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命昭唐 第84节

  “对对对。”

  “杀几个都将做信物!”

  “薛滔,吾欲取汝头转危亡为富贵!”

  “斩了王遇,他是兵马使,值钱。”

  “……”

  “杀!!!”花谷中喊杀声震天,铁斧、霸王、斩刀、突冲四都愈战愈勇,长剑等都跟在后面,刀都砍卷了。乱军队伍摇摇欲坠,体力严重劣势的他们只十来个回合就击槊失败,阵脚被压得急速后退。射生士的劲弩更是像那阎王拜帖,每一波攒射都能撂倒数百人。前方兽兵畏惧王师骑卒,害怕阵列崩溃,拼命维持;后方等待参战的兽兵骚动不已,士气迅速堕落。

  将官们脱下衣服悄悄藏匿。骡子兵用力抽打坐骑,神情惶恐。弓弩手看着空空的箭袋,牙关直打颤;更不断有人痛骂着投了算了。兽兵已进入到崩溃前夕最混乱、最疯狂的时刻。

  “顶住,顶住!待王师战锋体力耗尽,我军再徐徐撤退!”衙内都虞侯薛滔急得跳脚,不停派人堵窟窿。有的兽兵晓得利害,不消多说就补上去,但绝大多数动作迟钝,甚至拒绝命令。要去,薛虞侯自己去!眼见着战败在即,俺们气力留在这,待会也好钻林子逃命。

  “完蛋了!输的竟如此快……”

  王遇观察战场,前线士卒被打得抬不了头,已经形成了且战且退的局势。纵使薛滔带着衙军到处救火,也挽回不了——阵列正在移动后退,要谁来领兵,才能遏制战败的势头啊!念及此,他绝望的一拍额头,仰天大叫。而身边的浪荡都军士,也开始慌不择路,各谋生机。一如当初抛弃黄巢那样,根本不理会王遇这个曾带着他们一路辗转求活到凤州的头目。

  “该死,你们都该死!”骤然间,王遇就像一头发了狂的老虎,抄起钢刀唰唰乱砍。他是巢军悍将,此刻神志不清的发颠,常人还真拿他没法。浪荡都多是巢贼余孽,巢奔后跟了王遇十余年,这会见他抽疯,也不意外,只当肉脯吃多了发病。

  有人愤怒地揍了他两拳,有人嘲笑了几声,有人留下几句保重话,一窝蜂跑了。

  王遇发泄的累了,扔掉刀,一屁股坐在泥潭里。

  这些年被酒色害惨了啊,离开凤州的路上也没吃顿好的,身体软绵绵的没劲。想到这,扑簌簌滚落几行猫尿,从黄王横跨南北,广州大疫他没死,长安血战他没死,如今却要葬身在这鸟语花香、冷杉幽深的河谷。

  “败了,败了!”正自思量间,大群屁股上扎满箭矢的骡子兵仓皇奔过,踏得泥浆乱飞。

  王遇看去。

  披头散发的都虞侯薛滔连滚带爬,没了命的狂奔。

  逃!

  逃逃逃!

  在他身后的雨幕花谷中,全是丢盔卸甲的兽兵。一个个蹚着泥泞,满脸血污秽物,狼狈不堪,鼓噪声此起彼伏。不断有军官死在乱军中;击槊彻底失败!超过3000人被丛枪捅死,还有千余倒霉鬼被射成刺猬。无论是装备、体力、军心,还是纪律、人数,都差了对方一大截,对方还有数千骑卒助阵。这还怎么打?

  “追兵将至!豹子骑来了!”

  “娘的,王师根本不是神策军。”

  “啊——我中箭了,救救我,不要抛下我。”

  王遇一张脸完全黑掉,也不惆怅了,转身融入溃兵群中。

  随即。

  成千上万只马蹄猛烈践踏地面的巨响自后方传来,整个花谷为之震颤,小山冈下,黑压压的骑卒映入眼帘。屁股后面还跟着无数步兵,一个个咬牙切齿,急于斩首立功,为此甚至互相推搡打骂。军官们提起鞭子劈脸乱抽,勒令保持队形,但完全管不住,干脆也不说了,拔腿和军士们角力。天底下没有比溃兵更好杀的人——送上门的财货,焉能错过!

