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朱温却能感觉到葛简平静话语里的杀气。
“宿州守将张玄稔。”兰素亭轻声道:“庞勋军中最为天才的骑将。当年风帅为了劝降他,亲自进入宿州,在敌营中酣睡整夜。若非此人倒戈之后,给予庞勋致命一击,庞部义军该还能坚持半年以上。”
说张玄稔,朱温就知道了。当年懿宗皇帝还为了此人归降,亲自写了一篇《赐张玄稔诏》,授予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右散骑常侍兼右骁卫大将军御史大夫一职。
不过这个官职瞧上去又长又好听,实际上却没什么实权,远不如朝廷曾试图拿来招安王仙芝盟主的左神策军押牙兼监察御史有价值。
朱温讥诮道:“看起来明世隐这个叛徒,投靠朝廷之后过得不怎么如意啊。同为顶级骑将,寇帅是一镇节度副使,明世隐却只能藏在焰帅麾下,率领区区百名具装骑兵。”
“反复小人,谁敢授予太多兵力。”葛简冷笑:“‘鬼王’明世隐当年在宿州倒戈时,麾下有兵马万人,现在兵力却只有昔年百分之一。”
原来明世隐也是明教四大教王之一。
“明世隐用兵较泰宁军寇帅如何?”朱温问道。
嘴上鄙薄明世隐,绝不代表此人真的可以轻视。要知道,蕲州之战时,明世隐带着一百具装铁骑在王仙芝部数万人当中来回冲杀,简直如入无人之境!
“如果在大草原上像胡人那样散骑对射,明世隐不如寇谦之。”葛简评价道:“明世隐并不擅长训练骑射部队。但若论甲骑冲锋,裂阵摧敌,此人犹在寇谦之之上。”
此言一出,朱温神色顷刻泛起几许凝重。
他亲眼看过寇谦之骑兵冲锋的威力。
“那风帅又如何?”朱温继续询问,他知道,昔年平定庞勋,虽然四帅尽数参阵,但风帅立功最大,明世隐也是在堂堂正正的骑兵战中,被风帅击败,才生出倒戈之心。
“风帅相当于寇谦之与明世隐二人的长处之和。”葛简道:“起初两人以铁骑对冲,风帅亦未能占到什么便宜,遂轻重骑相夹,袭其饷道,骑射疲之,再用铁骑席卷,才将明世隐击败。”
朱温心知,明世隐的损失亦绝不会太大,不然风帅不必冒着生命危险,于此后孤身进入宿州城,在敌营中安然高卧,招抚明世隐。
葛简道:“明世隐是个相当骄傲且不安分的人。风帅也许是唯一让他佩服得死心塌地的,庞教主都未必能做到。”
朱温道:“毕竟风帅在明世隐最擅长的领域击败了他。”
葛简道:“但风帅是胡人,朝廷可不敢将明世隐放在他麾下,不然长安的衮衮诸公可要睡不安稳了。”
朱温赞同道:“当年统筹平定庞勋的老帅康承训,说过风帅麾下代北三千骑,可当十万师。如今风帅麾下的沙陀铁骑却已多达八千。若再得到明世隐为助,可比庞教主更让皇帝睡不着。”
但由此亦能看出庞勋该是何等绝世人物。
一己之力,独战四帅,可谓虽败犹荣。
“鬼王就该回到他该待的地方去,不该在这世上苟且偷生。”葛简淡淡道:“十年了,这事情终究要有个了结。”
朱温终于明白了葛简为何要在这个时间加入草军。
原来主要针对的并非焰帅,而是明世隐这个叛徒。明世隐在哪里,葛简就会追杀到哪里。
“但王盟主战死,我军实力大损,似乎并非最好的时机。”
“可惜此前我并不知道明世隐藏在哪里。”葛简叹气道:“他正如绰号一般,行事深藏如鬼魅。”
“若非如此,焰帅又怎能将他作为决胜的关键底牌。”
葛简又道:“还有一个原因,王盟主其实亦是我葛简的故人。他昔年就曾参加过咱们的起兵,但当时名字叫王弘立。”
一旁兰素亭讶然道:“庞勋军头号骁将,一战全歼三万官军,阵斩‘狼帅’戴可师的王弘立?”
