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命昭唐 第82节

  初八,天气阴沉,黑压压的乌云遮住半边穹顶,正在酝酿一场大雨。大风使劲吹,抽打五颜六色的野花。芥菜湾两边的森林,更加晦暗幽深;真是个厮杀的好日子!侯景、王遇、李公迪、薛滔等将一商议,干脆也是别试探了,直接干他娘的。不然继续等下去,等着肉脯耗尽,大军不战自溃吗!早日打跑狗皇帝,也好尽快去汉中。

  经历了两天的小规模拉锯,乱军12000余人鼓噪而出,押着两万多男女耗材,大举进逼芥菜湾。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哭声,叫声,喝骂声。如同一股黑色泥石流,翻过小丘陵汹涌而来。

  所过之处烟尘滚滚,溅起漫天落叶,令这些兽兵宛如群魔出笼,充满着令人惊骇的威慑力。

  而在前锋耗材后面,还有整整15列长龙。褐衣铁甲的兽兵们扛着长槊,以纵队开赴战场。一路上嬉笑怒骂,但有耗材哭泣,拖沓,马上就乱刀砍死,还把脑袋塞给家人示威。

  “举国孱弱,海内沸腾,群雄逐鹿,天下反者岂凤州耶?安敢来讨!”

  “王师不过万余步骑,劳师远征,吾属只须一个猛冲踏平前锋,便能克敌制胜。”

  “宰了狗脚朕!攻入长安,抢了他的妻女。”

  “莫说王侯将相,便是天子,有种乎?凶悍者为之!”

  “杀杀杀!!!”都是一群亡命徒。

  感义军留后侯景、浪荡军使王遇两位指挥官站在马车上,听着山呼海啸的鼓噪之声,表情木然。大队骡子兵拥在周围,不时恫吓。车上,数名军士挤在他们身边,虎视眈眈。侯景微微摇头——礼崩乐坏,竟至于此。天下稍微还像个人的也就魏博、成德、淄青、夏绥、宣武寥寥几镇了吧。不屠杀治内百姓,一般不劫掠,杀一个节度使就要消停几年……

  ————————

  “司马勘武,刘勃,何宗裔,阿摩难!”

  “臣等在!”

  “你四人领铁斧、霸王、斩刀、突冲都重步卒4000人,携槊、陌刀、彭牌等战具。列阵第一线,挫敌之勇气。此为成败关键!朕与三军儿郎尽付汝曹。使能不溃,俟班师回朝,铁斧四都健儿人赏5匹绢。殉国者,抚恤20匹,盐15斗。试问尔辈,惧死乎?”

  “圣人尚且不惧死,吾属岂惧乎?杀他个人仰马翻!”

  “灭了凤州兵,抢他娘的!”

  “战死自有圣人哭丧!答应的抚恤可别食言,不然俺死不瞑目。”四都铁甲战士以槊击地,如是回应。后方其他都的军士受到气氛感染,牙关打颤,面色通红,也是高声鬼叫。

  很好,胜算又高了一分。

  “殷守之,你领决胜都1000射生士。带弩机步弓,居于彭牌后,倚靠盾手,协助战锋压制敌阵。”

  “李瓒,王绍戎,姜滔。领英武、长剑、虎捷三都轻步兵,以若干纵队进入战锋队与队之间留出的空地。若战锋告急,阵列大乱,与敌爆发绞合战,则与战锋同仇!”

  “遵命!”三人转身离去。

  “赫连卫桓、欧阳剑,你二人领通天都1000花队士卒,布于战锋之左,守卫左翼,备敌侧击大阵;拓跋隗才、耶律崇德,你二人领万岁都1000花兵,布于战锋之右,防备右边树林里、山陂上杀出奇兵,突击大阵。”

  “朕把四都战锋安危交给你们,定要谨慎。”圣人叮嘱道。

  四人草草一点头。都是沙场老手了,不须告诫。

  “刘仙缘、曹哲,统义从都1000骑卒,列于朕背后,分左右两厢,各委指挥使。战锋破敌,则追亡逐北。战锋溃败,掩护战锋撤退。”

  “何楚玉、赵服,统龙捷都列于战锋左右,分两厢居于通天、万岁两都背后。待敌我战锋交手,绕道杀出,远远骚扰敌军。”

  “扎猪、符存审,你部豹子都骑卒由朕亲领,立于中心。陈希甄,你部皇国都花子队亦朕亲领,作为预备队。”

  圣人成竹在胸,一口气将命令分派下去。没毛病,也看不出来漏洞。当然,也没任何优点。诸将都无异议,很快点齐13000余步骑甲士,千余旗、鼓、号、金、角手,各就各位。全军武士,尽皆在此了。

  营地只留了几千马夫杂役看守牲畜粮食等物质,以及躲在里面瑟瑟发抖的文职——可以不要了!野战要是全军崩溃,圣人自乘骆驼逃命去也,也顾不上大家了。

  巳时,黑压压的天空飘起了零碎的小雨珠。圣人抬头接了几颗,落在脸上有点冰凉。不知长安怎么样了。何虞卿在种菜吧,这位出身平民的贤妻,在皇宫里都倒腾出来了两片小菜畦,种点葱韭豆子。恬静的朱邪吾思应该在看书或者射箭,赵氏、杨可证大概在枢密院忙活政事。