  杀!

  一个个逃跑不及的兽兵被按在地上剁了脑袋。

  “降,我投降了!”

  “我去你妈的——噗嗞……”

  “俺愿意为圣人效力,刀下留情——嗬嗬……好痛……不要割我脖子……”

  “拿头来!”

  “啊!”

  王遇直听得冷汗直冒。

  “王都头!”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王遇不抬头也分辨得出是侯景,头也不回的问道:“你,你没死?”

  “一起走。”侯景说道。

  听到这句话,饶是王遇做贼十几年,背叛、被背叛习以为常,也不禁感动,道:“留后是个厚道人,快收拢信得过的兄弟,咱们入山。”

  不过侯景却没吭声,王遇又说了一遍,得到的回答却是一把钢刀。

  “是要一起走,却不是你,而是你的头颅……”侯景就势一刀捅进王遇的背,然后按住他的肩膀,用力翻转几下,把肠子内脏搅碎。

  王遇嘴里喷血,断续道:“别……啊……”

  真的好痛,他不禁想起了被他脔食的几个少女。

  “咔嚓!”一声脆响,王遇连着脖骨的脑袋被侯景攥在了手里。

  斩断王遇脏兮兮的头颅后,侯景匆匆掉头。很快,遭遇一队天兴都骑士,直接持槊来杀。

  “某乃感义军留后侯景,取了王遇首级,他是黄巢大将。”

  骑士们一愣。

  “当真?乱军所推留后不是周宗良么。”

  “已被杀害,将士复立某为主。”

  “哦——”毫无征兆的,为首骑士闪电一槊刺来。侯景躲闪不开,直接被捅穿喉咙。骑士一使劲,将其拖到马下,然后抽刀斩击。将两颗首级装进鞍袋后,几人相视大笑,也懒得追逃了:“走,回去向圣人报功。”

  塔楼上,望着铺满花谷的残肢断臂和追杀不止的健儿们,圣人颇感梦幻。整场战斗用时不到一个时辰,若是从乱军主力与我军交手算起,更短。至于围剿溃兵需要多久,就看将士们还剩下多少气力了——铁斧四都被套虚弱了。兽兵溃退后,筋疲力尽的他们直接原地倒在草地上喘气如牛,宛如那新婚之夜被圣人暴虐挞伐的贤妃,事后除了眼珠没一个地方能动。

  一线击槊,这活真不是人干的。

  “圣人……得加钱!”有那伤兵呻吟着,艰难道。

  ……

  圣人从营地里走了出来。

  “赵嘉。”

  “官家有何吩咐?”

  “随我一同去抚慰伤亡。”

  “是。”

  今日一战,战死甲士千余人,负伤近两千。谈不上惨重,但也很多了。主要的阵亡来自铁斧、霸王、斩刀、突冲四个都。他们在一线直面敌军最凶猛的攻击,决定了全军胜败。即便人人铁甲,还有射生士、骑卒、彭牌的掩护配合,但在血腥而残酷的贴脸搏斗中,死于丛枪、击槊及攒射的,依然达到了700多人。好在他们击槊取胜,压得敌军连连后退,不然还要死很多人。

  “打得好。”

  “都是项王吕布。”

  “躺着,躺着,既受了伤就不行礼。”

  “……”

  圣人在满地壮汉中走来走去,一会问问这个,一会拍拍那个。

  “俺心窝子被捅,想来活不长了,圣人帮俺找个养子,俺还没女人嘞。”

  “额手断了,圣人不会卸磨杀驴把俺赶出军中吧?”

  “我兄长战死,尸骨被践踏得找不到了,陛下可否派人找找?我兄长是个大胡子,左脸有刀疤。我想带他回家。”

  “唉,杀来杀去的,啥时候才是个头。”

  “我要吃肉,吃羊肉!”

