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佶看到关于赵子称“军功认证”的奏表时,第一反应也是着实吃惊。
很显然,这份“军功认证”其实并无实打实的铁证,或者说证据链很不完整。
但童贯把持的枢密院和兵部愿意认这个帐,或者说愿意把战果的某些方面如斩获、杀敌数量等虚报报告,又把另一些方面如开疆拓土的面积、范围缩小一些,最终呈现出皇帝眼面前看到的这个样子。
身在深宫的赵佶也就无从求证,只能是童贯给他看什么他就信什么了。
负责报捷的枢密院官员,还帮着从旁解释:“回禀陛下,那耽罗岛虽是高丽国第一大岛,但于高丽国而言并非腹心之地,只是孤悬于其国西南海中。
去年自登莱被朝廷大军重创驱逐的梁山贼宋江残部,夺船出海后,辗转流窜。赵子称着人反复巡查海疆,扫除沙门岛等地余孽,拷问俘虏,才得知宋江去向、竟是渡海夺占了高丽的耽罗岛。
因此赵子称乃是派兵跨海追击、灭宋江余部,从宋江手中夺取的耽罗岛,而非直接从高丽人手中夺取。加上前些年高丽人还曾阻挠我大宋与金国联手灭辽、有负于我大宋在先,赵子称借此与高丽人据理力争,高丽人自知理亏,因此不敢争竞,便认了此岛从此归属我大宋。
不过赵子称也不敢自专,所以才请示枢密院,童枢相亦不敢自专,因此请陛下圣裁,是否要归还高丽人土地……”
原来,在赵子称设计、童贯默许的情况下,最终送到皇帝面前的剿宋江残部和占高丽土地的军功,竟被粉饰成了这个样子。
赵子称可不敢让皇帝知道他几个月内就趁高丽虚弱直接灭了高丽国,那就太逆天了。所以最终权衡再三,只说是占了耽罗岛。
反正皇帝也不知道耽罗岛多大,在描述的时候完全是赵子称说了算,只要童贯肯配合他、肯认账。
同时赵子称也深知,他那个皇帝叔父在乎的不是开拓了多少边远地区的土地,在乎的是外交层面的面子。
所以赵子称还要伪造了一封高丽人服软的国书,立陈高丽国对这一切心服口服,是他们自己管不好某些偏远领土、被宋江占了,还导致宋江以此为根据骚扰大宋沿海,所以大宋天兵跨海过来拔除海盗窝拔得太好了。
海盗窝的土地理当送给大宋,高丽还要感谢大宋帮着维持了整个东海黄海地区的海上秩序,让高丽商人也能恢复正常的海上贸易,高丽国上上下下都感激大宋的大德。
当然了,这封国书就是已经当了傀儡的王楷写的,写完后赵子称看过,帮王楷用了高丽王印。至于那枚印,也是赵子称杀了李资谦之后缴获来的。如今的高丽国主就是赵子称手上的一枚橡皮图章,这点毋庸置疑。
赵佶看完后,果然颇为满意。他本来就不在乎开疆拓土的面积多少,只要有开疆拓土就行了。
在开疆拓土的基础上,如果还能让异国心服口服、挨了大宋的打还捂着脸给大宋磕头认怂,那就更提气了。
有那么一瞬间,赵佶简直觉得自己都要飘起来了,河北前线暂时的进攻受挫,似乎也没那么难接受了——至今为止,赵佶都还不知道童贯已经惨败了两次、折损十万将士了,他听到的消息都还是“童贯仍然在前线和辽人激战相持”。
反正只要童贯赖在保定、雄州一线不再后撤,他就能捂住盖子,让皇帝相信前线还在打着呢。
“这赵子称,真是宗室第一能臣,我赵家子弟,英贤不少呐。高丽撮尔小国,这次倒是识时务,知道天下秩序、系于我大宋。这些蛮夷,终于开窍了!哈哈哈哈哈哈……”
赵佶越想越美,都顾不上天子威严,最后放肆大笑起来。
枢密院的奏事官员又趁热打铁按童贯的吩咐给赵子称说好话:“莱州赵子称,还有其余助军功勋,对童枢相助益良多。那赵子称集结登莱能工巧匠、集思广益,制作出了‘棉袄’,还改良织法多造棉布。以登莱贫瘠之地,供给了前线数万将士棉袄……”
奏事官员又点到即止地提了一下此前的后勤困难,因为大军作战时没有做好一直打到冬天的准备,所以河北前线的御寒军衣准备太少,让士兵穿羊皮袄子又穿不起,大宋缺乏畜牧业哪有那么多羊皮来做袄?只能是破衣服里塞稻草塞芦花勉强御寒。
有了棉袄之后,比稻草芦花保暖效果可是好太多了。只要是发到棉袄的士兵,至少不可能再冻死。
赵佶原先根本不了解军前的疾苦,也压根想不到这种小事。之前赵子称的内政功劳正常走中书省的门路上奏,只要蔡京的人觉得事情不大、没必要让皇帝知道,也就可以摁下不表。
现在改走童贯奏报军功的渠道一起报上来,直达御前,终于又让赵佶惊喜了一把。
原来这个侄儿,搞内政搞建设也这么有一手。更难得的是,之前搞外交也很有一手,居然夺了高丽人的土地后,还据理力争说服了高丽人让高丽主动服软、敬仰大宋天朝上邦的威严。
这多提气啊?
