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这是……咦?好端端的谁招惹你了?”
凤姐儿横眉冷对,冷哼一声站起身,那平儿紧忙将丰儿带了出去。
凤姐儿四下扫视,抬眼瞥见墙上挂着的宝剑,两步过去探手就摘了下来,随即苍啷啷宝剑出鞘。
贾琏唬得霎时间脸色煞白,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凤姐儿咬牙低声道:“二爷做下这等没起子的事儿,只怕没法儿与姨太太、太太交代,我更没法儿交代,既如此,不若咱们做一对苦命鸳鸯吧!”
贾琏吓得亡魂大冒,哆哆嗦嗦道:“你,你胡吣什么?”
“我胡吣?”凤姐儿挺着宝剑一步步靠近,骇得贾琏一步步后退,须臾便靠在了墙壁上。凤姐儿咬牙道:“二爷莫非以为自个儿做的神不知鬼不觉?那秦显家的什么都交代了,二爷将人打扮成小厮,又走东角门去了宁国府,你还道自个儿缜密?”
“啊?”贾琏吓得一哆嗦,铛啷啷金钗落地,亏得是下面先着地,那祖母绿的翡翠方才不成摔碎了。当下赶忙作揖求肯道:“我也是一时鬼迷心窍……都是那柳燕儿勾搭的。你,你调养身子也不让我近身,我一时憋闷不住——”
凤姐儿心如刀绞,恨不得将此人千刀万剐了。说道:“你三五日便寻我讨要近前,今儿个三十两,明儿个一百两,我也知你南下一遭心思野了。只是你在外头如何寻花问柳我不管,总不能在府中也这般恣意吧?”
贾琏作揖连连:“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儿,还请宽宥我这一遭。”
“宽宥?”凤姐儿冷笑道:“呵,我可说不着宽宥,二爷还是去求太太吧。”
“你说给太太知道了?”贾琏尚且蒙在鼓里,道:“此事与太太何干?”
“啐!”凤姐儿道:“你怕是还不知道,那柳燕儿临走前将宝兄弟的通灵宝玉一道儿顺走了!”
“啊?”贾琏大惊失色。
恰此时平儿回转,劝慰道:“二爷,此事千真万确。若果然是二爷将那柳燕儿带出了府,还请二爷赶快将通灵宝玉寻回来……这事儿若是闹到老太太跟前,只怕没法善了!”
贾琏面色数变,恨恨一跺脚,撩衣袍扭身便走。
凤姐儿丢了宝剑,擦拭眼泪与平儿道:“你去,打发旺儿缀上去,看看他将人藏在了何处!”
平儿素知凤姐儿性子,知道自家奶奶动了杀心,当下有心劝说道:“奶奶,可——”
谁知凤姐儿一瞪眼,平儿便说不下去了,当下叹息一声,只得去寻来旺。
待平儿一走,凤姐儿杵在原地思量了一会子。心下暗忖,来旺不过能寻了泼皮倪二,若贾琏护着,只怕动不得那狐媚子分毫。总要另寻帮手才好……思量一番,凤姐儿忽而想起陈斯远来。
那柳燕儿本是陈斯远的丫鬟,此番陈斯远也受其牵连,说不得心下正急切着呢。若去寻陈斯远说道一番,此人必不容此事有失!
拿定心思,凤姐儿也顾不得重新梳妆,盯着红肿的眼睛,领了丰儿便往后头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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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王夫人院儿正房里。
薛姨妈唉声叹气,赔了好一阵不是,又将那柳燕儿骂了个狗血淋头。天可怜见,她当初就瞧不上那柳燕儿,错非宝贝儿子喝多了将此女强拉进了房里,加之此事闹得人尽皆知,薛姨妈又怎会捏着鼻子认下?
待其后那柳燕儿扮起了乖顺,薛姨妈渐渐放下心防,谁知此事竟出了这档子事儿?