  “……”

  军士们的诉求多种多样,圣人沉默的耐心听着。有人害怕绝后,有人想把兄弟的遗体带回去,不想兄弟埋葬在这无名之地的万人坑里。有人担心负伤后被踢出军队自生自灭。也有人请求多给点赏赐,好让父母有钱安度晚年,让他死得安心;说什么的都有,听得圣人眼睛都湿润了。

  开哭!

  其实武夫们反应的问题也是这年头的普遍现象。

  比如战死这个事。九成藩镇是怎么做的呢?如果是在镇内作战,为士气军心考虑,大多数都会妥善处理。但如果是离得很远的客场,心善的会挖个坑堆进去烧了埋了。还有的则是剥掉衣甲,光溜溜地扔在荒野中。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好心疼的?招兵太容易了。还有的则是把尸体收集起来做成干粮。肯费劲把战死士卒带回去交给家人,或者打口棺材下葬的,凤毛麟角。这会武夫的地位确实高,但死掉的武夫就没有地位可言。

  长期这么搞,军人和将帅的关系怎么会好,军人又凭什么为将帅死战。拿了赏赐跟着上战场,没鼓噪,没造反,就对得起节度使了。后世李存勖胡作非为,搞得将士离心,其讨伐李嗣源途中,拿钱投喂,但已经没人领情,大多数默默跑路。李存勖没办法,只好返回洛阳。

  至于抚恤。那要看你是在哪个藩镇服役了,经济富不富裕,以及节度使是个什么人。

  再比如负伤这个事。能治好,治好还能再战,就治。治不了就一刀宰了,免得哭哭啼啼影响士气。治好是个残废,没价值,那就给你一点钱打发你回家。

  抚恤、治疗伤员、安葬阵亡将士等等事,其实都是应有之义。但为什么大多数节度使懒得干呢?因为对于他们而言,想当兵吃粮的人太多了,你不当有的是人当。看不惯可以滚,反正天下藩镇多的是。

  武夫是一步步腐烂掉的,军纪也是一步步变坏的。要想武夫像人,你得先拿他们当人,而不是军士口中的“整日拿俺们当替死鬼”。不管他们心里怎么想,指不定什么时候也会造反,但你拿出最大诚意做了,关键时候总有人记得你的好。

  “赵嘉,你整理一份名单,把阵亡将士都记下来,明天我带人找。负伤的,治愈后不能归队的,给一笔钱,送回户籍地。愿意留下的,充为皇宫守卫。可能绝后的,俟班师回朝,我让掖庭局和内侍省去寻稚子,家人愿意的话,过继给他们做养子……”

  圣人一口气说了很多,军士们提出的都涉及到了。

  专顾根本,收买人心之事,绝对不能松懈。

  T1输了,我很不悦,不想码字。

第96章 洛符

  “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

  景福元年九月初九,上与诸军在花谷中过节,命此地曰重阳谷。同日,收阵亡遗骸1587具,火化后,打制木盒封装,与伤员一道,被随军的四千余匹牲畜驮着先行班师。

  初十,俘获的凤州兵手脚被套上绳索押往京城。等待着他们的命运,将是徭役至死;敢于反抗的兽兵被立刻杀死,心口或者肚腩上一个洞,血噗噗地朝外飙。本来圣人是想全屠了的——被残害的可怜人在地狱喊冤,魔鬼却活在世上劳改,这不核理!但赵嘉一再劝谏——都杀了,天理是伸张了,但以后用兵,敌必宁死不降,增加健儿伤亡。

  另外,被乱军驱使而死于战斗中的百姓都被收集起来,就在重阳谷挖了个万人坑安葬。

  九月十一日,在接连观察了几天这支得胜的军队后,见其并不作恶,藏在深山野岭的男女恐惧心稍解,开始陆续返乡。下午,不知从哪里逃回城中的留坝县令孙文昌得知是圣人亲征,急忙带着一干芝麻官和耆老出城迎接。近距离观察到这支军队不杀人,不抢劫,百姓们扶老携幼走出家门,自发献上粮食、水果、鸡蛋、茶、饭菜,酬谢王师健儿剿灭兽兵的恩情。

