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遗产
“阿爷,不要死啊!”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骑着匹小马,不知从哪窜入场中,竟也没人阻拦。
葛从周翻身下马,扑在葛简尸首上,摇晃着父亲鲜血斑驳的身躯,含着泪,拼命呼喊着,却阻止不了父亲的身体缓缓冷下去。
明世隐身边的甲骑,有人想要对这少年人动刀枪,却被明世隐以眼神阻止。
“我已要死了,你等何必对我故人之后动手。”明世隐的话语中,罕见地带上了几许感情,与他平日里冰冷的话风迥异。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众甲骑闻言,纷纷住了手。
“孩子,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我已将明教带入一个新的境界,未来只要我教不对抗朝廷,便能合法传教。你阿爷为何还那样恨我?是因为你母亲之死,与我有关么?”
明世隐虽是中原人相貌,祖上却是波斯人,只是世代与汉人通婚,才失去了胡人特征,但五官仍有些高鼻深目的特点。
他的家族世代信仰明教,甚至以明为姓,他对于明教的感情,并非作伪。
葛从周似乎听清了明世隐的话,又似没听清,自顾自地说道:“阿爷其实并不喜欢打打杀杀,少年投军不过为了一口饱饭。他最怀念的就是与弟兄们一同笑傲山林,大碗饮酒大口吃肉的日子。”
“好几次,他醉后失声痛哭,深悔没有与兄弟们一起死在徐州。今年得到袁昌伯父和王盟主死讯之后,越发悲伤难抑。”
明世隐默然,困扰他的问题,终于得到了解答。
庞教主说,起兵是为了“四海一家皆兄弟”,他却反对,认为起兵多半只能给圣教带来毁灭。即使成功,建立起来的也绝不是什么地上天国,过个几代,执政者腐朽之后,政教合一的体制,更将令百姓陷入前所未有的地狱。
但葛简这种纯粹的人,压根不关心这种理念之争。
无论如何,他麾下兵卒杀害了葛简的妻子,葛从周的母亲。葛简找他复仇,天经地义。
“食君之禄,分君之忧。”明世隐对葛从周道:“我想要向你赎罪,但明某人已经背叛过一次,不可再叛,军中符节,我不能给你。”
“但我总想给你一些东西,这是我一生心血,收下罢!若是明教的旧兄弟,亦可随吾侄而去。”
明世隐从染血的战甲内摸出一本扉页染成鲜红的枪谱,掷于马下,枪谱上边以飞白体写着《鬼王枪法》四个大字。
“明某人才疏学浅,说不上自创武功。这套枪法,实是以常山赵子龙留下的七探蛇盘枪,结合我明教武学,整合而成。”
“戟利于混战,枪利于突阵,各有所长。你将来若要纵横天下,除了你阿爷教你的温侯戟法之外,我这门枪法亦可时常研习。”
说到这里,明世隐心中感叹,葛简学的“三姓家奴”吕布留下的戟法,却一生忠肝义胆;自己学了常山赵子龙传下的枪术,却沦为背义忘恩之人。这恐怕就是命运的捉弄罢?
“明王不灭,心灯永存。”
在最后,明世隐也念出了明教的光明口号。
明世隐喉头猛然一甜,一股鲜血顷刻从口中喷射而出。他微微一笑,用袖子擦了擦嘴边的血痕,口中呢喃不已,突然脑袋偏入身边亲兵怀里,阖目长逝。
葛从周还在犹疑要不要捡起那本枪谱,众甲骑中已有一位甲士飞身下马,捡起枪谱,强塞到葛从周手里,而后俯身下拜:“明将军有令,今后葛郎君就是咱们的小主,但有所命,风来雨去,赴汤蹈刃,绝不敢辞!”
而剩下一部分甲骑顿时色变。
原属于明教的三四十名战士全部拨众而出,将葛从周牢牢护成一圈,与方才还在并肩作战的战友对峙起来。
这些老兵数量虽不占优,战斗经验却更加丰富。
“我当年并不支持‘鬼王’的决断。”扶起葛从周的骑士叹道:“但他此生做出的最后一个决断,却堪称大男儿所为。”
葛从周不言,但他亦知道,这三四十员甲骑,皆有以一当十甚至以一敌百的战力。
明世隐这个杀母仇人,留给他的遗产不可谓不丰厚。
他也没法再去拒绝一个死人。
“阿爷,你们明教之人,做事都是这样干脆利落么?”
