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斯远应下,随着那幕友去了偏厅。待茶水奉上,那幕友自报家门,说姓章名芸璐,蹉跎科场,如今不过是个秀才。
陈斯远便问那幕友:“章幕友说的是西南官话,未知仙乡何处?”
那幕友自报家门道:“在下世居楚雄。”
陈斯远心下隐隐有所忖度,面上却不好说出来。此时贡榜王朝正值兴盛,催动周遭部族屡屡犯边,云南百姓苦不堪言,圣人数年前便遣南安王督一师边军守卫边疆。
奈何滇缅交界极广,一师边军只能四下救火,今上自然极为不满。再联想到贾雨村此人其后官至兵部尚书,此时又用了云南秀才为幕友,说不得早就存了借此升官的心思。
二人随口漫谈,那章芸璐极为仰慕陈斯远诗才,禁不住好一番夸赞。待过得半个时辰,方才有小吏入内道:“章幕友,抚台大人方才送客。”
章芸璐颔首,又略略等了片刻,这才引着陈斯远过二门进了二堂。
陈斯远入内紧忙躬身见礼,待抬眼观量,便见一载不见,这贾雨村官威更盛!其目炯炯,面上不怒自威。
此时贾雨村端坐书案之后,瞥了陈斯远一眼,摆手道:“枢良且坐。”
陈斯远应下,撩开衣袍落座。
贾雨村打发了无干人等,唯独留了章芸璐,可见此人极为紧要。略略思量,贾雨村就道:“本官素来言必行、行必果。先前荣国府、我那女徒弟来信,本官业已一一回复。你便是不来此处,那婚事本官也是认了的。”
陈斯远心下底定,起身又是躬身一礼,道:“多谢抚台!”
贾雨村摆摆手,道:“你且坐下说话。”待陈斯远落座,贾雨村沉吟着道:“只是如今有一桩事要与枢良相商。”
陈斯远心下纳罕,便道:“却不知是何事?”
贾雨村蹙眉道:“枢良也知玉儿自幼身子单弱,本待将养几年总能缓和,谁知如今还是不大好。若依婚书之议,须择一子担林家宗祧。以我那女徒弟情形,只怕得一子已是难得,哪里还能选?”
依着婚书,黛玉所生长子姓陈,此子继承林家宗祧。依着贾雨村当前所说,那婚书须得改一改,往后长子归林家,此子才姓陈?
陈斯远心下思量的分明,他冒此身伪造婚书,所贪图的一则是黛玉的身份有利于其仕途,二则因着那可是林妹妹!
且林妹妹如今那身子骨,能否生养还不得而知,陈斯远又哪里会推拒?
因是陈斯远略略思量便道:“敢问抚台,此议是出自荣国府,还是出自林妹妹?”
贾雨村抚须道:“是我那女徒弟来信所言。”
陈斯远再无疑虑,当下起身拱手道:“如此,晚生并无异议,就依此议!”
贾雨村颔首应下,面上略显欣慰之色。
其人得林如海托孤,于官场上顺风顺水,于公于私都要看顾好黛玉,不然如何与天下交代?
若黛玉有个闪失,只怕他贾雨村立时名声大坏!
清流混迹官场,所依仗的就是名声,名声坏了什么都没了。
当下陈斯远重新落座,贾雨村面容和善了几分,略略过问了其秋闱事宜,赞叹了其诗词之才,待过得一盏茶光景方才端茶送客。
出得抚台衙门,陈斯远长出一口气,只觉从此天高地远,除去须得防着荣国府犯蠢害死黛玉,他与黛玉的婚事再无阻碍。
心中雀跃之下,陈斯远只想着扯了香菱去胡天土地。于是上得马车便催着尽快回返。
谁知才行过两条街,车外的小厮庆愈便道:“大爷,我好似瞧见表姑娘与篆儿了。”
“嗯?”陈斯远挑开窗帘观量。
小厮庆愈指着不远处道:“就那儿,往典当铺子去了!”
陈斯远仔细观量,果然便见一抹嫽俏身影领了篆儿进了典当铺子。
陈斯远情知邢忠一家过得艰难,时常朝不保夕。上回他送了土仪,合该发卖了贴补家用才是。只是要发卖也不该去寻典当铺子吧?
他心下纳罕,便道:“过去停路对面,你躲车后头不要声张。”
小厮庆愈应下,引着车夫到得典当铺对面停下,自个儿又藏身车后。
陈斯远挑开帘栊一角,只瞧见邢岫烟与掌柜的说过,那掌柜的不住摇头,随即篆儿吵嚷了一番,那掌柜的还是摇头。过得须臾,邢岫烟便叹息着扯了篆儿行了出来。
待一大一小两个汇于人潮,陈斯远便下得马车,一径进了铺子里。
那掌柜的惯会看人下菜碟,眼见陈斯远穿着华贵、气度不凡,登时不敢怠慢,自柜台后起身拱手道:“这位公子请了,不知小老儿可有帮到公子之处?”
