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更知道人生在世,有必要节制欲望,否则就会变成他最厌恶的,庙堂之上那群浊物的样子。
衡州派的演出完毕,终于轮到作为东道主的泰山派上场。
月殿内灯火,一时俱灭,场内陷入一片黑灯瞎火之中。
“怎么回事?”
“好冷!”
殿中观众正因灯火的黯灭而有些不适应,突又感到幽幽冰寒,弥漫全殿。
本来初秋的泰山还有些微余热,忽然便像陷入了严冬。
冷气迅速蔓延开来,令场上许多客人不由打起了哆嗦。
周遭忽然跃起一片片紫青色火焰,迷离幽微,仿佛仙家宫阙中降下的天火。
俏婢们在殿中穿行,将一件件填有鹅绒的羽氅发放到客人手里,让他们披上御寒。
借着摇曳的紫青色灯火,众客游目望去,只见环殿摆着一口口大瓮,瓮中之水,已经彻底结冰,怪不得殿中顷刻变得清寒如许。
“这是何等神奇?”
“莫非真有仙家手段?”
场中传来低低的议论之声。
田珺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打量着此情此景,也彻底惊住了。
她不是没见过宴会上使用冰鉴消暑。
冬天里将冰雪储存在冰窖内,夏天取出,盛在形如四足方鼎的冰鉴中,放在室内,纵然三伏天气,也觉寒气氤氲,清凉沁骨。
那些陶瓮当中的冰却是冻成一体,压根不是零碎的冰块。
田珺眼力过人,更看见偏门内一口陶瓮中,开始尚有许多清水,但冰面肉眼可见地蔓延,很快便彻底冻作一处。
“怎么做到的?”田珺好奇地对朱温问道。
“看台上,绰影娘子马上要登场了。”朱温不答,让她好好观舞。
忽然雾气汹涌,从地板上喷射而出,顷刻将歌台弥漫。氤氲流雾在紫青色灯火的照耀下,流离变幻,加上满殿清寒,令人仿佛来到人间仙境,神人洞天。
流雾微散,一行人影衣袂飘飘,绰约如仙,自大殿顶上乘雾而下,向歌台落去,浑似御风而行的姑射仙人!
她们甚至压根没有落地,而是直接悬停在距离歌台近丈的半空中,犹如漂浮。
满堂鸦雀无声。
这样如梦似幻的排场,氛围,尚未起舞出声,便夺去了全场人的神魂心魄。
他们几乎无法相信这是人世间所能见到的场面。
朱温嘴角微微上扬,只觉这手段如若拿去骗人,让人相信真有仙神下凡,愚夫愚妇们也定然信以为真。
一边兰素亭露出恍然神色。
丝绸是一种韧性极强的材料。
张好好利用丝线,让那些娇小女子在男装丽人们掌上来回起舞。
而朱温让绰影等人借助丝线,如仙子般自殿顶从天而降。
这就是朱温所说的用法大不一样。
泰山派女冠子们身形重一些,就需要更粗的丝线。因此才要灭掉全场灯火,换上光亮暗得多的紫青色奇焰,又以氤氲雾气遮盖视线,让观者看不到丝线的存在。
瞧全场目瞪口哆的模样,乐舞尚未开始,胜局似已敲定。
但兰素亭仍想不明白,紫青色的光焰,喷涌的白雾,以及清水须臾凝为寒冰的大瓮,这些又是怎么做到的?
自兰素亭与朱温相识以来,朱温的奇绝才智,一直刷新着她的想象。
第137章 解密
“磬声振林樾,云氛渺孤鸿。风尘凄迷处,天地有无中。”
绰影云髻高挽,衣袂飘飘,纯白披帛轻盈如烟,摇曳似萝;高挑的身姿,绝美的容颜,纵在群花丛中,亦迥然独立。
歌声清泠,舞姿柔绮,眉目如昼,眼波流离。在全场紫烟白雾的映衬之下,真犹如仙子御风而来。
她的唱腔、身姿、表情、气质,都醉人得无以复加。
殿后更有箫笛悠然,为舞乐伴奏轻和。
纵身为女子的田珺、兰素亭,亦惊艳得屏气凝神,目不转视。
“山魅吹冷笛,水风响珠环。怜卿冰雪色,唯待月下看。”
绰影与泰山诸女身姿飘摇,有若冯虚而行。她们凭着轻身技法,在纵横交错的丝线上舞蹈,如此气氛下,实如瑶宫女仙,纷然凌世。
她们身上更散发出清雅的暗香,随烟雾弥散,流入观者鼻端,使人浑然忘我。
兰素亭早注意到,绰影较去年清减了许多,脸色都有点苍白。这时才醒觉,原来是为了作这天阙仙舞,提前数月控制了饮食,体态愈发清瘦之后,于朦胧中凌虚作舞,更有缥缈仙气。
这套舞是绰影于朱温建议下,将大唐盛行的敦煌飞天舞,与泰山道门舞蹈结合,自行创制。既结合了敦煌舞乐的迷离勾魂,又保留了道家的仙灵意态。
朱温耳中听着歌词,心内恍然若失,无数旧日场景,尽数浮现眼前。
绰影所唱之曲,乃是陈后主陈叔宝所制的《舞媚娘》。但写下此词的,却是那位让朱温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女孩儿。
《舞媚娘》乃乐府名曲,属典型的南朝艳乐。本朝天后娘娘武则天的小名“媚娘”,就取自此典。
原词本来香艳之极,但经醒香重填之后,意境变得清越高远,工丽绝伦,大有仙家气象。格调较之旧词,又要胜过数筹。
他有些后悔将这首词借给了绰影,这本该是他与醒香之间的独属回忆。
