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将梁锋,忝为本州巡江指挥使,不知上差如何称呼?今日水贼之祸,没伤到上差吧?”
赵子称并未穿着官服,对方也看不出他算不算文官,所以只称他上差。
赵子称听了,却只是觉得稍稍有点悲哀。宋朝军制,五百人一营,设指挥使,十营五千人,设都指挥使。
眼前这个军官,好歹也是指挥五百人的营官了,但是遇到看不出品级的文吏,也得低三下四说话。
当然,赵子称现在的身份,容易让人误解,毕竟是应奉局的文吏,不能等闲视之。
赵子称轻咳一声:“梁指使不必多礼,我不是应奉局的人,也暂时还没官身,只是适逢其会罢了。这些水贼,我已经亲手料理了,不劳你们费心。”
说罢,赵子称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的身份,把不必要的内容略去。
但对方得知他是宗室,太学舍试两优即将授官,反而对他愈发尊敬了。
哪怕赵子称起步只是一个县丞,那也是厢军营指挥使必须仰视的存在。
而且一介文人,竟能谈笑间灭贼百余人,并亲自手刃数人,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说是儒将都不为过了吧。
而且宗室中人,居然都有这样的英雄好汉了?
梁锋有那么一刹那,脑海里想到的,居然是当年那位“一条蟠龙棍、打平四百军州”的太祖爷发迹前混江湖的事迹。
这种联想实在大逆不道,梁锋也只敢在脑海里晃了那么一瞬间,然后就赶快把这个可怕的念头驱散掉,但他面上却愈发恭敬起来:
“赵公子真是英雄了得,文武双全!要不是赵公子神勇,今日末将增援来迟,几乎惹下大祸!”
赵子称一摆手,制止了对方的讨好,只是淡淡道:“客气了,倒是有一事,要讨教一下,方才杀贼之时,敌众我寡,我为了快刀斩乱麻,乱战之中让家丁呐喊攻心,临阵倒戈者既往不咎,这才迫降了数十人。
这些俘虏,按律我可能自行处置?如若不能,交给梁指使,可能保证言而有信,兑现我的许诺?”
一旁的李俊等人,听了赵子称的掩饰,却是颇为感动,心情激荡。赵子称轻描淡写一句“号召临阵倒戈”,就把他们投降的性质给改了。
李俊原本只能算是势穷而降,经官的话遭遇会惨得多,赵子称说他们是临阵来投,就能免去相当一部分罪过。
哪怕赵子称没有官身,暂时不能收容他们全部人,但肯帮衬着说这句话,已经是大恩了。
毕竟李俊他们要是直接被梁锋堵截抓到,下场绝对会更惨,到时候他们只能选择死拼突围,能活下来几个就不好说了。
然而,作为官军的梁锋听了这话,却颇为诧异,下意识就问:“赵公子打算对这些降贼也言而有信?”
赵子称的脸色直接沉了下来:“我赵某人言而有信,自然是对谁都言而有信。”
梁锋心中一凛:“是末将失言了,既然是倒戈,自然可以赦免绝大多数前罪。不过公子还没有官身,又要押运重要的东西进京,直接收容这些俘虏,确实多有不便。
不如这样吧,公子想要收容其中几个,末将便帮你行个方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这些俘虏里,也要挑一些相对罪恶较重的,由末将作为俘虏带回去,也好交差做个了断。
否则这长江渡口要津、发生了如此规模的水匪案,却一点俘虏都没上报,朝廷那里也说不过去。我可以向公子保证,一定饶恕俘虏的死罪,最多对其中一些确有恶迹的,脊杖杀威,以儆效尤,绝不会让公子的许诺失信。”
梁锋的姿态还是比较低的,用商量的语气跟赵子称协调。赵子称觉得也有道理,刚才自己已经甄别过一番这些水贼俘虏了,其中一部分人过往的罪行确实不像话。
只要不斩首不流配,只是脊杖杀杀威风,也是应该的。
李俊也对这个处置心服口服,最后赵子称就把大部分带不走的俘虏,交给梁锋看管,等自己从汴京回来之后再说。
梁锋想要维护好双方的关系,全都满口答应,临了还问赵子称,有没有别的可以为他效劳的。
赵子称想了想,指了指自己身边的慕容妍:“这位贤弟,与我也算是患难之交,我当初惹上这群水贼,就是因为那伙水贼的同党,试图陷害我和这位慕容贤弟。
今日之战,他略微受了点小伤,梁指使军中可有良医?”