  陈美人肯定在带娃,肥郎还健康吧……

  巳时两刻,没藏乞祺披散着头发,带着在外活动了一夜的斥候返回。乱军全面出动,他们被挤压的没有空间。一个个神色疲惫,不过斗志尚佳,三三两两围在一起讨论昨晚发生的事。

  巳时三刻,圣人登上瞭望塔,擐甲胄、櫜弓矢、佩刀剑。

  六面白色大纛正树立在他身前,标志着皇帝就在这里。北向左右各置战鼓12面、角12具,力士光着膀子,蓄势待发。五色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纛、节、鼓、角,使士卒眼见旌旗、耳闻鼓角、心存号令而已。

  “阵间容阵,队间容队,曲间容曲。以长参短,以短参长。回军转阵,以前为後,以後为前,进无速奔,退无趋走。纷纷纭纭,斗乱而不可乱。”趁敌军还没到,扎猪又不失时机的给圣人讲起了兵法:“浑浑沌沌,形员而不可败者,奇正也。进退有序,快慢不慌。以正合,以奇胜。听音望麾。乍合乍离。於是三令五申。号令不整,则士卒虽有项王之勇而难胜。”

  是了。没有一个好的指挥,任你再能打,也是一群待宰猪羊。渼陂泽之战,岐人何其凶悍,但丧失号令后,结果如何。好几万人,还不是如野狗群般被杀死!军士听不听号令,也是战斗力的重要组成部分。目前来看,自己的兵还行。

  巳时三刻,天边地平线上响起惊雷般的喧哗声。

  敌至!

  圣人聚精会神,眯着眼睛望去。

  但见细密的雨丝之下,大队褐衣黑甲的兽兵停下脚步,纷纷举目眺望王师阵列,鼓噪声此起彼伏。将官们火急火燎的整理着队伍,用巴掌拍脑袋,拿脚踢,用拳头锤,与兽兵们打成一片,让赶紧站好。毫无疑问,这是敌军的主力了。足足十余纵队,绵延到视线之外,不下万人。

  人一过万,无边无沿。这画面他前世在《天国王朝》这部电影里看到过。麻风王、萨拉丁两王会面前,双方大军铺天盖地的出动,非常震撼。

  艹,圣人这样低骂了一声。

  “咚咚咚咚咚咚咚……”力士抡圆胳膊,24面战鼓同时敲响。

  “杀杀杀!!!”铁斧、霸王、斩刀、突冲四都战锋齐声大吼三声杀。许是肾上腺素分泌的原因,人皆眼珠充血,嘴角抽搐,牙齿上下磕碰,发出桀桀桀桀的声音。

  长剑、英武、虎捷三都士卒弓弩就位,盯着敌军行动速度计算进入射程的时间。

  “嘟……”牛角声在对面骤然响起。

  雾霭雨幕中,隐隐的哭声渐渐变得清楚。拱起的山包上,乱军终于安静,漫山遍野的形成了一个方阵。在其正前方,黑压压的耗材被驱使着,就如鞭挞牲畜般,逼迫着朝王师走来。

  可怜的恳求和哀嚎传来,铁斧四都士卒略有骚动,

  “吾属自杀贼军,勿犯吾锋!”

  “来者死!”

  “出槊!”司马勘武对这些人可没有一点同情。谁让这些人落到武夫手里成了填壕的替死鬼?圣人没让,他没让,儿郎们没让。两军搏命之际,你不死,我就死,他可不会手软。

  司马勘武一声令下,彭牌碰撞,迅速紧紧相连组成一道盾墙。盾手坐在盾下,用身躯撑着盾牌。然后,一支支五六米的长槊搭在盾牌上方伸了出去,锋刃滚着雨珠,雪亮无比。第二排,沉重的陌刀竖起,立起刀墙。穿插在队与队之间的长剑三都轻步兵坐在地上,箭上弦。

  毫无疑问,稍后盾牌前方就会堆起尸山。

  ……

  双方越来越近,兽兵们的鼓噪声已经钻进耳朵。

  “何不合流一起入长安?”

