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枭贼 第96节

  敌人无论步骑,掩杀至孟楷跟前,皆被孟楷宣花大斧激荡,跟砍瓜切菜一般扫翻。杀到兴起,孟楷直接从战车顶上跃下,冲入敌阵当中,纵意斩杀一番,再回到车阵之内。

  至于箭矢——哪怕是儿臂粗细的弩箭,也被孟楷凌空打落,岂能近得他身。

  将战车队冲入敌阵,就地列阵之后,孟楷在敌潮中依托车阵打起了守城战。环车为城,竖起木板,将士可以透过木板上的小孔射箭,也可由车下刺出长矛的矛锋。

  孟楷本人不时出去冲杀一波,任由海水般的敌人将车阵围困得里三层外三层,他只如同闲庭信步。

  “若是宋次帅尚在,何惧这个铜脸小鬼!”平卢节度副使安师儒闻报怒骂道。

  他说的是在宋州之战被王仙芝一记“大摔碑手”,连人带马摔成肉饼的“天刀”宋玦。

  宋玦如果活着,确实能压制住孟楷的锋芒。除此之外,宋威精心练成的五方阵,也在宋州之战被王仙芝以一人之力斩杀近半,直接打废了。

  平卢军的三大杀器,只剩下五百平卢甲骑具装,但原来指挥这支部队的将官叶落凉也已死于朱温之手。

  叶落凉之死,也证明了用纯粹的具装骑兵去冲击训练精良,严阵以待的战车部队,是什么结果。

  宋州惨败之后,平卢军实力受创程度,绝非战死三千余人就能评价的。

  在刘鄩的建议下,安师儒、王敬武决定利用巨大的兵力优势,梯次投入兵力,不断消耗车阵的锐气。

  对于尚让指挥的敌军本阵,平卢军众将则分出一支部队看住,阻止其从外部夹击,让孟楷打一个中心开花。

  至于平卢军以五百甲骑为核心的骑兵部队,也在东面的丘陵方向,和草军骑兵交上了手。

  盛夏时节,平原地带比起山地更加炎热,胶着的两军挥汗如雨,头顶上热气蒸腾好似蒸笼一般。

  “尚让果然按捺不住,向我军发起猛攻了。”刘鄩得到消息,对安师儒、王敬武道:“现在出动别动队,可以一举破敌。”

  王敬武捏了一记刘鄩的脸,大笑道:“刘鄩小子出去跟着我本家王建小将军,还真学了不少,现在用策可简洁多哩!”

  刘鄩脸上一红,微显得意道:“那是自然,不然哪里对得起焰帅的拔擢信用。”

  “刘鄩昔日已蒙几位大将厚恩,如今仍是年轻人,经验不足,还要诸位多多栽培才是。”

  王敬武满意地点点头——刘鄩小子就是会说话,不愧是咱们平卢的一代神童。

  他是看着刘鄩从穿开裆裤长到现在这么大,对此子相当有好感。

  激战之间,自南而来的夏风卷起尘烟,遮蔽了两军的视线。一支官军骑兵无声无息地渡过巨蔑水,穿行一截之后,绕到草军大营方向,冲杀而入,在营中顷刻插满了官军的旌旗。

  他们没有受到任何抵抗,也没能抓获任何家眷和夫役,不由有些奇怪。

  不过好歹是完成了任务。这群骑兵遂于马上大敲鼙鼓,鼓声喧天,草军战士们回头望去,发现自家大营中树满官军旗幡,竟已沦陷。

  一员平卢军将官望着孟楷,哈哈大笑:“刘鄩将军的妙策果然精妙无方,夺了你军大营,你等还如何打下去?快快跪下乞命罢,还能饶你们这些草贼不死,老子家里还缺些挑粪的奴才!”