她听闻此事,紧忙来寻王夫人道恼,私底下发了狠,打发宝钗舍了银钱,总要将此事缘由扫听出来。
王夫人因着元春封妃,愈发瞧不上薛家,更是绝口不提昔日赞同的金玉良缘。原本还不知如何将那金玉良缘揭过,可巧这现成的由头就送上门来了。
因是王夫人面色铁青,一直闭目诵经,手中佛珠转得飞快,偏生一句话也不回薛姨妈。
眼见王夫人如此,薛姨妈急了,不禁说道:“姐姐好歹给句话,总不能当妹妹的跪下来求姐姐吧?”
王夫人闻言这才睁开眼,叹息道:“说不定那通灵宝玉有此一遭是为宝玉挡了劫数,妹妹也不必如此急切。”
“这——”渡劫的话都说出来了,这要薛姨妈如何接茬?
恰此时,玉钏儿入内道:“宝姑娘来了。”
薛姨妈寻思着不拘如何,宝钗总能扫听得一二,便赶忙吩咐道:“快让她进来。”
玉钏儿瞥了眼王夫人,见其并无吩咐,这才返身引了宝钗进来。
宝钗进得内中,先是与薛姨妈点了点头,薛姨妈这才释然舒了口气。
宝钗娴静着与王夫人见过礼,便道:“我方才使人扫听了一番,倒是得了个信儿,也不知准不准。”
王夫人神色一动,忙问道:“什么信儿?”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薛家数百两银钱撒下去,又怎会空手而归?方才便有个洒扫婆子报信,说是黄昏时瞧见琏二爷领了个小厮往东角门去了。那婆子依稀识得,那小厮便是改头换面的柳燕儿。
单只是一个婆子说也就罢了,又有玉皇庙的小女冠佐证,这便算是坐实了。如今薛家黄泥烂在裤裆里,正是有苦难言的时候,哪里还管得了那劳什子的贾琏?
当下宝姐姐便将那二人所说报与了王夫人知晓。
王夫人听得瞠目结舌。单只是走了个柳燕儿也就罢了,怎么还跟贾琏扯上干系了?
此时就见薛姨妈蹙眉说道:“姐姐,莫非此事都是大房指使的?”
王夫人眨眨眼,赶忙摇头道:“大房再是犯蠢,也不至于做下这等事儿来。”
要盗走通灵宝玉,私底下传出去就是了,何苦还拖着个柳燕儿?王夫人暗忖,此事八成是那贾琏自作主张。贾家的爷们哪儿有不贪花好色的?
便是自诩正人君子、方正迂腐的贾政,不也被那赵姨娘迷得神魂颠倒?也就是贾政上了年岁,应付一个赵姨娘尚且力有不逮,不然你当贾政不会往家里带嫽俏女子?
王夫人细细思量,那贾琏自是贪花好色的,加之近来凤姐儿又在调理身子骨,不容贾琏近身……这憋闷之下,可不就要干出糊涂事来?
凤姐儿虽是王夫人的亲侄女,可到底是大房的媳妇,又是向着老太太的,王夫人自是不会错失良机。可即便要打压贾琏、凤姐儿,也须得先行将那通灵宝玉寻回来再说。
当下王夫人叫了玉钏儿来,吩咐道:“你往后头走一趟,看看琏儿回来了没,若是回来了,叫来见我;若还没回,叫凤哥儿来见我。”
玉钏儿应下,转身往后头寻去。
王夫人这才面色缓和了几分,与薛姨妈道:“不想此事竟牵扯到了琏儿……这话儿怎么说的?”
薛姨妈也惆怅颔首:“是啊,谁想琏儿竟——”
那柳燕儿可不是寻常丫鬟,她可是正儿八经摆了酒纳进薛家的妾室。贾琏这货也真真儿是下三滥,府中姿容嫽俏的丫鬟有的是,何苦非得勾搭薛家的妾室?这来日传扬出去,真真儿是好说不好听!