四帅虽强,昔年资历尚浅,讨伐庞勋的正帅是老帅康承训,副帅则是以凶狠残酷著称的“狼帅”戴可师。
戴可师当时率领三万关中劲兵,长驱直入,却被王弘立趁着大雾袭营,打得全军覆没,戴可师单骑出逃,被王弘立追上,刺于马下。
朱温道:“我听说那位王弘立将军惯使马槊,一脸麻子……”
说到这里,突然醒觉,王仙芝这样的俊伟男子,在脸上点一堆麻子,谁又能认出他是振衣盟主王仙芝?
至于马槊,振衣盟乃是瓦岗孑遗,开派祖师王伯当虽然人称“白衣神箭”,但用马槊一样是好手。王仙芝擅长用马槊,又有什么奇怪?
王仙芝正式起兵之后,民间传播有关王仙芝的段子,说他一脸麻子,长相丑陋凶恶,没想到歪打正着。
用兵虽非王仙芝所长,但凭借绝世武力,本来并非明教中人的王仙芝在庞勋军中如彗星般崛起,实在不足为怪。
击杀戴可师一役,化名王弘立的王仙芝固然骁勇绝伦,所向无敌,然而诱敌深入,骄敌之兵,乘雾奇袭,却都是出自庞勋本人的谋划。
兰素亭道:“葛前辈此来,原来也有为了故友王盟主复仇的缘故。”
葛简点点头:“当初庞教主被逼至绝境,率军由徐州出击,留我镇守徐州。却被明世隐长驱奇袭至城下,劝开守门之兵。我苦战三昼夜,弟兄死尽,从周的娘亲也死在我怀里……”
说到这里,这英迈如猛虎的汉子,话音也显出了几分酸涩:“我身负重伤,混在尸首堆里,侥幸偷生。当时从周被官军拿获,因为年纪幼小,一时未被处死,我又冒死杀入,将他抢出来,孤身脱走。”
“没多久,我便得到了庞教主就义的消息,不由心如死灰。又听说官军主帅康承训加官进爵,当时便打算效要离断臂刺庆忌,诈降取下康承训首级,但我又放不下从周,便在破庙之中给了他两样东西,一把匕首,一件新衣裳。”
“若从周选了匕首,我便杀了他,再舍身为庞教主复仇。若选了衣裳,便父子隐姓埋名,勉强活下来。”
听到这里,兰素亭神色微变,一边懵懵懂懂倾听的葛从周更是大惊失色,没想到自己三岁时竟经过如此险境:“阿爷,你竟想过要杀我?”
葛简叹息一声:“其实你阿爷并非什么心肠太狠,或有大志向的人。现在想来,如若你真的选了匕首,阿爷顶多是将你送人,终要给你活下来的机会。”
听到这里,葛从周长松一口气:“我就知道阿爷不是那种人。”
葛简又道:“又过了几年,我听说康承训那老贼被朝廷自己整死了。我便一时断了复仇念头,带着从周回到家乡做了一对农夫父子。靠着这些年练成的本事,打麦极是快捷,能干得许多农活,日子倒也能过。”
“未曾想到,今年又得到明世隐再次出现,以及王盟主罹难的消息。另外吾兄,‘猿王’袁昌在江东起兵,亦被雷帅所灭。”
王仙芝原计划顺江东下,就是想要与袁昌、王郢在江东的义军合流。没想到与焰帅击杀王仙芝同时,席卷十州的袁昌部义军,也被雷帅一举讨平。
“葛某人本是个遇事爱忍的人。但庞教主说我生而有翼,不必匍匐。旧日弟兄,日渐死尽。我葛简亦是年与时驰,意与岁去,唯有胸中一腔热血尚未凉却,何不趁着此身还有些力量,好好做一场?”
不愧是明教四王当中的“翼王”,言谈之间,陡然便生出冲天豪气,仿佛要将帐幕顷刻破开,直指天穹。
葛从周在一边猛然攥拳,小脸涨红:“阿爷说得好,明世隐这样的反复小人,不杀了他,留他在世上再祸害别人么?待阿爷杀他时,从周也在他身上补一枪,戳个透明窟窿!”
