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夫人此人心下并无半点城府,言语之间目光中审视、试探之意溢于言表。再者说,陈斯远在此世活了十来年,人情风俗自是熟稔于胸。
当下便蹙眉拒绝道:“那岂非要改名换姓?不可不可,家父虽视我为草芥,外甥却不能弃了祖宗!”
他说得决绝,邢夫人眨眨眼,假模假式的叹息一声,道:“可惜了……既然远哥儿不愿,那还有个旁的法子。”顿了顿,说道:“老爷与平安州节度使相交莫逆,哥儿也知,这地方大员每三年可保举优生一名入国子监。哥儿若是有意,那便寻了户牌,老爷运作一番,让那节度保举了哥儿。”
陈斯远故作犹豫道:“姨父先前说的可是荫监——”
监生分几类:优生、荫生、选生、例生。前二者自不必提,选生就是考进国子监的,不过此时各地书院群起,乐意来京师坐监的选生寥寥无几;
最后的例生便是常说的捐监,早年一千斤白米就能得监生,如今行情稍涨,米不收了,直接收百两左右的银钱。
邢夫人闻言便道:“老爷奔走好些时日,可是给了法子,哥儿不是不愿吗?”顿了顿,观量着陈斯远道:“是了,哥儿怕是户牌不曾带在身上吧?正好老爷要给琏儿去信,不若让老爷提一嘴,捎带手就将哥儿的户牌带了回来。”
第43章 撒饵
顺承明制,尤其大顺乃是自流民而起,坐了龙庭自然对流民极为防范。
是以此一世保甲法严苛,乡野之间不好说,城中住户大抵都有户牌。出门还须得拿了户牌去衙门办路引,寻常百姓便是有缘故要出门远行,不喂饱了衙门胥吏还想出远门?做梦!
邢夫人目光里满是探寻,陈斯远起身拱手道:“姨妈稍待。”
说罢起身往书房而去,过得须臾寻了一张户牌来。
“姨妈请看。”
邢夫人接了户牌,只瞧了一眼左下方的江都县官印,便纳罕道:“哥儿怎地随身带着户牌?”
这户牌顾名思义,乃是一家一户所用。
陈斯远面上苦涩道:“姨妈不知,错非外甥同意分家,那继室又怎肯放外甥远行?”
有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陈斯远真身早被凌虐致死,他不过寻了胥吏使了几十两银钱,便将这正儿八经的户牌办了下来——防的就是有心之人探寻。如今倒是正好用上!
邢夫人见陈斯远面上坦诚,并无慌乱之意,心下不禁腹诽大老爷太过小心——当日初见时远哥儿可是连堂姐的信物都拿了来,又岂会是假的?
于是假模假式叹息道:“那继室真个儿歹毒,哥儿用心攻读,待来日读书有成,定要她好瞧!”
说话间邢夫人将户牌叠好,揣进袖袋里。她又不识多少字,这物件儿须得给大老爷贾赦看过才是。
探寻的事儿揭过,邢夫人过问了几句衣食、起居,忽而想起方才王善保家的说起,远哥儿可是坐了马车回返的。
当下便纳罕道:“远哥儿新来京师,哪里识得那般多朋友?听闻方才远哥儿是坐旁人马车回返的?”
“正是,”陈斯远思量着笑道:“说来也巧,孙师早年为家中塾师,其后到得严巡抚身边为幕友,主管钱粮。外甥启程前刚好路遇孙师,提及此行要来投奔姨妈,不想前脚才来,不过十几日孙师竟后脚到了。”
官屠严羹尧谁人不知?先前为顺天府尹时,好些个勋贵人家都倒了霉,单是流放的子弟就有七、八人。倒是听大老爷贾赦闲暇时提及过,说勋贵人家实在怕了此人,干脆一并保举,将此人送去了浙江为巡抚。
邢夫人心下想着,随口问道:“那孙幕友既主管钱粮,怎地不在严巡抚身边待着,这会子偏生跑来了京师?”
陈斯远心下暗喜,面上蹙眉犹豫,观量了一眼邢夫人的两个丫鬟。
邢夫人心下一跳,暗忖莫非还有什么隐秘不成?
当下一摆手,吩咐道:“你们先下去罢,我与远哥儿说些体己话儿。”
两个丫鬟屈身一福应下,陈斯远又朝香菱、红玉递了个眼神,四人便纷纷出了正房。
内中只余下陈斯远与邢夫人,陈斯远身子前倾,压低声音说道:“姨妈可知松江府开埠事宜?”
“哦……倒是听了一耳朵,怎地?此事是严巡抚主张?”邢夫人言辞含混,实则全然不知这回事。
陈斯远便道:“正是。姨妈不知,这开埠于朝堂上不过一封旨意的事儿,落在地方实则千丝万絮。圈地、修码头、建钞关、笼络各处行商,哪一桩哪一件不要银钱?”