想到这些,赵佶都有些要喜得抓耳挠腮了。
“怎么升赏他好呢?毕竟是宗室,兵权是绝对不允许再加了,掌管的州府也不能增多了,但屡立大功,阶官、爵位肯定是要提的。至于差事……
诶,何不给他加一些与外夷谈判的差事呢?那些事务清贵,本就需要阶官、爵位较高者担任,才能显示我大宋体面,这样的差事,又不至于增加其权柄……”
赵佶思前想后,竟觉得自己的计划非常完美。
自古以来,搞外交工作都是体面清贵但实际政治势力不大的典型。后世那些欧洲国家,都是亲王贵族在搞外交,但这种活儿又无法拉起地方文官圈子,也接触不到兵权。
古代华夏虽然没有西方那样的外交传统,但谈判的时候让贵人代表国家,也是相对常见的。如果地位低了,哪里有资格代表国家?
最关键的是,童贯虽然没把前线全面大败的事情告诉赵佶,但赵佶多多少少也是知道“对辽作战不是很顺利,所以童贯最后依赖了盟友金国帮他多牵制了一部分敌人,燕云失地中某些边缘地带,已经被金国的军队打下来了”。
这一点童贯是不敢完全隐瞒的,因为金国确实实打实控制了辽国南京道的一部分土地,如果完全不告诉皇帝,将来还怎么派出使者跟金国谈判要回来?又用什么借口给金国赎地钱?
所以,童贯肯定要让赵佶知道一小部分真相,只是不敢让赵佶知道“连燕京都被金国打下来了”这个核心点。赵佶还以为只是外围一些不重要的城池被金国打了,花点小钱就能买回来。
最后实际付钱的时候,童贯就可以另外想办法挪用报假账,比如朝廷只批了一小部分钱,童贯自己再去从军费里搜刮一部分、给金国把余额凑足了,这个事情也就掩盖过去了。
由于赵佶不了解前线的全局真实情况,他觉得后续靠谈判据理力争就能多拿回好处、少给钱,又想到赵子称占了高丽国的耽罗岛还能让高丽心服口服,这小子肯定口才和谈判能力很强,能够折服外夷,这样的人不让他去谈判不是浪费人才了么?
自以为想得很美的赵佶,把这个思路捋顺之后,就招来心腹大臣王黼,让王黼按照这个思路,讨论一个升赏的方案来。
王黼对赵子称还是比较中立的,并不支持也不反对,既然官家龙颜大悦让他办,他就麻利办好了,还给了好几套方案让皇帝自己最后选择。
赵佶全部看了一下,挑出了一份他自己觉得最合理的:
赵子称在登莱的地方官职权、差遣保持不变。同时,给赵子称另外加了一个临时设置的差遣,为海防观察使,这个差遣原本历史上是不存在的,职权就是节制山东的平海军和两浙的镇海军、统筹整个东海/黄海的沿海防务,肃清海寇。
如此一来,赵子称在管理之前已经受他节制的平海军呼延庆之外,又把原先两浙时的老部下杨志、林冲、鲁达也重新收归麾下了。不过皇帝赵佶也不太担心这点,因为杨志、林冲、鲁达也不好擅离职守,仍然得在两浙沿海维持治安,不可能被赵子称跨境调度到别处干私活。
这个时代不需要重视海防,就算把整个大宋的海军都名正言顺给赵子称,也翻不起浪来,这只是皇帝为了表示自己的信任、给文官加恩的一种姿态罢了。
而除了这个象征性的差遣外,赵佶还给赵子称加了一个差遣,让他负责协助童贯、参与后续对金国的谈判。包括花钱赎回之前按海上之盟时、约好了应该归大宋、但后来实际被金军攻下来的那些辽国州府。
当然了,这只是说赵佶已经做好了要花钱赎买的心理准备,不代表最终谈判出来的解决方案就一定是靠花钱。如果赵子称有本事靠讲道理让金人折服、让金国不要钱就还大宋土地,那就更好更体面了,绝对是大功一件。
只不过这种事情太逆天,想想也知道不可能。
这绝对是一个烫手山芋的差事,吃力不讨好。如果给了金国钱,还容易被后世认为是卖国——前车之鉴不远,当年宋辽签订澶渊之盟的时候,曹利用给了辽国每年三十万岁币,那可是被后世历史书逮着骂了很久。