朱温却听得分明,葛简此番出山,实是已萌死志。
十年前,葛简一时心软,舍不下孩子,父子二人才没有阴阳两隔。但葛从周如今已经十二三岁,差不多能照料自己。他将葛从周带到草军,也有托孤之意。
如果是堂堂对决,葛简拼着一腔愤心,或者还能斩杀明世隐,可明世隐身边还有如貔貅般的百员具装甲骑。
所以葛简恐怕是抱着同归于尽的打算,要拉着明世隐这个旧识与死敌,一起下地狱!
葛从周这孩子年纪尚幼,懵然无知,还为他父亲的慷慨激昂而叫好。
他却不知道,他可能很快便要失去他的父亲了!
第105章 饧糖
朱温不着甲胄,一袭劲装,迤迤然踱入段红烟所辖的青玉都营地当中。
身着轻甲的战士张弓挟矢,举刀按槊,立于两旁,刀锋寒光闪闪,矟尖锋利尖刺,弓矢咄咄逼人。朱温穿行其间,却犹如闲庭信步。
忽闻一声娇叱,猬集的箭矢纷纷离弦,竟似要将朱温万箭穿心。
朱温神色依然淡定,静立不动,只听咻咻破风之声,那些箭矢纷纷射在朱温脚下泥土当中,或是自他头顶擦过,没有伤到朱温分毫。
“小师妹倒是给得好下马威!”朱温拊掌笑道。
却见两队居首的两位战士,一男一女,竟掣箭直接射向对方心口,眼见二人就要双双毙命,他们却神色沉静,身形不动分毫,只听一声锐鸣,两支箭矢在空中撞在一处,一同失速坠地。
“让你瞅瞅本千金练的兵罢了。”段红烟笑颜若花:“这两位是我的亲兵队长,丁会、邓璇,是不是英姿勃发,一表人才?”
朱温注眸瞧去,见二人脸上尚带稚气,眉宇之间却英气逼人,虽非顶个的好模样,气质也甚为出众。
见朱温打量着邓璇面容,段红烟又笑道:“初识时还不知你恁般好色。芷臻小妹妹和那条四脚蛇都被你金屋藏娇,简直如同‘铜雀春深锁二乔’一般。我家璇儿年纪尚小,可不能教你拐了去。”
段红烟向来言语直率无忌,好为调笑之语。但朱温与田珺有了交往之约,不由一阵心虚,只觉比被万箭指身还难捱太多,勉力才维持住神色从容:“你这丫头,又乱开玩笑了。”
段红烟嘻嘻一笑,正色道:“小师弟该能瞧出,我这些日子越发让战士们苦练射术,还补充了一批精于射猎的山民到营中。”
段红烟射技绝伦,较故泰宁副帅寇谦之也相去不远。就是与田珺齐名的“白虎”安仁义、“朱雀”米志诚,也及不上她。她麾下战士,本也以弓矢训练为重。
“焰帅的部队,可怕之处在于‘弓枪合一’。只练弓箭,可对付不了。”
“饷只有一份,弓枪皆练,难免样样通,样样松。”段红烟敏锐指出问题:“国初卫国公李靖,邢国公苏定方麾下的兵之所以弓枪俱绝,是因为打胜仗之后战利品极多。像苏邢公一生灭三国,皆生擒其主,哪怕不纵兵掳掠,光是从敌人府库中缴获的财物,也足以让战士士气如虹。”
只要是人,就有弱点,四帅也不例外。只是他们足够强,知道他们弱点和在战场上捕捉到他们弱点,完全是两回事。
段红烟所言虽是纸上谈兵,但能正中肯綮地指出焰帅军队的弱点所在,证明她在兵法一道上,确有相当领悟。
虽不似朱温这样具备缜密的布局才能,但本身天赋加上长期受黄巢熏陶,令段红烟亦是聪慧过人,绝非寻常将领能比。
“焰帅阵法号称举世无双,几乎能掩盖她的一切弱点。”朱温道:“不过,师尊同样是当世阵法大家。”
“王对王,将对将。”段红烟评价道:“老师的复仇之心已经被激发到了极点,一夜白头之后,他的智谋与勇气,现在都已达到了极致。这一盘的布局,也必须由他来亲自执行,才能化解老师心中的块垒。”