王夫人便道:“罢了,妹妹也挂心了半晌,这会子也夜了,快回去歇着吧。”
薛姨妈应下,起身领了宝钗去了。
王夫人将薛家母女送到正房门前,便又回转重新落座。等了须臾,玉钏儿便快步入内禀报道:“太太,二爷、二奶奶都不在,房里只有平儿姐姐一个。我方才又问仪门处的婆子扫听了,说是琏二爷回来须臾又走了,只是走得颇为急切,也不知去做什么了。”
王夫人心中有了谱,暗忖只怕贾琏去寻那通灵宝玉去了。当下略略颔首,手中的佛珠转动起来愈发缓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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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凤姐儿往后头来寻陈斯远,陈斯远迎其入内,那凤姐儿也不赘言,径直便将心下所想说了出来。
陈斯远正欲绝后患,自是欣然同意。本道来旺总要夤夜方才来报信儿,谁知凤姐儿才要起身告辞,便有小丫鬟芸香引着来旺媳妇进了内中。
凤姐儿纳罕不已,问道:“你怎么来了?”
来旺媳妇屈身一福,欲言又止地看向陈斯远,凤姐儿便道:“可是来旺来了信儿?但说无妨,此事不用瞒着远兄弟。”
“是,”来旺媳妇应下,赶忙说道:“我男人缀在二爷后头,谁知二爷兜转过来去了宁荣后街,眼瞅着二爷进了草穗巷第四户人家,我男人赶忙就近寻到了后门。”
凤姐儿顿时冷笑道:“好啊,敢情是灯下黑!”又看向陈斯远:“远兄弟?”
陈斯远肃容颔首:“好,我与二嫂子走一遭!”
凤姐儿又吩咐来旺媳妇道:“你去叫几个得力的仆役提了棍棒来!”
来旺媳妇赶忙应下。
陈斯远与凤姐儿出了小院儿,到得后门时便有七、八个提了哨棒的仆役等候。
凤姐儿道:“今儿个办差只一条,听我吩咐。若办好了,事后俱有赏!”
七八人呼喝着应下,旋即浩浩荡荡随着二人往草穗巷而去。
那草穗巷紧挨着小花枝巷,一行人等行不过一刻便进了巷子里。眼见第四户人家灯火通明,凤姐儿便要吩咐上前打门。
陈斯远赶忙拦下,低声道:“二嫂子,琏二哥还在内中,计较起来只怕不妥。咱们不若稍等片刻,等琏二哥走了再说。”
第169章 神异
皂月珠星,人间良夜。
贾琏全然不曾留意过自个儿身后跟着个来旺,当下到得草穗巷第四户,探手便要拍门。却见那门扉虚掩着,内中一片静谧。
贾琏面颊直跳,心下暗忖,那贱人莫非这就走脱了?若果然走脱了,一千多两银票也就罢了,不过是他琏二爷半年多的花用,唯独那通灵宝玉实在不好交代。若闹到老太太跟前儿,只怕这一遭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贾琏愈发着恼,眼见正房里有一灯如豆,大步流星往里而去。谁知方才进门,正与一人撞了个对向。
那人一身寻常百姓短衣,面色黢黑,脸生麻皮,贾琏扫量一遍便愕然道:“你是谁?”
那人也极为讶异,紧忙卸下背负着的小巧包袱,待贾琏仔细观量,便见那双眸子分外眼熟。
贾琏心思转动,顿时恍然道:“好啊,你还敢跑?贱人!”
贾琏怒不可遏,抡起巴掌便扇了过去。那乔装打扮的柳燕儿躲避不及,一巴掌被扇在了脸颊上,诶唷一声扑在了地上。右手兀自探在包袱里,紧忙寻了一物衔在口中。
贾琏迈步上前,一把揪住柳燕儿衣襟,抡起巴掌待再打,谁知柳燕儿忽而扭过头来,鼓动腮帮子猛吹口中竹筒。
但听得‘噗’的一声,便有一股灰烟扑在贾琏面上。贾琏惨叫一声,连打几个喷嚏,只觉此物奇痒无比,顿时撒开柳燕儿,双手胡乱抓挠起了脸面。
柳燕儿身形倒退,抬脚将贾琏踹下,起身兀自不解恨,又一脚将贾琏踹倒在地,这才冷声道:“我可不是你们贾家那等娇滴滴的姑娘家,有的是手段能治你!好歹咱们也算露水姻缘,你又何苦找回来?”
贾琏痒得来回翻滚,只不住的叫骂道:“贱人,贱人!你快把通灵宝玉还回来!”