葛从周心中默默自语。
当年庞勋能以八百戍卒为基,一呼百应,动摇天下,麾下实在聚集了一批卓然于世的豪杰人物。
父亲用生命教会了他如何去做一个大写的人,而明世隐这个家门死仇呢?他从对方身上,好像也学到了一点东西。
“退兵。”抱着明世隐尸首的亲兵冷冷道。
他显然是焰帅安插的人。但即使是此人,也能看出在明世隐战死,三十多员精锐甲骑老兵倒戈的情况下,再战不会占到什么便宜。
薄黜龙也手中招展旗帜,召集官军骑卒,敛众而退,部伍森严,草军一时也不敢追击。
“不愧是焰帅军,哪怕明世隐死了,都没有给我们露出可乘之机。”朱温感叹道,令人前去收殓葛简尸首,准备安葬。
但即使如此,敌方三十多名精锐甲骑加入己方,焰帅更是失去了明世隐这位顶级骑将,双方局势,已发生了明显的此消彼长。
葛从周沉默地走到朱温身边。
“阿爷说如果他出了什么事,让我跟着你。我本以为他开玩笑的……”
让少年再说什么多话已无可能,他刚才失去了父亲,也是他在世上最后的亲人。
哪怕不知道这少年将来会成长为智勇俱绝的一代名将,朱温也知道葛简托孤的价值。
光是那三四十名铸铁般的甲骑,即可令己营实力如虎添翼!
“竟然没找到破绽。”田珺追击中突破失败,不满地退了回来,对朱温道:“你那个古铜脸的大师哥怎么不在?”
朱温心道你的皮肤也没比他白哪里去,但也不好当面说。
“笨蛋,难道你觉得焰帅北上,平卢军不会出兵接应?”
田珺一惊:“也就是说,在群山以北,平卢镇已经集结了一支大军……”
“咱们是双线作战。”朱温平静道:“而且北路以少打多,压力相当大。好在平卢今日没什么名将。那边尚让也去了,应该能顶住罢。”
第110章 焰帅的反击
去年宋州之战败归平卢之后,宋威虽受了伤,但说他此后完全什么没干,倒也冤枉了这老匹夫。
年末,面对王仙芝部义军的活动,他又派平卢节度副使安师儒带着万余兵马去阻击,因士气低落,很快被王仙芝与尚让击败。此后平卢军才彻底窝在青齐之地当了缩头乌龟。
宋威死后,焰帅移镇为平卢节度使,但朝廷应发给平卢的粮饷和赏赐,并未及时抵达。
平卢众将仍为了争夺权力争执不休。
当平卢军推官刘鄩带着一堆封赏官职的空白诏书回到平卢镇的时候,节度副使安师儒和押衙王敬武终于搁置了争议,决定调平卢军支援焰帅,夹击黄巢贼军。
甄燃玉在蕲州战前痛骂刘鄩,是因为她觉得这个年轻人还有骂的价值。不然她不会将刘鄩送到王建麾下让王建教导。
焰帅对刘鄩的重视,不仅是千金买马骨,也是将自己影响力渗入平卢军的一环。出身平卢将门,刘鄩虽然年轻,但家族在当地很有影响力。
真金白银没有到位,打仗只能靠本镇自家府库,丘八们面对动员仍不积极。安师儒、王敬武两人好不容易,才拉起了一万多兵马,先聚集在节镇治所青州,然后南下。
草军那边情况更不乐观,为了阻击焰帅,兵力更是吃紧。孟楷与尚让在临朐一带,仅有五千战兵,依托巨蔑水摆开阵势。
孟楷得到消息,对尚让大笑道:“官军数量是我军两倍以上,这种仗可挺少见。”
他却没有一点畏惧之色。
尚让平静道:“安师儒、王敬武皆我手下败将,不足为惧。”
“疮疤没好,就不要自夸了。”孟楷说话并不给面子。
尚让露出无奈神色,但他与孟楷认识多年,也知道对方并没有真正恶意。
经过蕲州惨败,他亦承认,自己的智谋确实比不上朱温。
“安师儒、王敬武二人,现下必倚刘鄩为谋主。”尚让道:“刘鄩此人言过其实,你的武勇加上我的头脑,对付他够用了。”
孟楷对这句话倒很满意:“这也没错。焰帅若把贼王八派到平卢来,咱们还有些忌惮。可贼王八身份不够高,在平卢又没有一点根基,谁听他的?”