梁锋立刻说:“这些都是小事,不如我分兵把花石纲船护送到北岸,二位跟我回丹徒县,我找军中良医为这位公子调治。”
赵子称:“那就不必了,为防夜长梦多,我去江北扬州再找好了。”
梁锋连忙又说:“那末将让家人请了良医,赶来江北为公子看诊。花石纲在我们地头上出了事儿,若不让我等略尽地主之谊,实在心中不安。”
赵子称知道,对方不是尊敬他,而是惧怕朱勔。拿各种好处堵他的嘴,就是防止赵子称回去后,跟朱勔提及“镇江府的厢军水师无能,我在镇江渡江时被水贼打劫了”。
这种担忧,未免稍稍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但这对赵子称也没坏处,他就懒得解释了。
……
当下梁锋便把自己的水军分为两队,一队回镇江府报信、汇报战况,顺便请军医。
另一队就护着杨志和赵子称,抵达北岸的扬州瓜州渡。
瓜州渡的官吏、巡检军将,跟对岸镇江府的巡江将领,也都非常熟悉了,所以一切都非常顺利。
梁锋为赵子称清空了一整座干净的邸店,供花石纲船队的众人歇脚,疗伤——今日之战,赵子称这一方,也有数十人伤亡,其中死了十几个,剩下的轻重伤不等。
赵子称刚才问对方要军医,也不仅仅是为慕容妍一个人要的,这些普通士卒、家丁也要好好治疗,这才是带兵之道。
否则不就成重色轻友了。
梁锋还鞍前马后,让人弄来酒肉、米粥,没有受伤的士卒,就喝酒吃肉庆功,舒缓疲乏。受了伤的,就先喝粥,略微吃点温补的肉食,等着军医治疗。
赵子称也累了,今日之战他精神高度紧张,用过午膳又泡了个澡,洗去血战的污血,他就和衣而卧,略微午睡了一会儿。
等他再次醒来,镇江府厢军水军又派了些人来慰问。
赵子称见对方如此郑重,也略微有些惊讶,连忙起身应酬。
“赵公子,这位乃是家父,负责扬镇巡江的都指挥使。这些军中良医,也都是末将刚刚派人从丹徒军营中找来的。”
梁锋恭恭敬敬地帮着双方介绍,只见他身后站着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将,倒也盔甲鲜明,胡子略有花白,但形貌依然威武。
赵子称刚刚午睡醒,反应不是很快,稍稍想了一下,才记起都指挥使管十个营。
看来这家姓梁的还是将门,父亲是都指挥使管五千人,儿子是指挥使管五百人——
当然了,实际上么,以北宋末年的腐朽堕落,这里面都不知道吃了多少空饷了。实际兵数有没有三分之一的员额,都不敢说。
“原来是梁都司,失敬。”赵子称也不托大,既然对方官职挺高,他还是要给予必要的尊敬。
梁锋又对着另一旁一个跑腿的小姑娘道:“小玉,还不把请来的军医都带过来。”
第25章 大宋武备,竟糜烂至此
赵子称乍一听梁锋喊“小玉”时,还没有立刻反应过来。
但当他下意识扭头、看清那小姑娘的形态气质时,内心很快恍惚了一下。
她比慕容妍还年少一些,但一看就是习过武的,有一股飒爽英气。
加上小小年纪就能抛头露面、帮忙跑腿,种种迹象都指向一种可能性。
梁红玉?