陈斯远道:“掌柜的请了。方才那位姑娘乃是在下表姐,却不知表姐方才可是典当了物什?”
掌柜的眨眨眼,心下嗤之以鼻。那姑娘穿着素净,衣裳隐隐发白,虽领了个丫鬟,可瞧着就是小门小户的;再看陈斯远,一身华贵,外罩的狐裘更是难寻,这二人哪里是表亲?
掌柜的只当陈斯远是那权贵人家的登徒子,存了见色起意之心,于是便含混道:“那姑娘不过是扫听一些信儿罢了,并不曾典当。”
陈斯远也是人精,哪里瞧不出掌柜的提防之心?于是干脆自荷包里取出一块散碎银子,拍过去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还请掌柜的成全。”
“这——”掌柜的四下瞧瞧,见伙计并不曾看过来,紧忙探手将银子抓在手中。略略掂了掂,约莫二两有余,顿时觉着陈斯远顺眼起来。
那掌柜的便笑道:“这……那姑娘家中先前典当了一根梅花鎏金簪,定下七日为期,过期便转为死当。谁知那姑娘今日才来赎买,鄙铺早已将此物发卖,哪里还赎得了?”
“原来如此,”陈斯远不由得想起此前邢岫烟头上插着的梅花鎏金簪,瞧了掌柜的一眼,笑道:“那簪子果然发卖了?”
掌柜的顿时陪笑道:“真真儿发卖了出去,小老儿可不曾扯谎。”
“若是我加钱呢?”
掌柜的哭笑不得,连连摇头道:“公子便是砸了金山银海来,小老儿也变不出来啊。”顿了顿,又道:“小老儿看那簪子也是寻常,公子若有意,不若往山塘街找寻一番,说不得就能寻见一模一样的。”
陈斯远谢过掌柜的,返身出了当铺。当下也不急着回转,径直命车夫转向山塘街。
那掌柜的果然没说错,陈斯远不过略略找寻,便寻见了一模一样的。只是那簪子是纯金的,再非鎏金。
陈斯远懒得计较价钱,取了那梅花金簪捏在手中若有所思,须臾便露出笑意来。
恰此时庆愈凑过来道:“大爷,表姑娘与篆儿就在那边厢呢!”
陈斯远扭头观量,果然就见邢岫烟正屈身在一处首饰摊子前逐样翻找,一旁的篆儿叽叽喳喳也不知说着什么。
陈斯远心思一转计上心头,当下叫过店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吩咐了一番。店主心下纳罕不已,暗忖这天下还有这等大傻子?真真儿是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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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岫烟翻找了一番,心下略略失落。
一旁的篆儿就道:“姐姐,不若咱们往铺子里转转吧?”
邢岫烟只是摇头。那智信和尚说是三日,实则直到今日才结清了银钱。她手头不过五钱银子,又哪里敢去正经铺面里采买?
头上的木簪实在不成样子,她实在使不得戴了数年的那梅花鎏金簪。奈何妈妈当日为了多当些银钱,竟只定下七日之期,她今儿个得了信儿赶忙拿了当票赎买,谁知到底还是迟了一步。
撂下一根银钗,邢岫烟蹙眉而行,篆儿随行一旁,见其心绪不佳也就不再放声。
行不多远,忽而有伙计拦住去路,道:“姑娘不妨来小店瞧一瞧?我家东主要南迁,店中首饰一律赔本发卖。”
篆儿顿时眼睛一亮,扯着邢岫烟道:“姐姐,咱们去瞧瞧吧!”
邢岫烟正犹豫着,那伙计便压低声音道:“我是瞧姑娘面善才说的,店里好些首饰几钱银子就能到手,真真儿是机不可失啊。”
邢岫烟蹙眉道:“你这说得我愈发起疑,莫不是拿了铜铁唬弄人吧?”
伙计眨眨眼,赌咒发誓道:“鄙店素来货真价实,但有哄骗,只叫我出门就遭雷殛了!”
见他这般说了,一旁篆儿又催促不断,邢岫烟这才将信将疑进了内中。
那伙计殷勤随在一旁,逐个介绍。邢岫烟不过扫量一眼便缓步往后头瞧去,走着走着,她忽而停步,抄起一根梅花金簪来若有所思。
伙计扭头看了眼掌柜的,见掌柜的点头,这才笑道:“姑娘好眼力,这是积存的梅花鎏金簪,算算是五年前的样式了,如今只要四钱银子就卖。”
篆儿心下暗喜,面上却道:“太贵太贵,外间不过三钱,你这处为何要四钱?”
伙计咬牙道:“那就三钱,只当赔本赚吆喝了。”
邢岫烟略略捏了捏金簪,先是瞧了瞧伙计,又瞥了眼掌柜的,见二人都盯着自个儿,她便轻轻放下了金簪。
伙计顿时急了,道:“这,姑娘可是不合意?这梅花鎏金簪可是难得啊。”
“鎏金与纯金我还是瞧的出来的,”邢岫烟笑着道:“那你不如告诉我,究竟是得了谁的吩咐?”
