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亲戚?”
“说是大太太堂亲的外甥,自扬州来的。”
王熙凤不禁冷笑一声,说道:“真个儿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来打秋风了。”
平儿自知二奶奶的脾气,当下只闷声不言语。
王熙凤过了良久才道:“罢了,大老爷既然发了话,那咱们便照着办就是了。”
“是。”平儿应下,随即道:“那奶奶瞧着,往何处安置妥当?一处是东北上的客舍,另一处挨着梨香院,就是有些老旧了。”
王熙凤便道:“那客舍还有用处,便是挨着梨香院那处吧。那打秋风的是自个儿来的?”
平儿道:“说是带了个丫鬟来。”
王熙凤道:“那便拨两个粗使丫鬟,一应饭食比照常理,旁的就不干咱们事儿了。”
“是。”
第3章 如此远亲
秦显家的自去回去报信儿不提,平儿领了人亲自监看,临近申时屋社方才拾掇齐整,这才紧忙来东跨院回话。
听闻屋社也已拾掇过,邢夫人假模假式的还要亲自去送,陈斯远却道:“本就是搅扰姨妈,如今哪里还敢让姨妈来送?姨妈劳累一日,快些歇息吧,外甥自去便是。”
邢夫人顺势应下,便吩咐王善保家的:“嬷嬷带远哥儿去安置吧。”
王善保家的应下,一应人等随着平儿往外行去。出黑油大门自角门入府,七扭八转好半晌到得一处毗邻后街屋社,平儿便道:“远哥儿瞧,便是此处了。”
陈斯远定睛观量,便见此处屋社不过一进,正中开门,两侧各有两间厢房,正中是一处三间正房。即便方才洒扫过,依旧能瞧出此间朽旧。
那平儿含笑道:“正房东梢间瓦片短了些许,我已叫人记下,明儿便能修葺。这仓促之间难免不周全,来日若是缺了什么、短了什么,哥儿只管打发人知会一声儿便是。”
陈斯远赶忙拱手道:“劳烦平姑娘了。”
许是瞧着陈斯远唇红齿白的生着一副好皮囊,那平儿掩口笑道:“可当不得劳烦二字,我不过是二奶奶身边儿的丫鬟,可不就是应当应分的?”
陈斯远面上不动,心下腹诽,这平儿说得谦卑,实则能在凤辣子身边儿混成通房丫鬟,又岂是简单的?
当下平儿嘱咐一番,领着两个小丫鬟告退而去。那王善保家的倚老卖老也叮咛一番,一直不肯走。陈斯远心下透亮,连连给丫鬟柳燕儿使眼色。柳燕儿瞪了瞪眼,这才不情不愿自荷包里摸索出一块碎银来,笑着交到王善保家的手中,道:“嬷嬷是姨太太陪房,我们主仆初来乍到的,不知府里规矩,往后少不得嬷嬷帮衬。这银钱与嬷嬷吃酒,还望嬷嬷多加照拂。”
那王善保家的得了银钱,顿时笑得花团锦簇,口中道:“诶呀,这怎么话儿说的?”
推让一番,王善保家的顺势收下,笑眯眯道:“哥儿尽管放心,太太好歹也是正室夫人,总能说得上话儿。日后便安心在府中住下来,过个三年五载的待哥儿谋了前程,我们太太也算对得起姨太太了。”
陈斯远连连应是,又千恩万谢、谨小慎微地将王善保家的送出门外,遥遥见王善保家的转过拐角,陈斯远与丫鬟柳燕儿对视一眼,二人合力关了房门,一并往正房走去。
这正房三间,东梢间为书房,只是博古架上空置,只有几个新才搬来的赏瓶。柳燕儿进了房便往东梢间而去,对着那赏瓶这个摸摸、那个瞧瞧。
陈斯远再没了方才的谨小慎微,大咧咧扯了椅子落座,目光往西梢间看去,见内中一处架子床,窗边又有砌了火炕的暖阁,心下不由得暗自松了口气。
此时,那丫鬟柳燕儿撇着嘴将赏瓶放下,鄙夷道:“还道这荣国府是泼天的富贵呢,结果几个赏瓶都是本朝的,还有个竟是私窑的!就算尽数卷出去又能值几两银钱?”
陈斯远回头笑道:“那好物件儿都在主子房里,如何能摆在此处?去瞧瞧水房在何处,打些水来伺候着。”
柳燕儿柳眉倒竖,咬着牙行到近前,却一屁股坐下来,翘起二郎腿乜斜一眼道:“哟,当了几天主子,莫非还真当自个儿是主子了不成?”