  这让不少武夫若有所思。原来,不动粗,也能得到财货。

  这会的百姓很朴素,他们非常懂得投桃报李。

  中和年,巢军肆虐陈州,陈人苦之。及朱全忠来救,陈人箪食壶浆以应。

  后世李克用攻入幽州,因为部下经常抢劫闹出事故,遂严禁扰民。当地人见状——“军民耆老数万以麾盖歌鼓迎克用入府舍”。直接涌出城,欢天喜地的用轿子把李克用抬进了官邸,要拥他做幽燕之主。自这之后,尝到甜头的李克用和他的军队几乎不再做贼。

  而现在么,王师貌似也尝到了甜头。

  “俺爱吃,都给俺好了。”有那猪八戒似的,嘴里塞着个热馒头,手里还在不停的拿。

  “吾辈赏赐丰厚,何劳汝等慰问。”有那豪气的,摇头拒绝。

  “小娘子美貌,可愿嫁给俺?俺现在是队头,将来混个兵马使不成问题,保管妻家吃香喝辣。”更有那刘知远附体的,对着路边的少女挤眉弄眼,试图诱惑之。

  圣人站在低矮的土楼上,沉默的望着。这14个都的军士,以后若无倒行逆施之举,应没有突然造反的可能了。即便有野心家试图鼓动军心,也得好好掂量一下被武夫鼓噪起来摘了头颅献功的概率。

  是夜,大军在县城过夜。匹夫们精神紧绷了这么久,终于也能睡个安稳觉了。至于圣人,则借着昏黄的油灯,将最近的思考与学到的知识整理在小本本上。他是异乡来客,一一切只能靠自己不断琢磨钻研,一点一滴的积累。不管是为了保住一家人的命还是为了平定乱世,给这个土地尽可能保留一分元气,又或者那缥渺的中兴宏愿。

  九月的夜晚静谧而清冷,萧萧梧叶送寒声。圣人心有所感;这个世上,真正能帮到自己的,关心自己的,终究只有那么几个人。要苟活下去,只能亲手打拼。

  此番重阳谷野战,也让他深刻认识到了一个问题。只有万余战士的感义军就这么难打,别看他们败的快,如果开头最凶猛的那三板斧健儿们没接住,如果军心稍稍产生动摇,就会被击溃阵列,追亡逐北。而且兽兵们被击杀了三千多人才鼓噪而退,这还是在其纪律极其糟糕,指挥严重拉垮,十指没能紧紧捏成一个拳头的情况下。若是正常点,余部在号令下有序撤回营地,这仗还有得打。

  见微知著,通过感义军来推测其他藩镇。

  东征西讨鲜有不利,麾下精兵十余万的朱全忠怕是已经无人能敌。时溥、朱瑄、朱瑾、李克用四大强藩联合抵挡都被打得灰头土脸;时代新星,位面之子,莫过于此。依稀记得,后世桀骜了大半辈子的李克用最后是被朱全忠正反手打服了,低声下气的赔款求和。能让岳父捏着鼻子讨饶,还有战胜的希望吗。

  听着飒飒秋声,圣人起身来到窗边。黑夜中的群山随风呼啸,辽阔的旷野无边无际,奔流不息的太白河但闻其声。偶尔乌鸦哗啦啦飞过。一片阴暗凄凉的景象。

  一年了,如同一场不长但绝对不算短暂的梦,前身的妻儿是否打心里在关爱?

  一年了,道德堕落了么,操守失去了么,心可有蒙尘。

  一年了,杀人如麻却仍旧惶惶终日,自己这伪帝及格吗。整日费尽心思的上蹿下跳,地盘越打越大,人越来越虚伪,政客作风越来越浓,武夫暴行越干越拿手。自己继续努力的原因,是为了宫室之美、妻妾之奉、穷乏者得我、万钟固加么。敢言之凿凿是为了鳏寡孤独老弱吗?被摧毁在重阳谷中的可怜人,以后再遇到,有没有办法救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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