“啊?”伙计愕然,禁不住去看掌柜的。
掌柜的捂脸叹息一声,摆摆手赶苍蝇一般打发了伙计,上前笑着拱手道:“姑娘心细如发,不错,方才鄙人的确得了一位公子嘱托。”当下店主便将陈斯远情形略略说了。
邢岫烟本就聪慧,只听了一耳便知那人定是陈斯远。
于是邢岫烟略略瘪嘴,心下先是气恼,又说不出的熨帖。暗忖,表弟定是瞧见自己窘迫,又生怕伤了自个儿脸面,这才如此行事?
她思量着缓缓抄起那梅花金簪,暗想旧的丢了也就丢了,这新的自然极好。随即与那掌柜的道:“这般说来,银钱早就给付了,我是不是不用再付银钱?”
掌柜的愣了下,笑道:“不错,姑娘说的极是。”
邢岫烟点点头,道:“那人是我表弟,生怕伤了我颜面。过会子他来,你只管告知他我用三钱银子买了就是。”
掌柜的哭笑不得,道:“鄙店本小利微,这簪子拢共也赚不了三钱银子,若是姑娘那表弟要我找还该怎么办?”
邢岫烟露齿一笑,道:“他?他才不会呢。”
她将梅花金簪包好收拢了,本待转身领了篆儿而去,走了一步又停下,返身回来道:“我只五钱银子,却不知能买个什么物什做回礼?”
掌柜的挠头半晌,道:“鄙店倒是有一些岫岩玉物件儿,姑娘不若瞧瞧?”
邢岫烟应下,瞧了好半晌,方才选定了一条岫岩玉的腰带,将那手头的五钱银子花了个干干净净。
第202章 娘
少一时,陈斯远去而复返,那掌柜的面上讪讪,便将方才之事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至于隐瞒?这眼前的公子哥才是大金主,且任谁都瞧得出来这二人郎情妾意,是以掌柜的又何必枉做小人?
陈斯远听得暗自挠头,不过邢岫烟既拿了金簪,想来是收下了自个儿的心意?
他点过小厮庆愈乘车回返,出得街市果然就见邢岫烟领了篆儿在路旁而行。陈斯远吩咐一声,马车错身之际缓缓停下,陈斯远便挑开帘栊笑道:“表姐?”
邢岫烟搭眼一瞧,顿时面上绽出笑意来:“远哥儿这是——”
“正要回去,表姐若不嫌弃,不妨一同乘车回返?”
邢岫烟大大方方应下,小厮紧忙送来脚凳,邢岫烟踩着脚凳进得马车里。那后头的篆儿也要上车,谁知庆愈先行将那脚凳撤了,又盯着篆儿观量。
篆儿眨眨眼,半晌方知其意,顿时掩口而笑。待马车重新启行,篆儿便凑在庆愈身旁嘀嘀咕咕,惹得庆愈厌嫌不已。
车辘辘,车内二人相对而坐。陈斯远便瞧见邢岫烟头上插着的梅花金簪,那邢岫烟垂着螓首抚了鬓角,思量着便从包袱里寻了那岫玉腰带来:“方才正巧瞧见此物,觉着与远哥儿极搭,便干脆买了下来。”
陈斯远笑着接过,见那岫玉虽不值钱,做工却极细致,乃是山水图诗文玉扣,腰带革制,缠了素净绦丝,瞧着果有几分出尘之意。
陈斯远笑道:“多谢表姐,这腰带……我极喜欢。”
邢岫烟抿嘴笑道:“合该我谢你才是。”
风吹帘动,一缕斜阳照射进来,那头上的金簪与手中的玉扣交相辉映。
你知我知你心思,我也知你心意,偏生二人都不曾戳破,便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起话儿来。
好半晌,邢岫烟问道:“远哥儿见过了抚台,可是要启程了?”
陈斯远便道:“只怕还要多盘桓一些时日……晴雯的母亲还没寻见。”他便将晴雯的身世略略说了说。
邢岫烟蹙眉道:“这可不大好找寻……不过晴雯的母亲既然会女红,想来定被各处织场聘了去,远哥儿何不往四下织场找找?”
陈斯远颔首道:“寻了县里的班头,料想比我自个儿胡乱找寻要便捷些。”
邢岫烟点点头,正要言语,忽而便有一物撞在窗帘上,发出噗的一声,随即骨碌碌滚到了陈斯远脚边。
邢岫烟骇了一跳,身形一个趔趄险些撞了厢壁,那陈斯远手疾眼快,探手撑在厢壁上,于是温香软玉便撞在了其手背上。
邢岫烟顿时俏脸泛红,低声嗫嚅着不知如何言语。
外头篆儿已然叫骂开来:“吹头怪脑小钟生!青肚皮猢狲,你往哪里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