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心下熨帖,这一晚上可不就等着这一句?当下颔首,笑着看向陈斯远道:“只是我没什么主意,却不知从何处着手。远哥儿不如给出个主意?”
陈斯远笑道:“依我看,不如先从各处库房账目着手。”顿了顿,解释道:“那账目想来太太与二嫂子也瞧过,只是太太怕是不知内中欺瞒的手段。来日我去寻几个积年的老账房,内中什么名头一看便知。”
此言又对了王夫人的心思。掌家掌家,财权不收拢在手里算什么掌家?
邢夫人适时说道:“那库房也就罢了,厨房须得先查个底儿掉!”
王夫人顿时会意,邢夫人是有意安插人手管厨房。王夫人暗自思量,若邢夫人掌管了厨房……回头儿会不会往吃食里掺东西?
略略思量,王夫人便笑道:“嫂子不知,这省亲别墅眼看就要建成,凤哥儿说要往园子里分个小厨房。依着我的心思,这家中的人手彼此勾连,不好再用。来日嫂子多留心,若是有何用的,咱们便先用着试试,再是生手,也比那欺上瞒下的婆子强。”
邢夫人眨眨眼,这才晃过神来,赶忙笑道:“哟,弟妹这话儿说的……来,我敬弟妹一杯。”
第136章 发难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邢夫人房里气氛愈发融洽。
常言道得寸进尺、得陇望蜀,说的便是邢夫人这等人。许是因着邢夫人饮了几杯酒,这言语间就试探起来。
荣国府总管家赖大,其下有账房、银库、买办房,又有个‘听调不听宣’的庄头乌进忠,再往下细碎的还有厨房、茶房、药房、马棚、古董房、库房、戏房、门房、家庙,至于各处管洒扫的,这都暂且不提。
单是内外管事儿的就二十几号。邢夫人得了省亲别墅小厨房,想着这肥差给了秦显家的,那费婆子一边厢总要安抚安抚,于是又盯上了古董房。
谁知方才提了一嘴,便被陈斯远打个哈哈遮掩过去。
开玩笑,那古董房比银库都要紧,王夫人便是得了失心疯也绝不可能将这差事拱手让人。
内中存放古董除了历年属僚送的贺礼,大多数都是早年荣国公打天下时抢来的好物件儿。
所谓乱世黄金、盛世古董,这些物件儿放在战乱年代不起眼,如今这等稀世之珍可谓千金难求。
一边厢遮掩,一边厢悄然用脚尖点了点邢夫人。邢夫人心下惋惜,只得住口不言。心下却越想越憋闷,许是因着饮了酒之故,干脆蹙眉抬脚狠狠踩了陈斯远一脚。
他虽面上不显,可邢夫人蹙起的眉头落在王夫人眼中,扫量一眼哪里还不知面前这二人做主的乃是陈斯远?
王夫人心下惊奇不已,先前还道邢夫人转了性子,原来却是另有高人出谋划策,这心下不由得对陈斯远又高看了几分。暗忖来日若与大房彼此通气,与其寻那不着四六的邢夫人,莫不如来寻这远哥儿。
又过半晌,陈斯远眼见邢夫人又饮了一杯,便笑道:“姨妈如今可是双身子,不好贪杯。咱们自家亲戚小酌,尽兴就好,也不用饮太多。”
王夫人就笑道:“是了,险些忘了嫂子有孕在身,我看今儿个不若就到这儿吧?来日待嫂子养育过,咱们妯娌两个再好生小酌一回。”
邢夫人此时业已困倦,便笑道:“都怪这小东西拖累。今儿个不算尽兴,待来日我再寻弟妹痛饮。”
当下吩咐丫鬟撤下席面,又奉上茶点。王夫人与陈斯远喝了一盏茶,便起身告辞。
邢夫人不大高兴,有心留下陈斯远计较一番,奈何此时天色已晚,说不得过会子大老爷就回府了,因是只得心下悻悻,打发了苗儿提着灯笼相送。