他亲眼瞧着醒香小手持着纤秀的鸡距笔,在宣纸上跃出美得惊心动魄的辞章。
好在兰素亭并不知道醒香存在,田珺又是个笨蛋,猜不到此词出自谁人之手。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曲终许久,兰素亭才回过神来,认真道:“绰影姊今天的仪态,真只有曹子建笔下的洛神能比了。”
朱温支持兰素亭与绰影在一起,便因绰影不全是一厢情愿。绰影的容貌气质,对兰素亭颇有吸引力;兰素亭初见绰影就感叹,这样的绝色美人,女人看了都要心动。
但在朱温心中,世上若真有洛神,只会是醒香的样子。
田珺也瞧得惊叹不已,简直没法相信世间竟有如斯美态。
“这女人快把芷臻妹妹给抱走罢。”田珺贴着朱温耳朵道:“这样一来,一时半会就没人和人家抢你了。”
朱温将脸偏过去,只觉一股浓重的酒气喷在脸上。
是烧酒的味道。
刚才有婢女在分发烈酒,说是此酿一饮即醉,眇眇忽忽之间,赏仙雅舞乐,雾里看花,最是撩人。
这当然是朱温预先与绰影一起做的谋划。
没想到田珺也偷偷领了一壶,已喝得一干二净了。
她喝醉酒的时候,会变得尤其粘人。
趁没人发现,朱温把田珺揽腰抱起,田珺正在欢喜,就发现自己被塞进了兰素亭怀里。
“帮我抱一下你珺姊姊。”朱温私语道。
田珺还有些清醒,没耍起酒疯来,已算好的。
兰素亭温顺应了一声,尽力将田珺膝弯脖颈箍住。田珺比她高挑丰腴得多,抱得兰素亭有些费劲。
田珺本想在朱温脸上偷偷亲一口,才发现自己被扔到兰素亭腿上,差点气晕。
她平时没少摁兰素亭小脸在自己胸口,但被情郎扔过去又是另一回事了。
田珺正要当场大叫起来,被朱温精准摁住嘴。
这种事早已熟极如流。
“珺姊姊,你还穿着男装。被旁人看到了,会以为都将有龙阳之好……”兰素亭贴着田珺耳廓低声道。
一般女扮男装,要认出来并不难,但绝大部分人不会注意去看。
田珺才醒觉问题严重性,酡红的脸儿越发霞染。
“想听那些东西是怎么弄出来的吗?”
两女立即被勾起兴趣,她们好奇这事多时了。
朱温微露得色:“紫青色的火焰,与清水须臾成冰,用的都是同一种东西——硝石。”
兰素亭纤眉微动,竭力搜索着脑海中的记忆,才突然想起南朝人陶弘景的《本草经集注》中,确实有相关的记载。
“先时有人得一种物,其色理与朴消大同小异,朏朏如握雪不冰。强烧之,紫青烟起,仍成灰,不停沸,如朴消,云是真消石也。”兰素亭记性绝佳,即便不感兴趣之事,熟读之后,亦强记在头脑当中,经过思索,便能一字不差背诵上来。
这种过目不忘的本事,朱温自己都没有。
朱温露出赞许眼神:“朴硝和真硝石都能用于制造火药,但朴硝置入火焰中,火焰仍是黄红之色,若烧真硝石,焰色便转为青紫。”
瞧着朱温眼底的认可之色,兰素亭芳心不禁有些由衷的欣喜。
“若烧白磷,可得蓝靛之色,坟山中的鬼火就是此物。但白磷有毒,鬼火与今日的气氛,也不搭调。”
兰素亭轻声道:“那么清水成冰,是将硝石溶进水里,能够吸热?”
朱温稍一提点,她就学会了举一反三,猜出了真相,让朱温也不由惊叹这小丫头的长进之大。
“不错,研磨细碎的硝石,投入水中,溶解极为迅速。此法用于盛夏制冰,也是近几年才被人发现的。若非师傅说起,我都不知道。”
说到这里,兰素亭对于迷离的雾气,也心中有数了。她明显发觉,空气比起乐舞开始前湿润了不少。
她和朱温上次来泰山,意外进到白云观下方的地道,曾打洞进入地道附近一条热气蒸腾的暗河。白云观附近的温泉,就是暗河流出形成。
“那么,热河中水汽氤氲,只要挖通到月殿下方,以橐龠鼓之,就能将水汽鼓出成雾,弥漫歌台之上?”
兰素亭眨着眼问道。
橐龠就是风箱,又叫皮排,冶铁时用来鼓风。
“正是如此。”朱温道:“若珺妹不再耍酒疯的话,你可以将她放下来了。”
田珺恼恨地剜了朱温一眼。
奥秘说穿了之后,也就这么一回事。
如此巧思,当然令人倾服。
但想到是朱温的计策,兰素亭和田珺也不觉得奇怪。
“焰帅”甄燃玉和“雪帅”齐克让皆挫锐于朱温的智勇之下,已证明他是不逊色于四帅的绝世谋者。
全殿仍在一片惊叹当中,人们私语不已,以至于无人会注意朱温和两女的低声交谈。
美得惊心动魄的乐舞加上如仙似幻的氛围构造,令众客只觉余音绕梁,回味不已,久久沉浸于余韵之中,无法自拔。
虽然西河派尚未上场,但这场香会的胜负,似乎已经确定。
西河派那帮船娘的节目,本是放在明日白昼,她们从二十年前开始,已经胜了三次,靠的无非是“流觞曲水”。
西河船娘们平日里踩着木板,直接在黄河上搏风打浪,练习舞蹈。真正献技时,在清澈的山溪中,踏着样如荷叶的漆盘,直如闲庭信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