柳燕儿嬉笑一声,将脖颈上挂着的通灵宝玉掏出来比量了下,说道:“这宝贝果然紧要,我也不怕实话告诉你,你拿五千两银子来,这破石头原样奉还。如若不然,我便寻个地方砸了去!”
说话间一脚踩在贾琏胸口,柳燕儿俯身笑道:“二爷也不用急,料想五千两银子总要预备个几日,过几日自有信儿送到府上。咯咯咯……”
笑罢,柳燕儿背了包袱起身往外便走。那东梢间旁的灶房里,两个丫鬟、婆子俱都委顿在地、人事不知,盖因柳燕儿偷偷将迷药掺进了干柴里。
正房里的贾琏摸爬起来,寻了茶壶掀开盖子,一股脑地浇在脸面上。当下奇痒稍退,面上却好似针扎火燎般剧痛,一双眸子不住地流泪,看向各处都是模糊一片。
贾琏心下恼恨至极,盛怒之下胡乱在桌案上摸了把剪刀来,踉跄着便要追出去。谁知因着视线模糊,才出门便绊在门槛上,结结实实扑在地上,好半晌不曾爬起来。
此时柳燕儿推开门扉已然到了巷子里,谁想呼啦啦左右围了十来个人来,四、五盏灯笼将此地照得亮如白昼,七、八根哨棒将柳燕儿团团围住。
那柳燕儿神色骤变,先是一眼瞥见满面怒容的凤姐儿,继而又瞥见面上玩味不已的陈斯远。
柳燕儿心下咯噔一声,只道此番祸事了,再难以走脱。心思转动,盯着那陈斯远说道:“哥儿,我得手了,咱们快些走!”
陈斯远顺势笑道:“好啊,你先将东西给了我,我自会送你走。”
贾家一应仆役俱都瞧凤姐儿脸色行事,听了这二人答对,便纷纷看向凤姐儿。
凤姐儿冷声道:“你把二爷如何了?还有,那通灵宝玉呢?”
柳燕儿一把拽下脖颈上的通灵宝玉,嬉笑着道:“原来二奶奶是奔着此物来的,那可须得仔细了,免得我一时受了惊吓,再不小心将这通灵宝玉摔了。”说话间已然将通灵宝玉高高举起。
凤姐儿虽恼恨贾琏,可眼见柳燕儿如此作为,生怕贾琏遭了其毒手。当下便与来旺吩咐道:“你快进去瞧瞧二爷!”
来旺闷声应下,一摆手,贾家仆役便用哨棒逼着柳燕儿让开正门,来旺紧忙钻了进去。
柳燕儿小心挪动脚步,思量着走脱办法,与凤姐儿掰扯道:“二奶奶不用挂心,好歹夫妻一场,我还能要了二爷的命不成?”
不待凤姐儿言语,早一会子追过来的平儿便啐道:“呸!不要脸的骚狐狸,我们奶奶可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主儿,岂容你在这儿嚼舌?识相的快将通灵宝玉还了来,不然一准儿叫你死无全尸!”
柳燕儿笑道:“我贱命一条,死便死了,哪里管得了是不是留全尸?事已至此,我莫非还能活着逃出去不成?只是有一样,二奶奶若是容我说会子话,将这内中缘由一一道来,我便将这通灵宝玉还了,如何?”
凤姐儿生怕柳燕儿另有算计,暗忖若是还有旁的贼人接应,那此番岂不是坏了事?她还在思量着,陈斯远就笑道:“二嫂子听她胡诌就是,我倒要瞧瞧她能说出什么来。”
柳燕儿惊奇道:“咦?哥儿不怕我坏了你的好事儿?”
陈斯远面上噙了笑意,心下不禁愈发笃定。柳燕儿想将他拖下水,又谈何容易?不说旁的,如今贾家各处主子都得了其恩惠,前后两回赚了多少银钱?他又在国子监闯出好大名头来,上头还有贵人保着,只怕就算柳燕儿实话实说,众人也只当其乃是临死前的攀诬。
他能想到这些,柳燕儿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眼见其气定神闲,便叹息着道:“哥儿好算计,明明是死局,偏偏被哥儿给走活了。”
陈斯远道:“我行堂皇之事,又何惧流言蜚语?你有话可说,赶紧将通灵宝玉还回来才是正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