王夫人与陈斯远自正房出来,陈斯远随意一瞥,便见西厢房里人影晃动,二姑娘迎春正闷头打着棋谱,好似心有所感,这会子忽而抬眼观量,便与陈斯远对视了一眼。
因着外间太黑,迎春实在不曾瞧见什么,便又闷头打起了棋谱。恰此时司棋行将过来,凑过来观量一眼,便笑道:“姑娘,夜了,这棋枰封了,留待明儿个姑娘再打棋谱?免得再伤了眼睛。”
迎春应了一声,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笑道:“往后可不敢夜里打棋谱,这些时日天色一黑瞧外头就影影绰绰的,仔细瞧也瞧不分明。”
若陈斯远在此,便会知道迎春理应是轻度近视外加散光。
司棋朝着绣橘递了个眼神儿,绣橘便凑过来将棋枰封了,司棋略略沉吟,便将一张纸笺递了过去:“姑娘瞧瞧。”
“这是什么?”迎春接过来纳罕问道。
司棋就笑道:“今儿个我见姑娘听了远大爷的词作隐隐有所思,便想着姑娘定是欢喜的。方才得空往荣庆堂走了一趟,正巧撞见雪雁,我便央着雪雁将远大爷近日所作词作尽数誊写了一遍。”
迎春铺展开来扫量一眼,果然心下欢喜不已,嘴上却道:“何至于急吼吼去求人?这几阙词写得极好,料想来日定会传扬开来,我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
司棋笑道:“我还不知姑娘?这等上好的词作若不尽快诵读,难免心下记挂着,便是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香呢。”
迎春笑道:“就你多嘴。”
司棋眼见火候到了,便不再多说,转而道:“瞧着太太房里酒席散了,我过去帮衬帮衬。”
迎春只顾着低头观量词作,闻言颔首应下,司棋便快步出了西厢房,朝着正房寻去。
转过屏风,便听得姥姥王善保家的道:“哥儿到底年轻,这会子不趁着二房太太高兴,将一应差事敲定下来,来日哪里找补去?太太,不是我多嘴,远哥儿这回实在是不大妥当。”
司棋闻言顿时蹙眉不已,就听邢夫人说道:“许是方才急切了些,不拘如何,那小厨房先拢在手中再说旁的。”
眼见司棋到来,邢夫人便止住话头,司棋便行过来笑道:“太太,我多嘴一句,错非远大爷来回斡旋,太太又岂能有如今的福分?”
邢夫人不自查地摸了摸小腹,暗忖可不就是托了小贼的福,不然这辈子只怕都没个孩儿傍身了。又想起先前种种,心下不禁多了几分依赖,便笑着颔首道:“你说的也是。”
当下瞥了王善保家的一眼,心下愈发厌嫌,只觉这老货倚老卖老,还敢来挑拨自个儿与小贼,真真儿是想瞎了心!
那王善保家的还不知方才拍马屁拍在了马蹄子上,正要附和两声,就听邢夫人道:“王嬷嬷,你这两日还是回邢家吧。三姐儿婚事在即,须得王嬷嬷多帮衬了才是。”
王善保家的自知躲不过去,讷讷道:“太太,那小厨房的差事——”
邢夫人只道:“园子还不曾竣工呢,不急。”
王善保家的便不言语了。司棋与苗儿眉来眼去一番,提了茶壶过来斟茶,又低声说道:“方才我们姑娘将远大爷的词作誊写了一遍,这一日里也不知赞叹了几回,说这般才情天下少有呢。”
邢夫人没怎么读书,听闻夸赞小贼,不禁与有荣焉,笑道:“他倒是有几分才情。”
司棋紧忙给姥姥递了个眼神儿,王善保家的便笑道:“太太,要我说这二姑娘也大了,太太是嫡母,总要给二姑娘谋一桩婚事。我瞧着哥儿是个孝顺妥帖的,不若俩好儿凑一好儿,来个好事成双。”
这却正对了邢夫人的心思。二姑娘迎春素来没脾气,邢夫人以为其好拿捏,若真个儿嫁了小贼,这来日还不是邢夫人说了算?