“是啊。”
“江浙之地虽富庶,然则朝廷抽税最重,便是巡抚衙门也不曾留存多少银钱。可这事儿……旨意好不容易下了,又岂能不办?姨妈大抵听闻过严巡抚脾性?”
邢夫人知道这个,赶忙道:“听闻此人脾性最是暴烈、刚强,听说连圣人都被其一番言辞噎得无话可说?”
“没错!”陈斯远声音愈发低沉,道:“那巡抚衙门无钱,严巡抚便只好打发孙师来京师找钱来了。”顿了顿,见邢夫人浑不在意,他又道:“严巡抚有意年底前往扶桑发几船货,这一来一回若是顺遂,不说开埠的所费,便是巡抚衙门来年度支都绰绰有余啊。”
邢夫人眨眨眼,眸中精光一闪,叫道:“海贸?”
这年头什么最赚钱?私盐、私矿,除此之外就数海贸!洋面上私船数不胜数、屡禁不绝,便是如此,那广、泉钞关每岁所得银钱也有数十万。海贸之利由此可见一斑!
京师权贵看在眼中,自是眼热不已。奈何强龙不压地头蛇,几番尝试都折戟沉沙,慢慢也就消停了。
如今又不同,那松江可是新才开埠,说不得京师人家也能插上一脚!
邢夫人心动不已,又紧忙问询道:“那孙幕友是何意?莫非还能将码头分润出来不成?”
陈斯远嗔怪道:“姨妈想太多了……码头如何还不好说,不过严巡抚有意借鸡生蛋。”顿了顿,又道:“那孙师昨日曾说,严巡抚与扶桑幕府将军私底下有书信往来——”
点到即止,陈斯远不说话了。
邢夫人思忖半晌,略略转过弯来,喜道:“既与幕府将军有私交,那行船过去岂不是干赚?诶唷唷,哥儿,不知那孙幕友是怎么个说法?”
陈斯远故作纳罕道:“姨妈问这些作甚?孙师的意思是,一脚一千两,年前发船,待来年二月按脚数分润。外甥也不太懂,不过听席间人等私下言语,最差最差总有个五成利。”
“五成?”邢夫人先是惊呼一声,险些欠身而起。又后知后觉掩口落座,低声道:“远哥儿,姨妈自问待你不薄,不知能不能让姨妈插一脚?”
陈斯远面上狐疑,说道:“姨妈还要为三姨存嫁妆,哪里还有旁的银钱?”
邢夫人一甩帕子叫了委屈,说道:“这不是还不曾存足吗?姨妈手头总有个两千两,便是预备给你三姨的。那孙幕友既然允了五成利,不过等上半年,两千两就能翻成三千两,你三姨的嫁妆不就够数了?”
陈斯远犹疑道:“这……常言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看姨妈还是须得谨慎些。”
邢夫人却起身道:“这等天上掉馅饼的大好良机不抓住喽,还谨慎个什么劲儿?”顿了顿,蹙眉看向陈斯远道:“远哥儿,我且问你,姨妈待你如何?”
第44章 勾兑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啊!
邢夫人都这般说了,陈斯远还能如何说?
当下只得道:“姨妈待我自是极好。”
邢夫人便道:“这等发财良机,哥儿不想着姨妈,莫非还要紧着外人?”
“这……罢了,回头我自去寻孙师说项。”
邢夫人闻言面色缓和,凑过来落座笑道:“这般就对了,姨妈也算没白疼你。”
陈斯远心下腹诽:你狗辈子当我是外甥了?
计议已定,邢夫人也不急着走,扯着陈斯远好一番诉苦。说了家中弟妹,又说了不省心的继子,尤其是儿媳凤姐儿对其极为不恭。
陈斯远顺势便道:“国有、家有不如自个儿有,姨妈就没想过……自个儿生个孩儿?”
邢夫人顿时面上一怔,含混道:“我何曾没想过?奈何你姨父起了誓,自打迎春的妈妈过了身,便拿定心思不要孩儿了。”
不要孩儿了?这年头也没套套,丫鬟、妾室还好说,避子汤伺候着就是。可总不能邢夫人也喝避子汤吧?
眼见陈斯远又要问起,邢夫人赶忙转移话题道:“是了,这几日哥儿若是得空,来我那儿取了棉衣给你三姨、小舅舅送去。哥儿来京师十几日,也该去瞧瞧。”
陈斯远应承道:“姨妈说的是,就算姨妈不说,外甥这几日也打算登门拜访呢。”
邢夫人颔首,瞥了眼天色,说道:“老爷差不多该回了,哥儿歇着吧,我先回了。明儿个我兑了银票再送来。”
“我送姨妈。”
陈斯远起身将邢夫人送出门外,回返房里,那香菱拾掇过了,凑过来正要说些什么,外头红玉又道:“大爷,燕儿姐姐给大爷送鞋来了。”
柳燕儿来了?