但赵佶并不管这些,他想一出是一出,觉得这个侄儿适合压担子,就再多压一点。
反正这种事情干好了也不可能拉帮结派,不可能培养军中的私人亲信势力,不用忌惮。
当然,给人压了担子,那也得给好处。赵子称的阶官和爵位,都可以提一提。
最重要的是爵位,赵子称之前已经是开国郡公,这次直接去掉了“开国”二字,变成了正牌的郡公。
(注:实际上赵子称手下那些人拍他马屁的时候,都已经直接简称他“秀国公”了。而严格来讲哪怕赵子称这次立功晋升后、他也还得再多升一级,才能名正言顺称秀国公。他手下人是僭越了两级简称拍他马屁的,作不得数。所以这几年里,哪怕赵子称的爵位再往上升,他手下人对他的称呼都不会变,除非他哪天封王了才能再改口。)
阶官方面,赵子称原先升到了正五品的中大夫。这次指望他参加外交谈判事务,阶官当然要高一点,就直接越级到了正四品的通议大夫。
赵子称最新的全职称呼,就是登莱知州、海防观察使、通议大夫、秀州郡公。
赵佶派出的天使,很快拿着旨意,奔赴莱州向赵子称宣旨。
第136章 风浪越大鱼越贵
“恭喜郡公,二十一岁便能凭实打实的功劳、居如此高位,实在是古今罕有啊!”
赵佶派来的天使,最终抵达莱州掖县的时候,已经是宣和五年的三月初了。
在宣完旨、走完流程后,赵子称照例要设宴款待。在答谢宴上,天使也就没那么端架子了,加上赵子称私下给的谢礼非常丰厚,天使也不吝多说些好话。
“全凭陛下圣明烛照,童枢相秉公举贤。赵某这点年资,便被如此重用,实在是惶恐。但也不怕天使见笑,这种差事,赵某也是做好了为国担当骂名的准备——
金国虽然与我大宋结盟,但指望他们把已经到手的土地吐出来,不给钱帛怎么可能?当年曹利用签澶渊之盟,被后人骂了多少年,唉。不过谁让咱是赵家人呢,我不丢这个脸,还指望外姓为我赵家丢脸背骂名不成?”
赵子称这番话,也是摆明了在天使面前摊开了说,自陈并不爱惜名声,只要是为了朝廷,为了官家,他个人损失一些名望也就罢了。
没办法,旨意已经过来了,即使这个差事赵子称千不愿万不愿干,但抗旨是不可能的。抗旨的话之前几年的努力都白费了。
钱难挣屎难吃,但要想安然扛到靖康之变,就得忍常人所不能忍,为常人所不能为,从绝望中另辟蹊径找到出路。
赵子称倒也没有后悔自己给童贯帮忙、暗示童贯帮自己表功谋取晋升。
虽然从表面逻辑来看,似乎有可能是因为赵子称显摆了自己“让高丽心服口服”的功劳,搞得皇帝觉得自己有外交才干,才把这个新的屎盆子差事扣到他头上。
但赵子称清楚,只要自己的名声越来越大,皇帝迟早会让自己干这类事情的,跟赵子称是否表功是否升迁没关系。因为未来皇帝肯定不希望赵子称的名声太好,希望赵子称干一点丢人的事情,这样皇帝才用他用得放心。
总不能为了明哲保身保住美名、未来两三年什么明面上的功劳都不干、什么为国为民的大事都不做吧。
该来的总要来!
连王翦都得求田问舍买一个嬴政安心、萧何被刘邦猜忌之后都得贪钱自污。
赵佶希望风头正盛的侄儿去干丧权辱国的赔款差事、既能发挥赵子称的才干,又能污一下他的名声,并以更高的阶官和爵位作为报酬补偿,这很符合逻辑。
还是见招拆招,想想如何把事情办好,又尽量少丢点人,或者在别的方面留点后手吧。
不过这些话都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所以明面上宣旨的天使还得安慰他:“公爷何必过谦!若能为国拿回土地,也是功劳一件,岂能因为给了钱帛,便说会遭后人非议?
