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又蹙眉道:“国子监英才济济,这头名又哪里是那般好得的?”
陈斯远笑道:“二姐姐说的是,这一回头名险些被仲方抢了去。”
探春掩口讶然道:“远大哥又得了头名?诶唷唷,这下真个儿了不得了。”小姑娘屈指点算:“算上前一回,远大哥已经积了三分,再有五分岂不是就从国子监肄业了?”
陈斯远谦逊道:“不过是侥幸,余下五分还没眉目呢。”
探春就道:“远大哥何必过谦?说不得再有数月远大哥就肄业了,咦?没准儿还能赶上今年秋闱呢。”
陈斯远本意就是要秋闱下场,不过此时不好张扬开来,便笑道:“随缘吧。”
正说话间,忽而有人快步行来,却是黛玉身边儿的紫鹃。紫鹃瞥见陈斯远,面上不动,心下却极为异样。入得内中屈身一福,笑着道:“老太太这会子起了,直说没趣味,便打发我来寻了姑娘们去热闹热闹呢。”
迎春起身笑道:“老祖宗也是个贪心的,宝兄弟、林妹妹在身边儿还嫌不够,非要带上咱们。”
探春也道:“老祖宗就喜欢热闹,说不得这会子打发人去寻凤姐姐了呢。”
陈斯远自知不好去荣庆堂,便起身道:“既如此,二姐姐、薛妹妹、三妹妹、四妹妹且去吧,我也该回去了。”
不料宝钗却道:“方才见了风,我这会子有些头疼,这一回就不去了,你们去吧。”
三春问询几句,便一并往前头荣庆堂而去。
陈斯远与宝钗一并出了藕香榭,往北行了一阵,那宝钗忽而说道:“远大哥今儿个吹奏的曲子听着倒是耳熟。”
陈斯远略略思忖,又见宝钗目光中满是玩味,干脆大大方方颔首道:“本就是送林妹妹的自鸣琴里的曲子,方才顺手便吹奏了起来。”
竟然承认了?宝钗顿时沮丧起来。
陈斯远行了几步,忽而说道:“听说今儿个府中来了个带发修行的女尼?”
“是,法名妙玉,可惜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陈斯远说道:“薛妹妹须得留心了。”
宝钗一怔,纳罕看向陈斯远。
就听其说道:“我听说那妙玉是太太三请三让方才请到家中来的,好似又与老爷有些瓜葛?”
宝姐姐顿时心中一紧。因着婚书一事,宝姐姐自是不再将黛玉视为大敌,偏生薛姨妈每回试探口风,王夫人都闪烁其词。内中推拒之意,溢于言表。
宝姐姐又怎能不心下苦闷?薛家大房心心念念想着金玉良缘,偏生几万银钱借出去,始终不得准信儿。
如今又来了个妙玉……她薛宝钗莫非还要与个女尼去争姻缘不成?
宝姐姐随口道:“出家人四大皆空——”
“哈!这话薛妹妹信?那妙玉可是带发修行的啊。”
宝姐姐顿时不说话了。行了一阵,眼看到得后园门口,宝钗忽而说道:“只盼着远大哥早日过秋闱。”
“嗯?”陈斯远停步观量宝钗一眼,心下仔细思忖。
是了,这省亲别墅业已竣工,来年正月里便要省亲。只怕贾家公中早没了银钱,到时候省亲又要开销一大笔。
若陈斯远今年就过了秋闱,那林家的家产自是不好再动,说不得王夫人又要求上薛家。如此一来,这婚事岂不就定了?
陈斯远摇头笑了笑,抬脚出了园子。他总不能因着宝钗而丢了自个儿的前程吧?就算一心惦记儿女情长,也不能为了宝钗而放弃眼看到手的林妹妹啊。
因是临近自家小院儿门前,陈斯远便道:“那便祝咱们都得偿所愿吧。”
略略拱手,不待宝钗还礼,陈斯远便进了自家小院儿。宝钗匆忙屈身一福,见陈斯远进了院儿中,便移步往梨香院而去。
不知为何,许是因着方才一时意气,生了逆反之心,她这才处处与陈斯远斗嘴。待没了陈斯远,自个儿忽而又委屈起来。既委屈好生生的女儿家要与个姑子上演二女争夫的戏码,又委屈陈斯远无动于衷。
宝钗顿时心下骇然,暗自警醒了半晌,方才将那怨念按捺下来。转眼到得梨香院前,宝钗扫量一眼,暗忖只怕这邻居也做不得多久了。
听王夫人说,贾菖采买了十二个女子,五月里便能回返。此处便要腾出来安置十二个小戏子,薛家则要搬到前头的东北上小院儿去。
想到此节,宝钗心下若有所失,不禁怅然起来。
……………………………………………………
待过得几日,陈斯远这日一早儿与香菱约好了,散学后便往外城去瞧甄封氏。
谁知到得外城住处,甄封氏与晴雯俱在,偏生少了香菱。一问才知,敢情今儿个香菱游逛时扭了脚,疼得不良于行,只得求了小厮来递话儿,只道今儿个不来了。
陈斯远自是蹙眉记挂,暗忖只怕这回香菱扭得不轻,也不知瞧没瞧过太医。
甄封氏将陈斯远让进内中,紧忙打发婆子奉上茶点。
陈斯远落座后笑道:“大娘别忙了,我过会子就走。”
甄封氏闻言也没说旁的,凑坐炕桌另一边,思量着道:“英莲与哥儿说了?”
