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正赏玩间,薛宝钗忽见正堂梁柱漆色尚新,阶前却已生了薄苔,心下疑惑,因向姜念道:“这宅子瞧着空落不久,倒不知先前是何人所居?”
姜念神色古怪地说道:“此宅旧主,原是官宦,今夏直隶水患时,他克扣了赈灾银子,被抄了家。”
薛宝钗:“……”
今年夏天,有七名官员因克扣赈银,被泰顺帝下旨抄没家产充公。
其中一名品轶不低的官员,便是眼下这所三进宅院的旧主。
此事也算是与姜念有点关系,因姜念在救灾献策中提到,要严惩贪腐,有官克扣赈银者,严治之。
还有一事,值得一提。
尽管泰顺帝早有了喜欢抄家的“恶名”,但在今年夏天,他因下旨抄没了七名克扣赈银官员的家,从而让他“获得”了“抄家皇帝”的称号。
忽一阵穿堂风过,檐角铁马叮当作响,众人不觉噤声。
莺儿天真,脱口问道:“既如此,咱们住这儿岂不晦气?”
薛宝钗忙瞪了莺儿一眼,莺儿低下了头。
姜念淡淡道:“晦气?难道你们还不晓得,咱们现居的小宅院,旧主便是遭抄家的?况且,此宅旧主连赈灾银子都贪墨,如今他不知在何处睡着破草席,咱们替他享这青砖黛瓦好院落——正是痛快!”
说完,姜念当场宣布:“明日咱们就搬来此宅!”
薛宝钗闻言暗叹:“终于不用挤在那小宅院里了!”
……
……
姜念参观完新宅,回到陈旧小宅院,对贺赟吩咐道:“传隔壁的彭继忠来一趟。”
很快,彭继忠佝偻着腰来到姜念跟前,未语先揖:“小的给姜大爷请安!不知有何差遣?”
姜念道:“告诉你家姑娘,明日我便迁居了。”
彭继忠霎时慌张起来,膝盖一软险些跪倒:“姜大爷要搬去何处?咱们秦家缺不得您的照应啊!”
彭继忠对姜念很敬畏,认为秦家离不开姜念的保护,也认为自己离不开姜念的保护。此前他可是告倒了宁国府,也因此给自己惹来了麻烦,是姜念帮他摆平的。
姜念道:“莫慌,我的新宅距此不过百步,秦家有事,我照旧管,照旧会护着秦姑娘,也照旧会护着你。”
他指着一个青缎包裹,道:“这个是我送给你家姑娘的。”
彭继忠千恩万谢后,带着青缎包裹告退,走出了正房,穿过了内院。
这一幕,被西厢房窗后的薛宝钗、莺儿发现了。
莺儿噘嘴对薛宝钗道:“大爷多半是送什么好东西给隔壁那秦姑娘,传彭管家捎去的。”
薛宝钗默不作声,只是不禁咬了咬下唇。
第110章 大婚(中)
彭继忠走出了姜家,回秦家的路上,忍不住悄悄打开青缎包裹看了一眼,惊奇地睁大了眼睛,随即快步入了秦家,直入西厢房。
秦可卿正与瑞珠对坐熏衣,见彭继忠捧着个青缎包裹进来,都疑惑。
“姑娘,姜大爷明日要迁居了!”
秦可卿、瑞珠一听这话儿,都慌张了起来,瑞珠忙问:“好端端的,要迁到哪儿去?”
彭继忠忙道:“莫急!姜大爷的新宅距此不过百步,他说了,往后会照旧照应咱们,照旧护着姑娘的。”
秦可卿、瑞珠登时都松了口气,瑞珠又忙问:“你手中捧着的是什么?”
彭继忠道:“这是姜大爷送给姑娘的。”
说着递上包裹。
秦可卿故意侧身不接。
瑞珠抢上前接过包裹解开,顿时“呀”了一声。
只见包裹中是一件海棠色羽纱面白狐皮里的鹤氅。
这件鹤氅,外罩海棠色羽纱,质地挺括微泛珠光,暗织冰裂纹底纹以增雅致,内缀白狐腋裘,毛色皎洁如雪。穿在女子身上,既能防风御寒,也能显轻盈体态。
秦可卿情不自禁伸手轻抚那皎洁如雪的白狐腋裘,触手温润,心内喜欢得紧,也晓得必是价值不菲的,却又收回手,低声道:“这礼太贵重……我收不得。”
瑞珠眼波一转,抿嘴笑道:“姑娘怎说这话?姜大爷往日待咱们家那般恩重,咱们都受了,此时怎就受不得这件鹤氅了?况且这分明是爷的一片心,姑娘若推了,岂不叫人寒心?”
一旁彭继忠也附和:“自老爷去后,咱们家全仗姜大爷照应,两家已亲如一家人似的。如今姜大爷送礼给姑娘,姑娘若不受,倒显得生分了。”
彭继忠与瑞珠一样,都希望秦可卿做姜念的妾室,只是原因有所不同。
秦可卿垂首不语,心中如辘轳乱转。
她终是轻点螓首:“也罢,且收着罢。”
待彭继忠退下,秦可卿坐在案前,取出花笺,提笔又搁,反复数次。
瑞珠在旁研磨,见秦可卿黛眉时蹙时展,竟耗了半个时辰,方写下寥寥数行。
瑞珠探头欲看,秦可卿却将花笺一掩:“你又不大识字的,瞧什么?”
说着,秦可卿将花笺折叠,递与瑞珠:“送去给姜大爷,可莫教旁人瞧见了!”