邢夫人便道:“二月里迎春就要及笄,待她及笄后我与老爷提上一嘴。”
话是这般说,邢夫人也有心撮合,奈何大老爷是那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没好处的事儿又岂会应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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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子在角门处落下,陈斯远稍待须臾,便见金钏儿、玉钏儿扶了王夫人下了轿。
几人一并进了角门,那王夫人就道:“远哥儿尽管放心,赖尚荣之事,明儿个我与大太太便寻了赖大家的计较,总要为哥儿出了这口恶气。”
陈斯远面上感念不已,低声道:“赖家树大根深,只怕一时不好动。太太训斥一番也就是了。”
王夫人顿时心下熨帖,觉着陈斯远果然是个知晓分寸的。
赖家祖孙三代如今都在府中伺候着,盘根错节,一时间王夫人又哪里敢轻举妄动?她私底下与薛姨妈计较过,对付这等根脚深厚的奴才,只能削其枝叶,再动其主干。
头一步先拿了各处库房,将财权拢在手中,如此才好一步步夺权。
因着金钏儿、玉钏儿都是王夫人的陪房丫鬟,王夫人说话便少了顾忌,闻言便低声道:“难为哥儿想的分明。这一回赖家便是赔礼道恼,说来也是委屈了远哥儿。你也知道,如今是老太太做主。不过也不急,待来日总要给远哥儿一个说法。”
陈斯远笑着应下,心下暗忖,他哪里等得了那般久?这等仇怨,说不得明日就要报了。
如今自个儿名声在外,又喂饱了那陶监丞,了不起再塞些银钱,寻个由头将那赖尚荣撵出国子监就是。
此獠还想着肄业后改换门庭?呸,痴人说梦!便是要当官也去寻那捐输一途,想走国子监这条路是没门儿!
王夫人又想起婚约来,心下巴不得八月里陈斯远便过了秋闱,是以很是叮咛嘱咐了一番,临了又道:“只一个小厮怕是使唤不过来,明儿个我让凤丫头寻个妥帖的,往后就跟在远哥儿左右。这回挑个年长一些的,往后远哥儿只管用心攻读就是了。”
王夫人一番好意,陈斯远干脆笑纳,拱手道:“多谢太太照拂,那晚辈就愧领了。”
王夫人笑道:“哥儿瞧着就跟自家晚辈一样,往后啊,可用不着与我这般客套。”
说话间到了王夫人院儿前,陈斯远毕恭毕敬辞别王夫人,目送其进了门,这儿施施然快步往自家回返。
一夜无话,待转天清早,外间便有周瑞家的寻来。
入内笑着屈身一福道:“远哥儿,太太吩咐过了,往后也不用哥儿往前头乘车去,马夫、小厮就在后门处等着,哥儿往后只管从后门出行就是了。”
荣国府广阔,陈斯远又住在最后头,到前头马厩起码要走一刻。王夫人这般安排,倒是为其节省了不少时间。
陈斯远赶忙谢过,又给红玉递了个眼神儿,后者送周瑞家的时,便偷偷塞了一枚银稞子。
周瑞家的虽心下纳罕,不知为何太太这般看重陈斯远,心下却也不敢怠慢了,暗忖往后可不敢开罪了这位远大爷。
却说陈斯远用过早点,随即便由香菱伺候着穿戴齐整,背了书箱便往后门寻去。
行不片刻出了后门,果然便有马车等在后门左近。那车夫与小厮庆愈愈发热络,接了书箱,又扶着陈斯远上了马车,这才往国子监而去。
马车行不多远,陈斯远隐约听得熙攘之声,便挑开窗帘观量,迎面便见一驾马车辘辘而来,转头便进了小花枝巷。
陈斯远打了个哈欠也不在意,干脆撂下帘栊打起盹来。
这日早间依旧是自习,摇头晃脑诵读一个时辰,眼看外头日上三竿,陈斯远借着更衣之机溜出率性堂,一径往后头去寻陶监丞。
半晌兜转回来,临进率性堂前瞥了一眼对面,心下不禁暗忖,往后有那赖尚荣好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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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辰时过半,赖大家的方才处置过庶务,便有周瑞家的寻来。
那周瑞家的乃是王夫人陪房,赖大家的不敢怠慢,起身笑道:“弟妹怎地来了?”
周瑞家的笑道:“嫂子快行两步,这会子太太正要见嫂子呢。”
赖大家的也不曾生疑,只道又有庶务交代下来,紧忙饮了半盏茶便随着周瑞家的往王夫人院儿而去。
半路正撞见凤姐儿往王夫人院儿来,几人便边走边说话儿。入得内中,凤姐儿扫量一眼便心下纳罕,只见王夫人与邢夫人并坐高堂。
凤姐儿不敢怠慢,紧忙上前见礼。
邢夫人扫量一眼便道:“凤丫头可是有事儿?”