陈斯远说道:“提了一嘴,大娘一直要回江南?”
甄封氏蹙眉说道:“是,一来这北地气候实在受不住,过了一冬好似要掉一张皮一样;二来,四下都是京音,寻常与人说话都有些别扭。”顿了顿,又道:“我夫家便是金陵甄家,且英莲的爹爹一直不知下落,我便想着回苏州等着,说不得哪一日他便回来了呢?”
陈斯远忧心道:“大娘说的在理,只是如此一来,免不得让香菱……英莲挂念。”
甄封氏掩口笑道:“我才这般年岁,养了一冬,身子骨也渐好,想来还能多活几年。至于她挂念,了不起我隔一阵来一趟京师就是了。”
陈斯远思量道:“既如此,我也就不劝了。大娘另一番意思,香菱也说了。那就本月选个日子,我便在此处摆酒邀了友人、同学来。”
甄封氏忙笑道:“如此就好,如此就好啊。英莲能遇见哥儿,也是一番造化。哥儿不知,英莲自打被拐子拐了去,我就未有一夜睡过安稳觉。总惦记着她,就怕她去了,也怕她被送进那没起子的地方……天可怜见,亏得遇见了哥儿,才让我们母女有相见之日。”
“大娘言重了。”
甄封氏感念了几句,就不再说旁的。她自是也挂念着香菱,生怕来日香菱受了委屈?
如何受委屈?陈斯远如今待香菱自是千好万好,只是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陈斯远如今是宠着,谁知来日少奶奶过了门又是什么情形?好歹早些将名分定下,如此即便来日少奶奶不待见,总不能就此便将香菱这等贵妾赶了出去。
陈斯远略略盘桓,随即便起身告辞。那晴雯一直在左近观量着,眼见陈斯远起身,紧忙凑过来相送。
二人一并出了小院儿,陈斯远停住身形,便见晴雯咬着下唇垂着螓首。陈斯远便道:“几日不曾来瞧你,你可还好?”
晴雯闷声点了点头。
陈斯远又道:“过些时日甄大娘要回苏州,到时我在内城寻个住处给你。”
晴雯抬眼瞧了陈斯远一眼,窸窸窣窣自袖笼里掏出一并腰扇来。陈斯远接过来,顿时喜道:“果然栩栩如生,晴雯好手艺。”
晴雯咬着下唇又将一张皱巴巴的纸张递过来。
陈斯远纳罕接了,瞥了一眼,却是晴雯的身契。
陈斯远道:“身契自个儿留着不是更好?”
不料晴雯使劲儿摇头,蹙眉说道:“前几日我瞧见碧痕了。”
“碧痕?”
那日晴雯上街采买,无意中撞见了碧痕。晴雯仔细观量了好半晌方才辨认出来,那碧痕烟视媚行,哪里还有从前的影子?
晴雯上前与其说话儿,碧痕原本还笑着,见了晴雯顿时绷了脸儿,只道晴雯认错了。旋即又有龟奴过来驱赶,见晴雯生得好颜色,立时便招呼了老鸨子上前兜搭。
晴雯到底差着年岁,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亏得甄封氏身边儿的婆子瞧见了,这才将晴雯扯走了去。
晴雯当下也不提当时情形,只蹙眉道:“身契留在大爷手里,我反倒心里托底一些。”
这倒是没错。嫽俏女子本就是一种资源,若早有所属也就罢了,若是无主的,各路牛鬼蛇神又岂会将其放过?
陈斯远霎时间便知晓了晴雯的心思,点点头,将身契仔细折叠揣好,蹙眉交代道:“你往后还是少上街游逛吧。”
晴雯抚着胸口后怕道:“就那一回就吓得半死,往后哪里还敢去了?”
那日过后,甄封氏说了拐子、拍花子种种手段,唬得晴雯噩梦连连,时日至今尚且后怕不已,因是早就拿定了心思,往后再不去街上采买物件儿。
瞧见晴雯的小模样,陈斯远不禁莞尔,思量了下,解下荷包,寻了一两银子出来,塞给晴雯道:“收了你身契,那就要给月例。喏,这是这个月的。”
晴雯接了银子,眨眨眼笑道:“哟,一两银子呢,那我岂不成了一等丫鬟?”
陈斯远哈哈笑道:“是啊,可不就是一等丫鬟?”探手揉了揉晴雯的头,陈斯远交代道:“你回吧,我先走了。”
“嗯。”晴雯应下,紧忙屈身一福。她停在远处瞧着陈斯远翻身上马,不片刻掩于巷口,这才收回目光。
忽而见前头有人自墙头露出一张脸来盯着自个儿看,晴雯蹙眉不喜,这才返身进了小院儿。
关了门扉,晴雯心下一片茫然。这月余光景,先是被撵出荣国府,无人看顾之下,险些便死了去;随后又被远大爷搭救了,自个儿大着胆子讨了身契,便留在了香菱母亲身边儿过活。
宝二爷,自是让晴雯失望不已。离开这般久,晴雯也逐渐习惯了,没了宝玉,她还不是一样儿过活?