  孟楷却转向自家副将彭白虎:“我想到一件高兴的事。”

  彭白虎应道:“孟将军,您曾对我们做过严格的训练,无论多好笑,我们都不会笑,除非忍不住。”

  孟楷道:“第一个把女人比成明月的是天才,但第几万个这么做的人,如果还自鸣得意,那就是十分的蠢材了。”

  另一个副将班翻浪道:“尚让将军也是这么说的。”

  孟楷道:“尚让将军还说,韩信在背水一战时派人占了赵军大营。后来就在咱们这片临朐战场,刘裕打慕容鲜卑,也派奇兵占了临朐城。刘鄩那个书呆子喜欢模仿古人战例,一定会这么干。”

  彭白虎道:“所以尚让将军让咱们偷偷把营内所有东西都转移走,只留下一些不值钱的干草。敌人去占了咱们大营,还要分散自家兵力。”

  夏风将他们的对话清晰吹进对面平卢将士们被汗水沾得透湿的耳朵里。

  他们发现原先准备的精妙无方的计策,现在显得如此小丑。

  就在这时,探马飞骑来报:“尚让军化整为零,分成若干小队,完全不管我军拦截部队,似飞蝗般向我阵冲杀而来,似欲与孟楷军里应外合!”

  安师儒咬牙切齿:“哪里有这样打法,传令拦截部队,快去冲杀,打他们个片甲不留……”

  对方又道:“烈日之下,对峙时间太长,士兵披甲作战,大汗淋漓,已经很难跑快了。敌人所着全是轻便皮甲,士气高昂,移动迅速,他们似乎还准备了大量冰块解暑……”

  “干!”安师儒气得眼前发黑。

  他知道情况恐怕要糟糕大了。

  而一边的刘鄩则面色惨白,浑身颤抖,说不出一句话。

第128章 鱼丽

  《小雅·鱼丽》:鱼丽于罶,鰋鲤。君子有酒,旨且有。

  “鱼丽”是“鱼丽于罶”的简称,罶是捕鱼的工具,又称笱,用竹编成,编绳为底,鱼入而不能出。

  春秋时期,郑庄公发明的“鱼丽阵”,以一伍五名步卒环绕一车,战车就仿佛被周遭步兵重重包裹在渔网之中。

  尚让所组建的散阵,瞧上去形似鱼丽,但大部分步兵并不环绕战车,只是以五人一伍,一人持大斧,一人持长枪,一人持战刀,两人举木制大盾护于侧翼。

  若当中有车兵,车上则置劲弩以射敌。

  这自然是身为一代阵法大家的黄巢,最新的阵法研究成果。以旧瓶装新酒,却有着适应当世的威能。

  草军将士士气如虹,散开之后,瞧上去一望无际,疾驰而过,地面上烟尘滚滚,竟予平卢军以多不可测的错觉。

  他们本来就是经过选拔的劲勇之士,能够忍受酷暑,披上轻甲作战,更是奔走迅捷。

  鱼丽新阵扑向围攻孟楷车阵的平卢军,一波波犹如冬日打在枝叶上的冰雹,官军在迅猛的突击下,阵势崩溅仿佛木叶萧萧落下。

  本来如此散阵冲锋,很难撕开步兵阵势的防御。奈何内里孟楷也命人放弃防守,全力向外进攻,形成中心开花的局面。

  孟楷手持宣花钺斧,似排山倒海直捣敌阵中宫。班翻浪、彭白虎令人驱动战车,于两翼激荡侵掠如火。车上泻箭如雨,更有人以破甲重箭步射,箭不虚发。

  来自两淮山地的梭枪手更是冲击力惊人,抗声暴喝,奋力投出长矛,许多官兵顷刻被洞穿铠盾,钉死在地面上。

  “敌人抢占了一个空营,终究是切断了我军后撤之路。我等若不速速打垮敌军,敌众我寡,便只有覆没于此!”

  背水一战,兵仙韩信的获胜关键在于韩信本身的感染力与指挥才能,能极大激发汉军的士气。而此战义军深怀感愤,又抢占了先机,士气本来就高于对手。现在被刘鄩派兵占据空营,反而被尚让利用,起到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效果!