“而我们,更多要考虑对付的,是下边那些人。”
朱温笑道:“譬如我,这次一定又会遭遇上咱们的老朋友王建。”
“青年一代的天才之间,往往是不死不休。”段红烟道:“此役的决战战场,必然在平卢南境的群山之中,与咱们以前所历的平原战地,大不相同。”
齐鲁大地南缘,分布着泰山、沂蒙山在内起起伏伏的山岭,而焰帅要赶往平卢上任,必须要翻越这重重大山。
掌握先手优势的草军,必然会在群山当中设下天罗地网,予以拦截,阻止焰帅将数万平卢锐甲收入掌握之中。
这场平卢之巅的对决,将是生死存亡之战。
“瞧上去,你一定有了能帮到我的奇谋妙策?”朱温道:“不然也枉费你给我摆的龙门阵了。”
“奇谋妙策谈不上。”段红烟微露得色:“不过,山区作战,军队往往被地形拉长分割,越发注重各部的独立作战能力。”
“换而言之,各营都该有均衡的配置,以应对各种突发情况。”
朱温道:“你是说,我该补充一些优秀的射手。”
作为黄巢军的精锐部队,朱温部下骑兵并不少。而田珺的加盟,更使得朱温麾下拥有了相当优秀的骑将。
但射手方面,确实属于短板。大别山南麓那战,甚至被王建单方面箭下如雨,差点打得抬不起头来。
“此前两次,对上王建你都得靠大师哥的武勇。但山地作战,大师哥很可能与你并不在一个战场。若想对贼王八找回场子,弓手对你相当重要。”
“至于好的弓箭手从哪来,小师弟你行走江湖那么多年,不会没有人脉罢?”段红烟眼波流动,玩味地瞧着他。
“多谢提点。”朱温对段红烟道:“要吃糖吗?”
他从身上摸出几条纯白的糖果,这种用砂糖、香苏、牛乳煎炼而成的乳糖,吃时掰成小块,又香又甜,还方便包装、携带。因为发明者叫李环,此糖又被称为“李环饧”。
起初此糖只在洛阳城售卖,后来技术推广开来,在大唐各大城市皆能买到。朱温少时被醒香招待,在宋州城吃到这种六十文一斤的糖果,从此喜欢上了其味道。
段红烟当然认识这东西,悠悠笑道:“是单给我一个人的,还是已经请芷臻妹妹和四脚蛇受用过了?”
“我雇四脚蛇那么贵,怎么还会把这么好的糖给她吃!”朱温装模作样答道,段红烟却不知道朱温连三千贯的宅子都送给人家娘亲了。
“那你是给过芷臻了?”段红烟不依不饶。
“她先请我吃梨膏糖的。”朱温对上师妹如能洞穿内心的目光,没办法,只能如实交代。
“哼。”段红烟叹了口气:“芷臻妹妹那么惹人怜爱,就不和你计较了。下次记得有什么好东西,早点拿来给本千金。”
说着,掰了一块糖含在口里,入口即化的甘甜和浓馥的奶味,顿时令她眼神都带上了如丝的陶醉:“是正宗的洛阳口味,不像奉天的次品,带着一股子泥土味儿。”
“李环饧”发明之后,其工艺先是传到河中的蒲州,然后又传到关中的奉天,但却被人评价“奉天亦出轻饧,然而劣于蒲者,不尽其妙焉”。
这些糖是朱温派人在宋州的高级糖坊采买的,宋州本来就是繁华大邑,制糖法子自然学得比较地道。
“师妹你去过奉天?”朱温问道。
“你忘了我家是陕州的猎户出身,跟着爷娘去过关中又有什么奇怪?”
说到这里,她突然神色有些惆怅。
朱温也知道,这个话题并不好再多谈,不然就要涉及她昔年父母遇害的伤心往事。
段红烟的意见,却相当有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