陈斯远四下一指,笑道:“出了荣国府不好说,可你若不想事败,在这荣国府中你就是丫鬟,我才是主子。”
“你——”柳燕儿气得咬牙切齿,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忽而展颜娇媚一笑:“哥儿既吩咐了,那我便伺候着便是。”
说着起身往外走,陈斯远又嘱咐道:“这荣国府里规矩大,少不得四下打点,燕儿可别舍不得银钱。”
柳燕儿脚步一顿,回身笑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此事不用哥儿费心。”
待柳燕儿走了,陈斯远敛去笑意,暗自寻思起来。他本不该是此间人士,依稀记得前世自个儿好似做着‘营销’的活计,原本顺风顺水,怎料一朝‘裁员’,生活顿时困顿不已,无奈之下只得去做‘骑手’。
某日天黑路滑,一摔之下人事不知,待醒来便成了扬州城外的小乞丐。数年前路遇一老人,被其收养在身边,传授一身本事,成了正儿八经的‘雀字门’传人。
何谓雀字门?雀通缺。此时交通不便,官员上任路途遥远,这雀门中人胆大心细,但凡得了消息便以此冒充官员或勋贵子弟,或走马上任刮地三尺,或敲诈勒索下级官吏,一击即中随即远遁千里,可谓防不胜防。
两月前,师父过世,陈斯远方才安葬了师父,便被师父的旧友寻上门来,说其得了天大的机缘,泼天的富贵近在眼前。小半是蛊惑、大半是胁迫,这才有了陈斯远冒充邢夫人外甥,登门投靠之事。
没错,那柳燕儿自然不是什么正经丫鬟,乃是千门中的燕字门之人。燕通颜,说白了就是美人计、仙人跳、扎火囤。此女与其说是丫鬟,莫不如说是打来身边儿监视自个儿的。
陈斯远与其入荣国府,外间还有二人配合,一则是评字门的孙广成——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师叔,另一人则是挂字门的胡莽——瞧身形就像卖大力丸的。前者总揽全局,后者提供武力威慑。
来京师路上陈斯远一路寻机,奈何看押的太严始终不得脱身。这甫一入得荣国府,陈斯远又隐约想起前世种种,慢慢才记起来,此间好似是《红楼梦》?
越琢磨越对得上,惹得陈斯远心思杂乱。心下不由得暗忖,不拘如何,此时的荣国府可是大腿,说不得自个儿寻机洗白上岸便要应在这贾家身上了。
老话儿说得好,‘别看贼吃肉、不看贼挨打’。这年头可没什么‘司法公正’,尤其是得罪了大户人家,说不得还不曾过堂人就没了。
陈斯远的师父就是失手被人家拆穿,生生被人打断了腰,这才缠绵病榻一命呜呼而去。且这年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陈斯远受够了低人一等,便琢磨着给自个儿谋算个出身。
只是,那柳燕儿、孙广成、胡莽等人熟知自个儿底细,此行又存心不良,若果然有了出身说不得又要被其盘索……总要想个法子,将这几人摆脱才好。
思忖间忽而听得外间有吵嚷声,陈斯远收回思绪,心下略略盘算,那柳燕儿去了足足两刻,这会子还不曾回来,莫非是人生地不熟的惹了祸事不成?
当下起身抚平衣裳迈步往外行去,方才出得门来,抬眼便见箭道拐角处围着一干人等,内中一张俏脸正焦急四下张望,忽而瞥见陈斯远,那柳燕儿慌忙叫道:“远哥儿快救我!”
第4章 丫鬟
却说柳燕儿腹诽着自院儿中出来,兜转半晌方才寻了个婆子问名,那水房乃是在东大院儿里。
柳燕儿又回转回来,过了陈斯远所在的小院儿不多远便是东大院的后门。入得内中,遥遥便见一处小花园,水房便在一侧。
与那水房的管事儿婆子一角碎银,随口扫听,那婆子便不迭道:“这东大院早先半数是校场、半数是花园,后来老公爷一去,家中也无人再操练武艺,几个姑娘也年岁渐长,这才建了屋社。”
抬手一指,那管事儿婆子笑道:“你且往那边厢瞧,二姑娘住北面儿,三姑娘、四姑娘年岁小,如今一道儿住在南面儿。这东边厢茶房、厨房挨在一处,方才我瞧着平姑娘吩咐过了,你径直去寻柳嫂子取了饭食回去吧。”
柳燕儿纳罕道:“这才申时刚过,怎地这会子便要用饭?”
