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得到焰帅青眼,他能直接指挥的,也不过千余人!
因为他既不是门阀子弟,也不是将门出身。他只是做饼的穷人家庭出来的,一只“贼王八”而已。
时溥当然也是出色的人才。但此子较王建年轻,却能掌握比王建更多的兵力。因为,时溥的父亲,大父,都是徐州的牙将。
把时溥从小扔在山林里当猎人,靠猎杀野兽来生存,仅是祖上猎户出身的时家,磨砺子弟的手段罢了。
有一个著名的问题——别人家几代甚至几十代的努力,凭什么输给你的十年拼搏?
作为公认的大唐青年名将,王建自然可以回答——自己的才能实绩,明眼人都瞧得一清二楚。
可是那些门阀后人,将门子弟,莫非就不努力了么?像时溥,他们家族的男孩被送入深山生活,只有不到一半的人能活下来。
“撤吧,王建大哥!”亲兵哭着抱住王建,大喊道:“弟兄们要死尽了!”
哪怕面对士气如虹的敌人,哪怕友军尽溃,孤军奋战,王建麾下战士的阵亡,都以至少一条草军士卒的性命为代价。
悲怆和无奈,令王建刚毅如铁的面庞,终于也为之改色。
朱温为了攻破他的阵地,已采取了更加激烈的战法。
将马匹臀部用长枪猛戳,发狂的马匹撞到插着刀枪的木栅上,顷刻倒毙,如是重复多次,堆积的马尸在木栅前积成一片片的血肉坡垒,草军步兵便踏着马尸,怒吼着杀入王建部阵地当中。
为了给王仙芝报仇,草军将士们已连性命都顾不上,遑论爱惜马匹。
为了摧毁焰帅的大军,不计一切代价!
“朱三儿这一局,终究不靠孟绝海便赢了咱……”王建自牙缝中挤出冷冽的话语。
他知道已无力回天。
哪怕是崔安潜节度使派给他的,能以一当十的后楼兵锐甲,也已经被打得死伤过半。
王建自己亦亲身搏战,身负数创,既有破甲重箭留下的箭伤,也有长刀劈砍出的刀痕。
奋战到这个地步,他对得起焰帅的知遇之恩。
“撤!”
随着王建一声令下,部下战士快速弃甲于地,拿着武器,从阵地尚未被草军骑兵封锁的后方溃退出去。
只剩小部分战士留下来,背靠背结成一个个三角形阵势,依托拒马桩和草军进行最后的血战。
他们对被留下没有丝毫怨言,人人视死如归,甚至把自己用锁链绑在拒马桩上,以示至死不退一步。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但王建只需要不长的时间,就能让士兵愿意为他赴死。
其道理也很简单,赏罚明,治戎信,将威行,但得一牛一羊,必与全营将士共之!
这个贱兮兮的家伙终于在自己的攻势前,颓然溃退而去时,朱温反而感觉到了一丝动容。
固然有洗雪旧日耻辱的痛快,但更有强者之间的惺惺相惜。
干脆利落地结果掉王建,在朱温看来是对王建最大的尊重。
王建屡次以朱温为目标,显然不想让朱温成长起来。那么朱温的想法,也与王建一样!
同样出身草野,很大程度上,朱温与王建这个死敌其实是同类。
一员飞骑浑身血染,自对面穿梭过来:“朱将军,负责牵制焰帅本部的林言郎君所部,已将要顶不住了……”
他瞧着满地的尸首,与已经腾起阵阵烈焰的残垒,突然转忧为喜:“朱将军,你们已把面前的官军阵地彻底击溃?”
朱温点头:“包括那只壳比百炼钢还硬的贼王八。”
雷殷符战死,王建部损失过半溃退,如今朱温等人冲杀过去,与林言部左右夹攻焰帅本阵,已再没有后顾之忧。
代价当然也是惊人的,但还活着的战士们,脸上只有渴望胜利的兴奋与狂热。
马上要冲击焰帅本阵,斩下焰帅首级,完成为王盟主复仇的壮举。
一旦杀死四帅之一甄燃玉,大唐江山亦将如黄巢所言,折断不周天柱,天倾西北,地陷东南。属于草莽豪杰的新时代,很快就要来临。
这样的壮伟情绪,令将士们将生死置之度外。
义军的大野龙蛇们已经被朝廷追剿了太久,击败了太多次,他们需要痛快的,彻底的胜利,为此哪怕赌上性命。
朝着王建部败退的方向,草军将士们马步相夹,奋勇冲杀而去,却又维持着井井有条的秩序,不给敌人留下丝毫可趁的破绽。
朱温突然驰马过去,当众抓住了田珺左手。
“焰帅即使受伤,仍然是一头世上最凶猛的胭脂虎。真正的恶战还在前头,珺妹,你准备好了吗?”