瑞珠会意,将花笺贴身藏了,笑道:“姑娘放心,神仙也偷不去!“
说完,瑞珠忙不迭朝着隔壁姜家而去。
……
……
姜家西厢房窗内,莺儿忽见瑞珠闪进内院,忙对薛宝钗道:“姑娘快看!瑞珠那蹄子来了!适才彭管家才捧了个大包裹回去,不知大爷送了什么好东西给了那秦姑娘,这会子瑞珠又来了!”
薛宝钗略一迟疑,站到窗后望去,却已见不着瑞珠的身影。
莺儿嘟囔:“那蹄子已进正房了,准是替秦姑娘来递什么体己话儿,或是也送什么东西给大爷来了——”
忽见薛宝钗轻咬着下唇,莺儿忙咽住话头。
她深知自家姑娘的性子,若再说下去,只怕那冷香丸又要取出来了……
瑞珠进了姜念的书房,将秦可卿的花笺递给了姜念。
姜念展开细看,笺上字迹清秀,簪花小楷写道:
“昔赠君鸳鸯荷包,今君以鹤氅为报,两心相契。待入君门,望君怜惜如荷包常系襟前,白裘长护霜寒。
此谨奉”
姜念指尖抚过花笺,暗道:“秦可卿这妮子竟将应允为妾之事,写得如红拂夜奔般风雅!”
秦可卿在花笺中用“荷包常系襟前”暗喻不离不弃,“白裘长护霜寒”隐喻庇护疼惜。
难为她有这份文思了。
是的,秦可卿已用花笺传话应允为妾了!
……
……
皇太后邬氏昔日为妃嫔时,长期居住在皇宫内廷东六宫之一的永和宫。她成为皇太后之后,依然住在永和宫,不愿迁到别处。
已是腊月下旬,快过年了。
这日,天色阴翳,铅云低垂,压得皇宫的琉璃瓦也失了颜色。
皇太后终于放元春离开了!
皇太后到现在才放元春离开,单凭这点就可看出她对元春的喜爱。
永和宫内,鎏金熏笼吐着沉水香,皇太后端坐于暖阁炕上,手中握着一串迦南香佛珠,目光凝在跟前跪着的元春身上。
元春今日没再穿宫装,鬓边只簪一支点翠凤钗,虽无华服加身,却更显天然风韵。她伏地行了大礼,哽咽道:“臣女蒙太后垂爱,多年教诲,如今……如今竟要离了太后去了……“
话未说完,泪已坠地,在地面洇出几点深痕。
皇太后手中佛珠一顿,叹道:“好孩子,快起来。你这一去,不过两月便要作新妇了……”
说着竟亲自起身上前搀扶,元春不敢受,忙膝行半步相迎。
皇太后抚着元春的肩头道:“莫哭!难道出了宫就不能见了?你嫁的又不是外省人家,日后我传召,你还得进来陪我说说话呢!”
元春闻言,愈发泪如雨下。
这深宫数年,虽说是“不得见人的去处”,可皇太后待她竟有些似待孙女一般。那些寒冬里赏的貂鼠手笼,盛夏时赐的冰镇杨梅汤,乃至她偶染风寒时,皇太后遣太医的恩情……桩桩件件涌上心头。
辞别了皇太后,元春带着抱琴缓缓退出殿外。
行至永和门时,抱琴忽轻呼:“姑娘快看!下雪了!”
元春抬眸,但见灰蒙蒙的天际飘下零星雪花来。一片冰晶恰落在她眉间,凉意沁入肌肤,倒似将数载深宫岁月都凝作了一点寒露。
元春登上了一乘轿子,后头还跟着两辆大车,载着她的行李及皇太后赏她的一些嫁妆。
轿子由北面的神武门出了皇宫,元春忍不住掀帘回望——
那重重宫阙在雪幕中渐次模糊。
……
……
雪已下得密了,如搓绵扯絮一般,纷纷扬扬,将荣国府朱门黛瓦尽数笼作一片琼瑶世界。阶下雀儿冻得缩颈,檐角铜铃裹了层雪壳,偶有风过,也只闷闷地“咯”一声,不似平日清越。
忽闻一阵脚步声自东而来,却是元春坐着轿子回来了!
贾琏领着宝玉并赖大、林之孝等管家管事候在门外,见轿至,忙命开正门迎接。倒不是冲着元春开的正门,而是冲着皇太后,因为此番元春是皇太后特意遣人送回来的。
轿子由正门入内,走了一射之地,将转弯时歇下,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复抬起轿子,一群婆子围随,至贾母院的垂花门前落下,众小厮退出,众婆子上来,打起轿帘扶元春下轿。
元春进了垂花门,便见贾宝玉唤着“大姐姐”。她伸手摩挲着贾宝玉的白脸,忽的流出泪来——当年她入宫时,这孩儿尚不及她腰高,如今竟已长成翩翩少年了。
贾宝玉三四岁时,元春便手引口传,教了他几本书,让他识了数千字。两人名为姐弟,情状倒似母子。
在贾琏、贾宝玉的陪伴下,元春来到了荣庆堂。才进门,里头王熙凤的笑声已飞来:“可算来了!老祖宗都问了不下十遍了!”
堂内聚满了女眷,包括了贾母、邢夫人、王夫人、赵姨娘、周姨娘、李纨、王熙凤、林黛玉、迎春、探春、惜春,以及一大群丫鬟媳妇婆子。
连贾珍的续弦夫人尤氏今日都特意来了。
值得一提的是,王熙凤已怀胎三个多月了,不出意外的话,会在明年七月分娩……
元春先向贾母、王夫人叩首,未及起身,已被贾母搂入怀中,贾母哽咽道:“我的儿,苦了你了!”
一句话惹得王夫人泪如滚珠。
迎春、探春也情不自禁哭了起来。
一时间,堂内似是下起了泪雨,气氛感人……
……
……
王熙凤是醋缸醋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