  草军战士全无惧色,个个奋勇。经过黄巢战前精心训练的勇士们,将五人一组的小阵分分合合,极为有序,如渔网般在敌阵当中来回穿凿切割。

  五人一队,锋尖向前时,可以用于强力突破。锋尖在后时,可将敌兵压入其中绞杀。长枪利于长距离相拒,大斧可以扫开坚固的盾阵,刀兵则利于混战杀敌。

  盾牌兵灵活的掩护,不仅能为战友抵挡流矢,更在两翼为战斗小组提供了坚实的保护。

  尚让在外,孟楷在内,犹如貔貅怒虎,搏命厮杀。

  面对如此凶猛的里外夹击,平卢军完全反应不过来,很快阵势被搅了个稀烂,旌旗倒伏,钲鼓散落,陷入到指挥失能的局面。

  草军将士人人感奋,杀得官军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尚让忽然感叹道:“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黄帅的阵法造诣,又于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怕是四帅的师傅石雄复活转来,黄帅亦能与之争一日短长!”

  虽然草军主帅黄巢未曾亲临临朐战场,但尚让心中了然,黄巢实是这场临朐大战的首功。

  《孙子兵法》云: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

  黄巢在庙算上,已经把将兵、用人、择营、布阵算计到了极致,人心、气候、风向等诸多元素全部纳入推演之中。

  为了给一生知己王仙芝复仇,“盐帅”黄巢的智慧与勇气,都突破到了空前的境地。

  那么,那五百跟钢铁洪流一般的平卢铁骑军呢?他们又在何处?

  由于双方都是依托南北流向的巨蔑水展开阵势,两军骑兵只能在战场东侧的丘陵中展开厮杀。

  草军骑兵人人轻甲,却战意高昂,他们高声谩骂,向官军骑兵发起尖锐的挑衅。

  “宋威那条老狗死了,你们平卢军是不是连狗崽子都不是了?”

  “对峙了好几天也不敢攻打咱们营地,现在倒是蹦跶起来了?一群没卵子的废物!”

  草军骑兵骂得唾沫横飞,却在与怒气填膺的平卢骑兵接触前,就立即掉头撤离,吸引对方前来追击,以发挥轻装骑兵机动性好的优势。

  每当平卢骑兵因为人马覆甲的重量压迫,在路程上拉下一大段距离时。让他们恨得牙痒痒的敌人就会停下来,引诱平卢军继续进攻。如此循环往复,就仿佛戏耍老鼠的猫一样。

  当尚让与孟楷对敌人发起雷霆万钧的攻势时,草军骑兵也不再避战,他们以必死之心发出喧天的战吼,不顾装备的孱弱,向敌人猛扑而去。

  这时,平卢甲骑们才发现,由于炎热带来的干渴与中暑,他们甚至连骑矛都难以挥舞起来。战马也因疲惫,有些甚至难以再负荷骑兵的重量。

  草军骑兵同样要忍受酷暑的折磨,但他们凭借着高昂的斗志,在一度被平卢骑兵的反冲锋打散之后,仍然顽强地集结。

  他们策马到敌人近前,用狼牙棒怒砸敌骑头盔,具装骑兵们因酷暑而头昏眼花,往往直接被敲得头脑震荡,坠马就擒。

  也有战士挥刀落向敌人甲胄覆盖不到或接缝处的身体部位。有些勇士甚至直接跃下马,用腰刀去斫平卢具装骑兵的马蹄。

  还能维持行动力的平卢骑兵们,惊叫着溃散。主力部队的败相毕露,也让他们彻底失去了斗志。

  平卢军光鲜亮丽地杀入这片战场,垂头丧气地仓皇而逃,丢下了近千具尸体,和大量的旗鼓、辎重。

  近千人的损失,对于多达一万两千的平卢军而言,并不算很多。但对于没有及时获得朝廷赏赐,靠着安师儒、王敬武个人威望拼凑起来的平卢援兵而言,是没可能再重组起来,对尚让、孟楷所部发起另一波的进攻了。

  尚让、孟楷在临朐大战取得大胜,遂得以趁胜迅速南下,支援穆陵关战场。

  ……

  复盘至此,兰素亭忽然发现一个问题。

  “咱们和焰帅决战的时候,草军几乎所有的骑将都参与了。那么在临朐,是谁带领骑兵,牵制着平卢军的铁骑呢?”

