姊妹夸赞、厌嫌。
谁知不过多久,便听得外间有人叫道:“花大哥可在?”
袭人听出是茗烟的声音,花自芳便在院儿里,紧忙去迎。开了门见是宝玉主仆,顿时唬了一跳——还当是宝玉反悔,此番是来讨庄票的。
花自芳紧忙扶着宝玉下马,又往内中嚷道:“宝二爷来了!”
旁人也就罢了,那袭人方才做过亏心事,顿时面色惨白一片,紧忙往外来迎。
见了宝玉,紧忙一把扯了,问道:“你怎么来了?”
宝玉笑道:“我怪闷的,来瞧瞧你作什么呢。”
袭人听了,这才放下心来。嗐了一声,笑道:“你也忒胡闹了,可作什么来呢!”
待听茗烟说只他们主仆便来了,袭人少不得蹙眉唠叨了一番。
此时袭人之母也迎了出来,一番厮见,袭人便扯了宝玉进得内中。
房中坐着三五个女孩子,见了宝玉忙起身见过,待落座又羞答答闷头不言语。宝玉瞧着有趣,见一红衣姑娘家颜色出众,便一直盯着瞧。
袭人之母热络招呼,又是捧茶,又是奉果子、点心,袭人便道:“你们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果子也不用摆,也不敢乱给东西吃。”
待宝玉落座,袭人便剥了几个松子儿,好歹让宝玉吃了一些。
过得半晌,有姊妹提起通灵宝玉来,袭人便从宝玉脖颈上摘下,递过去让众姊妹瞧了个新鲜,这才又给宝玉重新挂上。宝玉坐了半个时辰,眼见到了饭口,袭人不好留宝玉吃用,便打发哥哥花自芳雇请了一顶软轿,载着宝玉回转。
人才送走,便有姊妹与袭人笑道:“姐姐说的话儿,那宝二爷无有不听的,说出去是主仆,瞧着倒像是姐弟呢。”
袭人笑而不语,心下不由得又记起陈斯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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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陈斯远施施然到得宁国府,因迟了一些时候,薛蟠、贾蓉便闹着罚酒。陈斯远自罚三杯,落座后自与众人厮混起来。
此时女眷尽数散了,贾珍不由得愈发恣意,悄然寻了班主吩咐过,转眼便有小戏子咿咿呀呀唱起俗词艳调来。
薛大傻子立马来了精神头,当下酒菜也不吃了,瞪着一双牛眼不时合掌赞妙;那贾琏更是不堪,这会子竟盯着男旦不松眼,又侧头与贾珍说了几句,二人顿时浪笑不已。
陈斯远自是不耐与这起子人厮混,眼见如此,干脆一味灌酒,不过半晌便将自个儿灌得醉眼朦胧,起身之际一个不稳竟栽了个跟头。
薛蟠立马嗤笑道:“远兄弟醉了,醉了!”
陈斯远爬了两下才在仆役搀扶下起身,兀自闹着要喝酒。贾珍哪里肯?那陈斯远可是宁国府的贵客,半年光景百草堂就给宁国府带来快五千两银子进项,瞧着比辽东庄子出息还多。
因是贾珍亲自领人将陈斯远搀回,一径瞧着香菱、红玉、柳五儿伺候着陈斯远躺下,这才领着人回返。
待人一走,红玉、柳五儿兀自张罗着醒酒汤,那香菱就嗤笑道:“你们也真信了,大爷装醉呢!”
话音落下,便见陈斯远果然自床上坐起身来,苦笑着说道:“实在是不得已啊……”当下将宁国府情形略略说了,又道:“我若不走,还不知往后如何不堪呢。”
红玉、五儿不好说什么,到底都是贾家的下人。香菱便没了那么多顾忌,便蹙眉道:“宁国府真真儿是愈发不堪……大爷往后还是少来往吧。”
陈斯远笑着应下自不多提。
却说另一边,宝玉回得绮霰斋里,便见媚人赌气噘嘴胡乱纳着鞋底,寻了秋纹问过,才知是与李嬷嬷拌嘴了。
宝玉略略蹙眉,盖因上回枫露茶闹了一场,连累茜雪被赶了出去。宝玉多少长了些记性,便苦笑道:“你别和她一般见识,由她去就是了。”
待用了饭食,估摸着时辰不早,又打发人去接袭人回来。
少一时袭人回返,见了宝玉忙问可曾用过饭食,又代母亲与诸姊妹问好。
宝玉忙打发秋纹去取糖蒸酥酪来,谁知秋纹却讥笑道:“若不是李嬷嬷贪嘴吃了去,媚人何至于赌气?”
不等宝玉说话儿,袭人便推说不爱吃,如今只想吃栗子。
宝玉不疑有他,又取了栗子来剥。
待一众丫鬟去忙旁的,内中只余二人,宝玉便笑着问道:“今儿那个穿红的是你什么人?”
袭人道:“那是我两姨姐姐。”(注一)
宝玉闻言,不禁赞叹了两声。袭人知宝玉又犯了怜花惜玉的老毛病,想起自个儿因着银子不得不委身陈斯远,几次求宝玉又不得指望,顿时心气儿不顺,于是便呲哒了几句。
因说起那姐姐预备了嫁妆只待出嫁,眼见宝玉面上不自在,袭人便叹道:“自从我来这几年,姊妹们都不得在一处。如今我要回去了,他们又都去了。”
宝玉听着不大对味儿,忙丢了栗子道:“怎么,你如今要回去了?”
袭人道:“我今儿听见我妈和哥哥商议,教我再耐烦一年,明年他们上来,就赎我出去的呢。”
宝玉怔住,赶忙说自个儿不放,又说王夫人不放,偏每每都被袭人驳斥了。待说到后来,宝玉只当留不住袭人,顿时泪流满面。
袭人瞧在眼里,心下暗自得意。
袭人也是个要脸面的,今日那远大爷只当她是那堂子里的粉头儿,只丢了庄票便拍拍屁股走人。那会子袭人意乱情迷,自是想不分明。待在家中清醒过来,只觉心下屈辱。
又暗忖错非宝玉没能为,她又何必去学了粉头儿勾搭陈斯远?因是便将一腔埋怨都落在了宝玉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