至于那位远大爷,晴雯自是感激的,只是除此之外,因着只见了几回,是以再难说还有旁的情愫。
晴雯呼出一口气,摊开手瞧了瞧那一两碎银,旋即自失一笑。往后如何,且走一步瞧一步吧。
……………………………………………………
小花枝巷。
三合院里吵嚷声不绝,引得邻人探头观量。
尤二姐将尤老娘扯出正房,那尤老娘气得脸色煞白,指着内中大骂道:“你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窍!好啊,攀上高枝儿就不认自个儿老娘了,天下间哪儿有这样的女儿?”
内中尤三姐掐腰还嘴道:“我就算鬼迷心窍,也好过你一心钻钱眼儿里!天下间哪个爹妈不盼着自个儿儿女好?偏生到了你这儿,只一心从女儿身上敛财!”
“你,你个白眼狼!从今往后我再也不认你!”
尤三姐两步到得门前,粉面含霜,瞥了尤老娘一眼道:“唷,那我倒是谢过安人了。往后安人自去寻地方打秋风去,我这儿门第小,就不招待了!”
尤老娘气得三尸神暴跳,恨不得立时寻了物件儿打尤三姐一通。
亏得尤二姐一路拖拽,又有丫鬟夏竹帮衬,好说歹说总算将尤老娘扯进了厢房里。
入得内中,尤老娘气得喘息不已,不禁哭道:“白养了十五六年,谁知有了野汉子就忘了娘!”
尤二姐劝说道:“妈妈快少说两句吧……三姐儿本就是有口无心,话赶话说的,可做不得数。”顿了顿,又道:“再说三姐儿手头的确就二百两银子,哪里还有银子孝敬妈妈?”
尤老娘略略诧异,不禁蹙眉道:“那姓陈的也不差银钱,怎么没给三姐儿?”
尤二姐好一阵无语,说道:“他倒是要给,奈何三姐儿怕了妈妈,是以干脆就没要。只说居家过日子,二百两便能过一年呢。”
尤老娘顿时痛心疾首,拍着大腿道:“傻不傻?爹亲妈亲哪儿有银子亲?如今不趁着得宠多讨要些银子,过几年人老珠黄了,哭都没地方哭去!”
尤二姐略略蹙眉,情知尤老娘便是这般性子,于是干脆就不劝了。
数落了尤三姐一通,尤老娘略略消气儿,打发了夏竹出去,旋即低声问道:“我且问你,你与那姓陈的如何了?”
“这……三姐儿就在一旁瞧着,我还能如何?”
也是古怪,那陈斯远一双眼睛盯着自个儿不放,偏生一有尤三姐在旁,他便规矩了起来。好不容易四下无人,他也不过略略揩油,旁的一概没有。算算到如今都两个月了,半点进展也无,径直让尤二姐心下气恼。
想起陈斯远先前提及张家的婚事,尤二姐暗忖,莫非便是因着此事他才顾虑重重?
想到此节,尤二姐陪坐一旁,低声与尤老娘道:“妈妈,不知怎地,他竟知道了我与张家指腹为婚之事……说不得就是因此这才心生顾虑。”
尤老娘一怔,纳罕道:“这等事儿他是怎么知晓的?”顿了顿,忽而醒悟,不禁骂道:“有了汉子忘了娘,她真真儿是对那姓陈的掏心掏肺啊。”
破口大骂一通,尤二姐待其停歇了,这才说道:“妈妈不若寻了张家将那婚事退了。”顿了顿,抬眼说道:“我私下瞧着,远兄弟对我自是有心的。只是一来有婚约为阻,二来三姐儿又在一旁拦着,这才拖延到了今日。”
尤老娘顿时愁眉不展,说道:“张家早就败落了,如今都寻不见人,我去哪里退去?”看向尤二姐,说道:“那姓陈的既然畏首畏尾,我看你不若跟我回去。每月去一趟宁国府,好歹能赚一些好处。”
尤二姐暗自撇嘴,一些好处又是多少?见识过陈斯远出手阔绰,尤二姐哪里还看得上贾珍抠抠搜搜给的那仨瓜俩枣?
再者,尤二姐心下到底是有些廉耻的。先前被尤老娘教唆着,懵懵懂懂陪了两回酒,好歹不曾失了脚;这往后再去,万一若是丢了清白,来日哪里还有回头路?
因是尤二姐便求肯道:“大姐拦着,我往后再不去了。若妈妈能说通大姐,我怎么都行。”
“你——”尤老娘为之一噎,顿时说不出话来。
那尤氏又不是她亲生的,防二姐儿、三姐儿好似防贼一般,哪里会松口让尤二姐过门?
耳听得尤二姐又来求肯退婚,尤老娘顿时没了耐心,推说两句干脆起身便回了宁国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