凤姐儿就道:“是为园中花草树木采买之事,此前都是芸哥儿打理,如今芸哥儿不在,一时间竟没了人督办。”
王夫人道:“这些暂且不急,左右琏儿也闲着,不妨让他兼了差事。”
凤姐儿应下,暗忖来日转包出去,说不得还能得一份孝敬。
邢夫人吩咐凤姐儿落座,凤姐儿扫量一眼,见二人神色不善,心下不禁惴惴。
便在此时,王夫人瞥了赖大家的一眼,说道:“赖大媳妇,你家荣哥儿近来可好?”
赖大家的忙回道:“回太太,劳太太挂念,我那儿子一切都好,如今就在国子监就读。婆婆先前还说了,亏了主子们恩典,来日他从国子监肄业,说不得还要求了主子恩典,也寻个微末小吏的差事呢。”
邢夫人阴阳怪气道:“这却不用了吧?我听闻你家那哥儿极有能为,前头当面不识无辜阻拦也就罢了,转头儿又要砸了银钱逼我那外甥丢脸?啧啧,这般能为咱们可招惹不起,哪里还敢提什么恩典。”
“啊?”赖大家的瞬间变脸,讪讪道:“这,大太太,这内中怕是有什么误会吧?”
王夫人叹息一声,语重心长道:“你也是家中老人了,素来守规矩,可你那儿子是不是太过骄纵了?远哥儿人品才干都是上乘,莫说是大老爷、大太太,便是我心下也极为得意。也不求着你们如何敬重,总不能处处为难吧?”
赖大家的一听这话,顿时心凉了半截。他那儿子自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起来的,脾气素来乖张,说不得便与那位远大爷起了龃龉。因是赶忙作揖告罪道:“唷,太太这话我可担不得。我那孩儿许是并不识得远大爷,这才生出了误会来,他……他绝不会生出害人之心啊。”
邢夫人冷笑道:“这般说来,莫非是我那外甥倒打一耙了?不若我这就打发琏儿往国子监走一趟,问问那陶监丞真相到底为何?”
“这——”赖大家的情急之下,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我绝没此意,远大爷既这般说了,想来都是我家那孽障的错儿。求两位太太宽宥,奴才这就去教训了那孽障,回头儿让那孽障给远大爷磕头道恼。”
邢夫人冷哼一声,瞥着赖大家的道:“这就罢了,老太太素来心软,你回头儿搬了赖嬷嬷出来求肯,只怕天大的事儿也会消弭了。我只求往后井水不犯河水,别去搅扰我那外甥读书就成。”
王夫人又来打太平拳,道:“这事儿是非对错摆在那儿,便是赖嬷嬷来了远哥儿也有道理。你那儿子无事生非也就罢了,过后恼羞成怒之下竟使阴招要坏人前程,这天下间哪儿有这般道理?”
赖大家的心里发苦,这会子磕头不迭,只是一个劲儿的求肯。心下暗忖,宝贝儿子这下算是踢在铁板上了。那位远大爷如今才名远扬,说不得便是文曲星下凡,来日可是要东华门外唱名的。
有这般才名,大太太宝贝着不说,连太太也有回护之意。便是闹到老太太跟前,只怕也落不得好儿。
凤姐儿端坐下首,看着那赖大家的捣头如蒜,心下虽愈发纳罕两房为何合在一处,却也生出几分快意来。
往日里见了赖大,凤姐儿总要称呼一嘴‘赖总管’,便是见了赖大家的也要口称一声‘嫂子’。如今眼瞅着赖大家的一身体面被打落,好似个小丫头一般磕头连连,凤姐儿自是快意不已。
转念一想,凤姐儿悚然而惊。狐疑着瞥了邢夫人与王夫人一眼,暗忖莫非这二人私下勾兑过了?先是贾芸不知所踪,如今又拿了把柄朝赖大家的开刀……这是要掘老太太根基啊。
凤姐儿顿时心思杂乱起来。她此时担着管家之名,自然是听老太太吩咐行事。她心下想的分明,先听老太太吩咐,待老太太过世之后,王夫人也上了年岁,贾琏担着袭爵人名头,来日这荣国府还不是要落在她手中?
可此时情形又是不同,若名义上的婆婆与姑母合起伙来与老太太斗,那谁胜谁负还真不好说。
一面儿有孝道、亲戚情分压制,一面儿是老太太许下的前景,凤姐儿又该何去何从?
眼看差不多了,王夫人便道:“罢了,只此一回、下不为例,我不拘你如何能为,总要给远哥儿道个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