那管事儿婆子面上略略鄙夷,不无得意道:“咱们家可不比外头小门小户的,用餐向来都是两餐三点。”
柳燕儿愈发纳罕不已,紧忙伏低做小与那婆子道:“还请嬷嬷明示,我实在不知这两餐三点是怎么个说法儿。”
管事婆子略略拿乔,数落道:“外头那些每日三餐的,不过是些个暴发户,咱们府中可是遵着古礼。也罢,瞧你是新来的,我便与你多说两句。”
那婆子当下便细细说来。何谓两餐三点?既巳时、申时用早晚两正餐,辰、午、酉三时用点心。
柳燕儿听得咋舌不已,心道这贾家果然奢遮,原道每日三餐、锦衣玉食便是了不得了,谁知这贾家竟这般讲究?
旁的不说,府中十几号主子,单单是每日吃食怕是就要几十两银子!
“亏得嬷嬷教导,不然来日我定会闹了笑话。”柳燕儿笑着奉承,心下愈发炙热。寻常扎火囤每回不过卷了百十两银子就不错了,这回混进贾府,不卷个千八百的银子岂不白来一回?
与那管事儿婆子辞别,出了茶房又往隔壁厨房行去。恰巧此时平儿正在此间与一婆子交代着,柳燕儿不敢搅扰,便在一旁束手而立。
却听那平儿说道:“……好歹是大太太的外甥,听着一时半会的离不得府,柳嫂子不妨再想想?”
那柳嫂子垂头略略撇嘴,挤出一抹笑容说道:“平姑娘说得自然有理,奈何我家五儿自小体弱多病……这不,方才入秋就又染了风寒。她这会子年岁还小,我与当家的商议着,不行就再留二年。”
平儿面上笑容不变,说道:“柳嫂子既然这般说,那此事就作罢。”
柳嫂子顿时舒了口气,紧忙招呼媳妇子将二奶奶王熙凤的食盒奉上,平儿接了食盒,扭头便见侍立一旁的柳燕儿,顿时笑道:“你来了?”当下引荐道:“柳嫂子,这边是远哥儿身边的燕儿。二奶奶吩咐了,比照几位姑娘的份例,往后也给远哥儿预备一份儿。”
柳嫂子不迭应下,平儿又与柳燕儿道:“回去与你们主子说,这会子正在饭口,一时间抽不出人手,我们奶奶先打发个小丫头过去,待明个儿再补齐人手。”
柳燕儿规规矩矩一福谢过,这才目送平儿提着食盒娉婷而去。待回转身形,却见柳嫂子沉下脸来,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说道:“府中主子用餐的规矩可知道了?”
柳燕儿扮作乖巧道:“方才乔嬷嬷说过了。”
柳嫂子哼哼一声,说道:“赶早不赶晚,往后早些来。”当下又提了个食盒送将过来。
柳燕儿接了食盒,又从荷包里摸索出一角碎银来,上前笑道:“我也姓柳,与嫂子夫家说不得五百年前是一家儿呢,往后咱们多亲近亲近。”
柳嫂子得了银子,掂量着约莫有个三钱,面上这才缓和了许多。
出得厨房,柳燕儿紧走几步,待到得东大院后门左近眼见四下无人,便将食盒展开往内中窥去。便见内中几样菜肴,火腿炖肘子、姜醋桂花蟹、灰条菜乾子、野鸡瓜齑、酸笋鸡皮汤,又有红稻米粥与枣泥馅的山药糕,直看得柳燕儿暗吞口水。
心下暗骂那陈斯远进了贾府算是走了狗屎运,这菜品只怕家中良田千顷的大户人家也吃不起吧?
扣上食盒,方才从东大院行将出来,遥遥便见两个俊俏少年手拉着手自后门行将进来。柳燕儿初来乍到,不知这二人如何称呼,便避在一旁。
不料那二人待走得近了,其中一人扭头瞥了一眼柳燕儿,随即驻足纳罕问道:“你是新来的?”
柳燕儿紧忙回道:“回……这位公子,我……奴婢是随着远哥儿下晌进府的。”
“远哥儿?那又是谁?”
“是大太太的外甥。”
说话间柳燕儿抬眼扫量,便见问话的少年十二、三年纪,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
内里穿着米白暗纹绸窄袖圆领袍,外罩淡黄底子五彩花卉纹样缎面四开裾无袖圆领袍,端地神采风流,好似菩萨身边金童一般的人物。
再看其人一旁,那少年虽衣着略显寒酸,面容却尤有甚之,生着一双桃花眼,真个儿是男生女相、顾盼风流。
“大太太的外甥?”那少年嘟囔一嘴,身旁的少年便道:“想来是大太太家中远亲,宝玉可要见见?”