  朱温露出满意的神色,怜爱地摸了摸她小小的脑袋。

  “有时候只能相信奇迹。记得在蕲州断后的曹师雄、王重隐、徐唐莒吗?他们坚持三日后,面对焰帅大军亲至,竟然从乱军中冲了出去。”

  “转战江西、两浙之后,他们凭着声望,又拉起了一支新的部队。雷帅才在江东剿灭横行两年的袁昌义军不久,如今江东之地,又不再平静了。”

  兰素亭惊道:“难道指挥这支轻骑的,竟是曹郎君?”

  朱温点点头:“他战后并不居功,快马奔回两浙,与徐、王二人一同继续领导南方义军转战。杨复光公公带着昆仑派的铁摩勒掌门等人,正在拼命围剿他们。”

  兰素亭轻声道:“杨复光虽然是宦官,也是一员良将。若非被牵制在江东,穆陵关大战的结果,恐不好说……”

  歼灭王仙芝的蕲州大战,杨复光率领亲兵力战,不避矢石,与一般调重兵自卫,拒发援兵的监军宦官作风全然不同。若说焰帅甄燃玉和颍州葬自勉刺史分别占到蕲州之战的首功与次功,那么杨复光的功劳可以排到第三,还要在李福、穆仁裕、明世隐等人之上。

  “即使平定袁昌、王郢之后,雷帅的兵马还在休整,曹兄他们如今局势也相当艰难。”朱温道:“只希望师尊能够及时和他们会师。”

  穆陵关大战落幕后,泰宁节度使齐克让引兵来攻,被黄巢依托山势逼退。随后黄巢因缺粮而撤出鲁南山区,现下草军主力已经到了感化军节度使支详的地盘上,正在围攻徐州城。

  朱温之前出来的营地,仅是黄巢留在山区打游击的小规模军营罢了。留在这里,也正是为了赴绰影的五峰香会之约。

  事后来推演,这一场大战,草军一方实在赢得险之又险。天时、地利、人和,黄巢与朱温都已尽数算到了,但仍在诸多偶然因素作用下,才得以火中取栗成功,朱温一刀弑神,名震天下。

  由于义军并未得到焰帅尸首,朝廷方面宣布故诸道行营招讨使、平卢节度使甄燃玉是卸甲风发作,于追剿草贼时暴病而亡,下令予以风光大葬,追赠为太尉。

  但无可掩盖的真相仍然在十道唐土上传播开来。焰帅这颗昨日星辰的陨落,也伴随着智勇双全的少年名将朱温,正冉冉升上天穹,散发出不可逼视的光华。

  帝国再衰朽,它庞大而精密的统治机器,本非一支流动作战的义军所能正面抗衡。但穆陵关血战之后,帝国天柱折断其一,天倾西北,地陷东南。草野之士与朝堂间的平衡发生改变,这个趋势将被越来越多的人洞若观火。

  “人心齐,泰山移。偶然之中,自有其必然。”朱温心中的白色猛虎又在他识海里发出呢喃,这次却十分平静。

  真正的勇者并不畏惧风暴,他们将自己化身为风暴。

  朱温自顾自地笑了笑,这次去泰山,恐怕又要碰上自己那位全身纯白毛发的狼王朋友。

  当初朱温给它取名叫“小白”,这是朱温小时候,邻居家的白狗的名字。

  朱温也实在又很想念小白了。

第129章 外传 卑沙

  哪怕是来到中原后,赵犨赵千夜依然会时常想起辽东的风。

  冰冷的寒风带着海盐的腥味,吹拂上大黑山的山脊。他站在卑沙城的女墙内,张开双臂,便能在高山之上,拥抱大海。

  卑沙城,是大唐在辽东最后一座据点。总章元年,高宗皇帝攻灭高句丽时,它与辽东其他城池一同回归到华夏的怀抱。到赵千夜出生时,已经过去接近两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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