陈斯远想着柳燕儿此番登门,定是有话要说。当下看向香菱道:“你二人见了只怕尴尬,你不若先去寻红玉耍顽一会子?”
“嗯。”香菱本就不喜柳燕儿那热络劲儿,听得此言不迭颔首应下。
陈斯远端坐堂中,香菱开门将柳燕儿迎进来,自个儿则关门离去。
柳燕儿演绎了一番主仆情深,又仔细观量外间动静。
陈斯远嗤笑一声,说道:“姐姐别演了,她们都去厢房了。”
柳燕儿松了口气,面上一沉,说道:“这些时日你倒是好享受……我看香菱开了脸儿,真真儿是便宜了你。”
陈斯远笑道:“姐姐也不差,那薛大傻子不也被姐姐哄得五迷三道?”
柳燕儿哼哼一声,上前抄起茶壶自个儿斟茶,喝了一盏才道:“今儿个见着孙老了?”
陈斯远低声道:“见了,方才连饵料都下了。”
柳燕儿面上犹疑,说道:“回头我跟那傻子也透透风……不过倒是有一桩事不知该不该说。”
陈斯远笑吟吟沉默以对,那柳燕儿眼见拿乔无用,便咬牙说道:“这几日那傻子得了一桩好买卖,说是义忠老亲王府有意出售先前囤的楠木料子,价钱折半。昨儿个那傻子被人领着往义忠老亲王府走了一遭,仔细点算了木料。如今就想着再杀一刀,便将那木料一口吃下。”
陈斯远道:“薛蟠长进了啊。”
“狗屁!”柳燕儿阴沉着脸说道:“我仔细问过,与他兜搭的不是先前的王府管事儿,而是个劳什子梁管事。”
陈斯远心下一动,面上却道:“王府又不是一个管事,这有什么的?”
“呵!”柳燕儿观量着陈斯远道:“哥儿到底差着年岁,不知这里头的门道。旁的且不说,这薛蟠如何,我可是全都告知了孙老。你说孙老会不会撇下咱们自个儿做上一桩好营生?”
陈斯远眯了眯眼睛,说道:“姐姐既然能联络孙老,何不自个儿去问问?我也是纳闷了,姐姐是怎么里通内外的?”
柳燕儿白了其一眼,说道:“我自有我的法子……总之你也留心,孙老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小心卷了钱财不说再将咱们俩卖了!”
忽而听得外头脚步声由远及近,柳燕儿面上忽而凄楚起来,低声说道:“哥儿也不用挂心,蟠大爷……这几日也不打我了,太太待我也是好的。哥儿须记得按时进餐,免得又坏了胃口。”
陈斯远笑嘻嘻叹息一声道:“罢了,事已至此,你往后自个儿多保重。我这儿不用挂心,免得那人拿你撒气。”
“是。”
柳燕儿翻着白眼应下,起身掩面推门而去。
刚好此时红玉气势汹汹提了芸香耳朵进来。
陈斯远愁眉不展,观量一眼才问道:“这是怎地了?”
红玉道:“大爷,芸香怕是留不得了!”
芸香哭道:“大爷饶我一回,下回再也不敢啦!”
“到底怎么了?”
红玉瞪了一眼芸香,这才说道:“前脚方才嘱咐过,院中事务不得往外头去嚼舌。谁知芸香转头便四下嚼舌,如今府中四下都在传,说大爷得了严巡抚青眼,不日就要得了前程!”
妙啊,这小喇叭有大用!
陈斯远顿时哭笑不得,指了指芸香,见其面上讪讪,又放下手道:“罢了,她年岁还小——”
话音未落,红玉就不乐意了,道:“大爷,此事怎能就此揭过?我看芸香秉性如此,不如赶了出去为妙。”
芸香顿时哭了,噗通一声跪伏在地,求告道:“大爷,下次我再也不敢了。我,我方才就跟妈妈提了一嘴,谁知她传扬得四下都知道了。呜呜呜……”
好家伙,你们一家子都是小喇叭啊!
陈斯远思量道:“不知礼方才不守礼,这样吧,我让香菱教她几个字,罚她写二百个大字。”
被罚写二百大字可比乱嚼舌赶出去好多了,旁的不说,坏了名声哪个主子还敢用她?
芸香顿时大喜叩头,急切间鼻涕泡都冒了出来,不迭声道:“我愿写大字,多谢大爷宽宥!”
说罢又一叩头,起身扭头就跑:“我去寻香菱姐姐受罚!”
红玉哑然半晌,忍不住说道:“大爷也不好太过心慈手软。”
陈斯远笑道:“念在她初犯,略施惩戒也就罢了。下回再犯,你说如何就如何,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