赵子称暗忖:历史上梁红玉遇到韩世忠时的身份,虽然是“京口营伎”,但她也并非一开始就如此卑微的。
赵子称熟读史书,他知道梁红玉原本是将门之后,但其祖、父两代,都因为后来被朝廷调去征方腊、作战不利,问罪处斩。全家抄没,然后梁红玉才沦为营伎。
现在距离方腊造反还有一年多,梁家当然还没没落。
虽然史书没记载梁家没落前在哪里为将、驻地何处。但驻扎地和抄家地一致也算是大概率事件,这小姑娘十有七八就是梁红玉了。
赵子称对眼前这个小姑娘,当然没有分毫男女方面的想法。
一来对方年纪尚幼,完全看不出姿色,而赵子称这些日子已经见惯了人间国色。
二来么,赵子称也是个识英雄重英雄的,君子不夺人所爱,韩世忠也算是两宋之交少有的英雄豪杰了。
自己不差女人,何必趟这个浑水。
慕容姐妹的母系基因,在外貌方面极为显性。段语嫣之前几代人都是“神仙姐姐”的模子刻出来一般,就知道这个基因有多强大了。
哪怕慕容姐妹这一代,加入了慕容氏的血脉,那也只会在外貌上更加略有改良。经过这些日子的接触,赵子称已经看出,当今天下很难有女子比慕容姐妹更加美貌。
对于普通美女,他也就曾经沧海难为水,取次花丛懒回顾了。
不过,梁红玉毕竟是一代巾帼英雄,女中豪杰,赵子称哪怕没有好色之心,也是想拉她一把的。
对于梁家的祖、父两代,赵子称内心更多的是恨铁不成钢。
史书上没写梁家祖、父具体是如何作战不利被问罪。但从今日的观察来看,梁家人带兵确实太松懈了。
剿个江贼水匪,反应都那么慢,几乎和港片里的条子一样姗姗来迟。
而且军纪、士气也都不行,遇到赵子称还各种阿谀讨好,唯恐他如实上报、到时候吃罪不起。
很有必要借机敲打一下对方。
……
赵子称捋顺了思路,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便趁着军医给慕容妍和其他受伤将士诊疗的时候,跟梁信、梁锋父子攀谈了一番。
首先,他不动声色的套话,确认了这个“小玉”就是梁红玉。
然后他便话锋一转,借机聊到了江南的水军武备问题上。
赵子称推心置腹道:“梁都司,恕我直言,这扬、镇的巡江武备,实在是太松弛了。
能让一群私盐贩子,轻轻松松纠集数百人,在瓜州渡和金山寺这种漕运要津作案,要是传出去,朝廷必然震怒。
而且我看你们今日带来的兵马,空饷缺额的问题,应该很严重吧。一营五百人,实际上能有两百人么?”
梁信、梁锋父子被这样当面揭老底,脸上顿时也有些挂不住。他们原本是打算给赵子称私人一些好处、礼遇,换取他别把事情闹大了。
没想到看赵子称的架势,自己都请客吃饭、帮着延医问药、好话说尽,对方却还一脸公事公办的样子。
他们又哪里知道,赵子称是因为知道了他们孙女/女儿的身份,才恨铁不成钢的。
梁信年纪大了,不好说服软的话,就由他儿子梁锋找借口开脱。
只听梁锋委婉地诉苦道:“赵公子有所不知……本朝三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军饷和粮秣也是一降再降,还经常拖欠。
如今全天下的兵马,如果指望朝廷按法度发放的那点粮饷,根本是养不活的,恕我直言,眼下哪儿都在吃空饷,便是汴京的禁军,他们就能足额拉出人手么?
步军五百人成营,能拉出二百人的都算治军严明了。骑兵四百人成营,听说有些禁军营实际上只有数十骑,那都是天下人尽皆知的事儿。
我们这边虽然也有缺额,已经是仗着扬、镇富庶,还能从漕运上略微抽一些养兵。我等当赵公子是自己人,才如此实言相告。”
梁锋为了取信于对方,显得自己很有诚意,便把一些原本不该说的也说了。
扬、镇的厢军,想从漕运上合法拿钱补贴养兵,肯定是不可能的。
所以他说的补贴,估计也就是仗着自己巡江,找机会刁难一下那些不完全合法的客商,找到茬后借机收点好处。
那些趁着卖菜卖鱼的机会夹带私盐、私卖其他逃税货物的商人,被他们发现后,肯定也不会完全按律法给朝廷补税,说不定就是自己要一笔好处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如果他们所言属实,这种程度的贪婪,在北宋末年的腐朽状态下,已经不算过分了。
赵子称也知道他说的是实情,但他知道战事已经不远了,敌人可不会陪你演戏。所以赵子称还是得打醒对方。
“我也是穷苦出身,梁指使所言,我岂会不知。但今时不同往日,恕我直言,朱勔在江南如此搜刮,民怨一年比一年炽烈。我虽是大宋宗室,但有些话也不得不说,这样下去,江南迟早要乱。
如今你们就是被架在炉火之上,一旦有个变故,朝廷要调集兵马弹压,你们这般武备松弛,到时候一旦不利,朝廷要严明法令,整肃诸军,就后悔莫及了。
我也知道,朝廷承平日久,武备松弛,武人地位低下,有功不赏,只求稳住局面。但如今外有强敌,内有民怨,不同往日了,再用往日得过且过之心做事,岂能长久?”
梁信、梁锋父子闻言,都是悚然一惊。
这话一般人绝对不敢说的,那不成诅咒朝廷了么。
也就赵子称姓赵,是正儿八经的太祖之后,才能这么说。
当然,也得是宋朝这种“不杀士大夫”,对言论比较宽容的朝代,加上赵家人的身份,叠加在一起才能说。
若是像鞑清那样,哪怕是旗人在茶馆里说一句“大清国药丸”,照样得抓去吃牢饭。
梁锋细细琢磨着赵子称的话,也觉得有点道理,但更多似乎是危言耸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