当年澶渊之盟,指摘曹利用给岁币的,都是些狂悖之人罢了,真正的有识之士,谁不知晓曹利用是为国据理力争的忠义果敢之臣?当年周世宗北伐辽国、夺取关南三州,我大宋虽然继承了这些土地,但辽人毕竟从不曾明示放弃。
澶渊之盟后,辽人承诺不再声索,也算是曹利用的大功了。民间愚氓之辈,哪里知道这些名分之争的功劳,公爷只要问心无愧,尽管为国努力,世人不会妄自非议的。”
赵子称也不好明着反驳天使,便打个哈哈把这个话题揭过了。大家继续喝酒联络感情,最后把使者送走。
天使说的这番道理,世人普遍不太了解内情,也不在乎,但严格来说,也确实算是曹利用当年澶渊之盟时的一点点小贡献。
当初大宋建国前一年、周世宗柴荣北伐,拿回了燕云十六州里的关南三州,但最后即将逼近燕京时,柴荣重病不得不折返,然后就驾崩了,才轮到赵匡胤黄袍加身。
站在宋朝一方的立场上看,关南三州是大宋建国前一年就拿下的固有领土,但套用一句后世P社游戏里的外交术语,那就是辽国方面始终没有放弃对关南三州的“宣称”。
这里一直埋了一个宣战借口,后来埋了几十年,一直到澶渊之盟。澶渊之盟后,宋国给辽国岁币的正式理由,其实不是“战争赔款”,而是“让辽国放弃对关南三州的宣称、从此法理上承认大宋对关南三州的永久合法统治”,然后给辽国方面的补偿款。
当时认为这三十万贯,就是三个州的统治收益,宋朝保留主权,但是当地收上来的钱粮财帛折算给辽人,辽人反正也不擅长治理地方,直接给你财赋的那部分钱就完事了。
不过这种“外交宣称”方面的事儿,也就朝廷高层会懂,会去关注。普通老百姓哪懂这些?
所以曹利用这种谈判官员在文官集团中的名声还算可以,但下层百姓就完全觉得他是个丧权辱国的卖国贼。
有了当年曹利用的前车之鉴,赵子称这次肯定要尽量想办法避坑,争取不损害或者至少是少损害自己在民间的声望。
最后,赵子称在送别宣旨天使之前,总算还打听到了几条额外的好消息,算是聊胜于无的小补。
因为跟童贯的合作,赵子称给手下武将请功求晋升的事儿,也算是顺利。
所以这次除了赵子称本人升官了,其他呼延灼、徐宁、岳飞的阶官也都略有提升。主要是靠着“剿灭海盗”和“占领耽罗岛”的功绩升的。
童贯的人把这部分军功都往高了算。
其中值得一提的是,岳飞之前的差遣只是一个营副级别的,阶官也只是武官五十三阶体系中的倒数第二阶、从九品下的“承信郎”。
这一次,枢密院终于是走正式流程,把岳飞提到了营指挥使的级别。
同时将其阶官破格多提了好几级,岳飞现在是从八品的“进义校尉”了,也就是相当于政和改制之前的“右班殿直”,在五十三阶武官体系里排到第四十。
从五十二提升到四十,看上去直接提了十二个位次。但实际上么,低级武官的阶官非常泛滥,同一个从九品可能就有四个位次,正九品又有四个位次。
所以从从九品靠后的阶官提到从八品靠前的阶官,直接就能差十二名,由此也可以看出赵佶统治后期的阶官体系有多庞杂。
可惜岳飞如今还在高丽,他自己是没法第一时间知道自己升官了,也没法当面向赵子称道谢。
……
送走宣旨的天使后,赵子称回到府衙,就开始长吁短叹,琢磨着该如何把“参加对金谈判”这个差事应付过去,还尽量不伤及自己的名声,也不引来更多的忌惮。
他知道,历史上金国最终对宋国达成妥协、交还燕京,是在宣和五年的五月份,然后金国就退兵了。如今已经是三月份,也就是说还有两个月的时间谈判扯皮。
时间倒还不算太仓促,而且既然谈判过程已经被蝴蝶效应扰动了,也不一定非得在五月份谈成。
赵子称有一搭没一搭地琢磨了半天,暂时没什么头绪。
很快天色都黑了,一天的公务终于告一段落,赵子称回到后宅,陪着妻妾吃饭时,眉宇间仍然有一些忧色。
慕容妍大大咧咧,不懂政务,一时没有看出来端倪。
慕容秋却细腻敏锐,温柔体贴,见状亲手给夫君斟了一碗汤,坐到夫君腿上,一匙一匙慢慢喂到夫君口中,一边细声细气相询:
“夫君今日不是刚刚得朝廷旨意高升了么,为何愁眉不展?可是公务有什么烦心?”
赵子称也知道这个妻子温柔细心,紧了紧搂住妻子腰肢的手臂,轻抚其背安慰:
“无非便是官家要我参与跟金人的谈判,具体我自会处置,不用你们跟着操心。这事本身不难做,只是难在如何既把事情办成了,还尽量不落骂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