柳燕儿心下一动,又扫量一眼,暗想此人原是宝二爷。
此时就听宝玉笑着说道:“我不过是纳罕这丫鬟怎地见了我不喊人,以为是府中新来的,谁知竟是外人带进来的。钟哥儿,咱们快些走,老祖宗还等着咱们一道儿用饭呢。”
那‘钟哥儿’应下,与宝玉牵着手进得东大院,转眼身形掩于花草林木之间。
柳燕儿心下不禁暗忖,这般世家哥儿,家世好,生得更好。若得其垂青做了身边儿人,可不比如今这般强百套?
随即暗自叹息一声,她自家知自家事,这扎火囤的燕字门哪里还有清白的?这等残花败柳之身只怕入不得那哥儿的眼了。
回转身形,便见一行人等立在身前三尺,那当中的男子身量中等,身形粗壮,样貌寻常,面色酡红,许是方才饮了酒,一双眸子直勾勾盯着自个儿,自有一股子混不吝的劲头。
柳燕儿骇了一跳,赶忙敛身一福,正要提了食盒回返自家,便听那人粗着嗓子叫道:“兀那丫头,你是哪家的?”
话音落下,柳燕儿正不知该如何回话,就听一旁的俊俏男子调笑道:“蟠大叔才从锦香院出来就忘了云儿?来日侄儿定要与云姐儿分说一二。”
那蟠大叔嘿然一笑,没言语。另一边的男子与蓉哥儿有几分挂相,调笑道:“蓉哥儿不知,锦香院的云姐儿再好,奈何老鸨子一直不肯松口让蟠大叔赎身。这丫头颜色虽略逊,可体态尤胜云姐儿,可不就对了蟠大叔的心思?”
薛蟠这才说道:“还是蔷哥儿知我心思。”
贾蓉观量柳燕儿一眼,说道:“如此还不简单?待问明了叫什么,过会子我去寻二婶子说道说道,定将这丫鬟送到蟠大叔房里。”
柳燕儿入燕字门几年,除去宝玉那般世家公子哥儿,形形色色的什么男子没见过?眼见那薛蟠双目满是淫邪之色,顿时急切道:“我……我今儿方才跟远哥儿进府,不是府中的丫鬟。”
“远哥儿又是谁?”
柳燕儿道:“是大太太的外甥。”
若说旁人,贾蓉、贾蔷或许还会顾忌几分,可偏偏那远哥儿是邢夫人的外甥……那邢夫人莫说在老太太跟前,便是在大老爷跟前都没有脸面,又哪里放在这二人眼里?
当下那贾蔷不动声色,贾蓉收拢折扇说道:“既是自家亲戚,此事倒是好办了。蟠大叔不妨先行领了人回去,待侄儿过去与……远叔分说一二。左右不过是个丫鬟,谅远叔也不会太过吝啬。”
一旁的贾蔷蹙眉说道:“这……我看还是先行寻了人分说分说?”
此时的薛蟠却哪里管得了那么许多?今儿他领着贾蓉、贾蔷去那锦香院厮混,洒出去几十两银子,那云儿百般撩拨,偏生不许其入巷。薛蟠这会子正心火升腾,又听闻柳燕儿的主子乃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鲁莽劲头一上来,上前便扯了柳燕儿的胳膊,道:“不妥不妥,还是蓉哥儿的法子合我心思。哈哈,蓉哥儿,此事便交给你了。若办的妥帖,来日我在锦香院置了席面连请你三日!”
贾蓉顿时大喜,应承道:“蟠大叔既这般说了,此事包在侄儿身上!”
柳燕儿被扯了胳膊,挣扎两下却挣脱不开,心下想着家门就在眼前,紧忙叫嚷道:“蟠大爷快放开奴婢,我家哥儿还等着奴婢呢……”
薛蟠扯了其便走,笑道:“不差这一顿饭,来日我自当谢过你家哥儿,现下还是先随了我去吧!”
那柳燕儿虽学过几手防身能为,却哪里能抵得过五大三粗的薛蟠,闻言求告不已,身形却被拖拽着往那梨香院而去。
正此时,柳燕儿瞥见陈斯远自院儿中行将出来,紧忙扯着嗓子叫道:“远哥儿快救我!”
第5章 讨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