“你若死了,我陪你一起便是。”田珺言语豪气绝伦,重重捏住朱温手掌,虎口迸出铁钳般的力道。
朱温被攥住的手掌一阵剧痛,却感觉痛快无比。
对方是威震天下的焰帅,纵然是困兽之斗,自己亦须拿出必死的决心。
摆在朱温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像个英雄一样战死,或者名震天下。
第119章 生死对决
当朱温率军压至焰帅本阵前方时,西侧林言、许勍、常宏、王重霸等人率领的队伍,已濒临崩溃。
若非黄巢平日里治军严明,加上为王仙芝盟主的强烈复仇之心,作为大军右翼的西线部队本没几个将才,压根撑不到朱温率军抵达。
但他们终究依托坡地居高临下的优势,合格执行了牵制任务。
万人一心,泰山可撼,说的就是这样的情况。
对面看到友军由东方抵达时,阵内发出海啸般的欢呼,士气再次变得有如白虹贯日。
两面夹击,顿使焰帅本阵陷入了致命的危机。
趁着这个机会,田珺策马在前,持矛入阵,高叱奋击,顷刻挑翻数名敌军甲士,如入无人之境。
蛇矛矛锋绽放青光,宛转如游龙,却凌厉莫御。日不移影之间,已突至麾盖之下,坐在轺车上的焰帅甄燃玉身前。
映入眼帘的容颜,顿令田珺感到片刻的窒息。
世上竟有如此绝色。
甄燃玉面色微显苍白,想必是因为负伤的缘故,却丝毫不损其丽,反而增添了三分清幽气韵。
田珺身为女子,也发自内心为之惊艳。
她手上蛇矛却毫无停滞,去势越发迅猛。
炽炎焚天刃横扫而来,炙热的气息喷在田珺面门上,她却眉目不曾为之一瞬。
两杆兵器交击,呛啷啷的碰撞声回荡不绝。
“招式有寇谦之的影子。”甄燃玉红唇轻张,冷静评价道:“也是故人了。”
“田四娘欠寇帅的,一辈子都还不清。但我现在为草军做事,只能拼上性命,请焰帅赴死!”田珺全无犹疑,决然道。
杀了寇帅的,偏偏正是她喜欢上的男人。可那是战场之上,朱温以命相拼,赢得堂堂正正,寇帅自己都“纵死敌手笑相承”,她也没什么可说的。
方才交手,对方兵器上传来的巨力已令田珺心惊。纵然身负重伤,这样的力量,仍是她平生所未见。
四帅之所以可怕,不仅在于智谋绝世,武力一样是当世宗师。
但田珺与朱温相约,一同抱必死之心投入此役,岂会再有反顾。
蛇矛纵横,矛锋旋转处突然激荡出螺旋状的气芒,轨迹变得完全无法捉摸。
甄燃玉挥刃怒斩,却与蛇矛相错而过。
鲜血如幕,喷溅冲霄。
田珺的战马被甄燃玉斩下马首,但蛇矛的矛锋,已经刺入甄燃玉的左肩,洞甲而入,顷刻鲜血涔涔流淌。
田珺一击得手,流利地坠身于地,拔出长矛,如旋风般退却。
甄燃玉捂住胸口,口中再次喷出鲜血。
她被震伤的心脉,被田珺刚猛一击牵动,伤势加剧,因此吐血。
“小丫头,有些手段。”即使到了这一刻,甄燃玉仍然保持着当世名帅的从容。
滚滚黄尘之中,跸跋的马蹄声再次响起。
“诸位弟兄努力奋战。后阵已击破草贼拦截,马上就要驰援过来,共歼敌寇!”
数员传令骑兵满身污血,由南方飞驰而来,高声喊道。
朱温眉头微蹙。
田珺的爆发力绝强,他是知道的。但刚勇至此,竟能一击伤到焰帅,也确实出乎他的意料。
那几名传令骑兵,带来的消息,却不是实话。
后阵由葬自勉刺史统领,但此人在蕲州之战已经被折断右臂,御尸门的五大尸王更是被王仙芝和柳彦璋临死前毁去了四具,实力大减。
段红烟等人的拦截部队,应该还能坚持一阵才是。
这几名骑兵,分明是焰帅安排的,传递援兵将至的假消息以鼓舞军心。
效用却实实在在,本来因为被夹击而陷入极大颓势的焰帅军本阵,突然迸发出阵阵高呼,重新振作起来。
甄燃玉眸光流转,压住伤势,纵身上马,鼓舞士气,更使得官军战意暴涨。
一队捉生军手持挠钩,向田珺猛扑而去,扯住她铠甲,想要将她生捉回去。
田珺怒吼一声,发力挣脱,一矛扫翻一个官军骑兵,夺下战马。
但七八个官军骑士很快包围过来,刀枪围着田珺乱砍乱刺。
在马上,田珺陡然感觉到一股虚弱脱力。
原来她搏命一击,虽然伤到了焰帅,却也消耗了过多的筋力,一时脑袋竟有些昏晕。
田珺猛然在舌尖上一咬,剧痛顿时让她清醒了些。可如今敌人士气重振,她被那七八员骑兵缠住围攻,新夺得的马又不大听使唤,一时间竟落了下风。
而秦彦、毕师铎、霍存等人,也都在官军的反冲锋下,陷入苦战。
朱温本待去救田珺,却见甄燃玉已骑着一匹枣红战马,如同一团烈焰,向己方骑兵队旋舞而来。
若不去对付她,这女人的困兽之斗,都可能将己军一举冲溃。
将乃三军之胆,甄燃玉身为全军主帅,她不顾伤势,身先士卒冲锋,足以将部下的战意激发到极致。
生死战场上,朱温只能让田珺自求多福。
他催马掣刀,长驱如霹雳,目冷如冰,胸中杀意却澎湃似火:“久闻焰帅大名,草军朱温,前来讨教!”
甄燃玉看见,对面少年的双眸,竟泛上了鲜红的颜色。
她部下“焚天五剑”中为首的赵千夜,正有一双血红色的眸子。
这种相似却并未让甄燃玉动作有分毫迟滞,炽炎焚天刃以横扫千军的威势,向朱温遮拦而来。
袭面的滚滚热浪,仿佛要将朱温连人带马,顷刻灼烧成焦炭。
刀枪相触,强绝的力道顿时令朱温胸中气血为之震荡。
不愧是当世最强的女人,哪怕身负重伤,出手仍有这般力量。
但这只让朱温更加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