正如朱温所言,平卢没有名将。宋威这个老东西在平卢这么多年,就没提拔多少靠谱的人才,最拿得出手的,竟然是刘鄩这个“平卢神童”。
“刘鄩已被贼王八调教过,比失街亭的马谡大抵要靠谱一些。”尚让又道:“料敌从宽,御敌从严,敌兵是我军两倍以上,还是小心为上。”
孟楷露出满意神色,知道经过蕲州的惨败,尚让算是得到了教训。
“那你就自己制定缜密的计划。摧锋陷阵,斩首破敌,则是我孟绝海的事。”
战争之中,错误的决策,因为果断执行,许多时候亦能取得意外之喜。
但优柔寡断,蛇鼠两端,那么原先好的计划,也往往会因为贻误战机而失利。
这就是孟楷这样悍勇无匹,甚至有时候看上去莽撞的猛将,参与会战决策的意义。
猛将往往也意味着具备极高的执行力。
于是当群山当中交锋如火如荼之时,临朐之地也燃起了连绵的烽烟。
尚让与孟楷的任务,乃是若不能击溃平卢军,则至少将其阻截在穆陵关以北,绝不能使其突入山地,与焰帅形成合力。
不然草军主力将落入被腹背夹击的境地,在焰帅如疾风怒涛的用兵之下,只有遭彻底摧毁一个结局。
……
答答的马蹄声在鲁南的群山中此起彼伏。
一轮轮的箭矢与标枪,随着跑马声落向蜿蜒行进的焰帅军阵列。
这些骑兵擅长一击即退,又熟悉山区地形,来如急风骤雨,去如离弦飞箭。
行军之中,大部分战士都是卷甲而趋,用车马驮运铠甲,以节省体力。
游骑兵在狭窄的山道上纷纷突袭,亦给焰帅军带来了极大的困扰,不得不放慢行军速度。
他们以弩手与长矛兵结成铁一般的阵线,保护着战马。
“这些苍蝇还没完没了了!”焚天五剑中的吕清臣抱怨道。
“不就是齐鲁之地的马帮和流贼。”甄燃玉坐于装饰精美的车辇上,玉指撩开绣帘,神态从容自若。
她极少在作战时乘马,除非一定有必要。
但二十年前,她也曾率七千骑解围辽东卑沙城,大破契丹、渤海、新罗三国联军三万余人。
“但是这些日子交战的敌人就没重样的……”吕清臣道:“黄巢军怎会有这么多兵力?”
“其实也不难猜。”甄燃玉淡淡道:“黄巨天定是与这些江湖中人约定,他们只需作战个三五日,即可报王仙芝昔年的恩义。”
“各门各派自带粮饷马匹出战,如同潮水一般源源不断。而对我军而言,则形成了敌人无穷无尽的错觉。”
吕清臣恍然大悟。
“借兵三日,好厉害的计策。”
不像马尾曳草,多举火炬这些虚张声势的战法,这样的轮流出击,是真的能持续消耗官军的士气和体力。
王仙芝之死引发了江湖中人的恐惧,但经过黄巢的精心引导与酝酿,在几个月之后,便转变成了对焰帅的复仇之心。
不利于官军追击的山地,也令各派敢于发动这样零敲碎打的骑兵袭扰。
即使他们不擅长骑射,但会用暗器的江湖中人,至少知道怎么扔标枪。
“甄帅想必已有破敌之策。”吕清臣恭敬道。
“我勒令战士稳重行军,不得出击,想必在军中已经引起不小怨言。”
“甄帅的命令,完全符合兵法之道。然而被动挨打,仍令战士们无法忍受。”
“那就命令他们继续忍受。”甄燃玉淡淡道:“明世隐虽死,我军具装铁骑大部仍在,不是什么大碍。”
吕清臣神色微动,若有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