  “杀了圣人,财货照样是你们的,何必上阵与我等厮杀。”

  “如若倒戈相向,便是同袍。”

  兽群中,李公迪骑在骡子上,挥舞着鞭子,身边其他人也在做同样动作:“让他们快些走,走到王师阵前,消耗王师的体力、箭矢。谁敢哭,就杀了谁。”

  伴随着暴虐的喝骂,不时就有男女被拖出来杀死,耗材们不得不收住哭声加快脚步。

  “哈哈。”李公迪攥着个头颅把玩。

  圣人不是来吊民伐罪么?现在民就在你面前,你是吊民还是杀民呢。

  ……

  俯瞰着惨象,符存审眉头蹙成一团:“麻烦……大了。”

  这一招他太眼熟,上上个大帅李罕之不知道使用了多少次,治下百姓被杀得只剩下几百户,躲在悬崖山洞里的都被李罕之搜了出来,制成肉脯。他屡次死谏无果,于是离开。进攻江南的孙儒,听说在扬州吃了几万人,又将剩下的十几万男女驱使渡江,投尸填河。

  不知圣人又会怎么做。

  随后,他的目光投向瞭望塔那里。上面的身影笔挺,一动不动。

  圣人确实在煎熬。或许对于大多数君王而言,百姓确实重要,但是没见过的百姓,被敌人挟持,会对自己造成不利的百姓,还是百姓吗?那就是耗材,就是该死的贱种。要怪就怪你们运气不好;天下是皇帝私产,天下人是皇帝臣妾,皇帝想怎样就怎样,看不惯可以滚。

  但李某人又做不到这样想。

  然而不牺牲这些可怜人,消灭兽兵,就会有更多人遇害。

  对于一个“人”而言,这是何其痛苦的抉择。

  二来也担心朝廷威望会因此再次遭受巨大打击。天子之为天子,上承天命,下受人望。杀了这数万男女,就是将自己置身于悠悠众口之中。纵然有无数逼不得已的理由解释,但改变不了天子屠杀百姓的事实。

  对于一个皇帝来说,这又是何其艰难的决定。

  李晔觉得自己的道德水平正在快速滑坡,坚守的底线就像那危楼塌方。

  “我有罪!”圣人痛苦的闭上眼睛。

  扎猪很意外。

  圣人,心有仁义。

  这世道,仁义有用吗?不大,但肯定有用。

  他想起了上源驿的那个雷雨夜。围在身边拼死挡箭救出李司徒的,不就是被李振武一家人善良对待的自己和邈佶烈、柯耶最、枭、李存璋这些奴隶吗。

  淮南杨行密被孙儒暴打,走投无路招募了一批蔡贼。兵败之时,部众作鸟兽散,在乱军丛中将杨行密拽上马,拥着他冲出重围的,不就是这帮被他关怀爱护过的残暴蔡贼吗。

  寿州王绪杀人成性,竟然要将所有军士的家人全部处死,以防止将士思乡。小军官王潮站出来:要杀,就请将军先杀了我,我代父母死。在场武夫无不动容,遂拥王潮为主。泉州的豪强地主听到这事,直接开城迎其为刺史。

  圣人没有大手一挥自以为打仗就要死人,让扎猪高看了圣人一眼。这世道,会杀人的枭雄太多了,要会爱人,才有可能得民心,得天下。如李司徒那般,视百姓若草芥蝼蚁,还想与全忠争雄?做梦。

  扎猪已经不想回太原了!

  “射!!!”遮天蔽日的箭矢攒射而出,密密麻麻的男女被钉死在地上。只是片刻,死去的人就层层叠叠堆积起一座肉山。士兵们需要仰头,才能看到顶端。大股鲜血汇集成溪流,哗啦啦的涌流。兽兵们蹚着血,狠狠鞭挞男女,厉声逼迫:“走!不走,现在就斩了你!”

  兽兵们借用耗材,已经几乎零损失抵达五十步之内。

  王师不得不后退腾出新的空间,容纳新的尸山。

  “他娘的,拿泥腿子做挡箭牌算什么本事?有种上来击槊!”有那霸王都的武夫,后退之际忍不住回头唾骂。

  “隆隆隆隆隆!!!”马蹄声惊雷般响起。两翼,何楚玉、赵服统率龙捷都1000人马具甲的重骑兵杀出,溅得泥浆乱飞,侧击敌阵。

第94章 边城游侠

  天空更加阴沉,翻腾的乌云就像被泼了墨,排山倒海地涌来,同山谷两边的幽暗冷杉林连在一起,如同一张铁幕把原野覆盖。

  地面在发抖,隆隆之声震耳欲聋。

  上万只马蹄在花草中践踏。

  被雨水冲刷得垂头丧气的美丽紫菊被连根拔起。

  一股股鲜血从脖腔喷射,就像那自来水,映红了整个花谷。

  在骑卒的冲击下,男女彻底失去秩序。兽兵们急火攻心,见人就砍,连打带踹,但无济于事。在战马面前,人根本经不起撞。一个个人接连倒地,被马蹄踏成肉泥。男女们试图躲避,但到处都是人,都是马,往哪里逃呢。花谷中越来越乱,女人带着孩儿蹚着血水坑,想钻进旁边森林。有人挪来两具残骸压在身上装死。还有那胆大的壮丁,一想左右是死,索性赤手空拳和兽兵搏斗。

  乱,耗材们越来越乱。尖叫声此起彼伏,听得人暴躁。

  男女下意识的大规模聚集起来,向两边森林逃窜。

  “停下!”兽兵挥舞着横刀,对着一个老人斩下。但还不等他说出下句话,就被一个个拥挤的男女包裹涌向东面。

  “啊!”兽兵突然被绊倒在泥泞中,正要翻身站起,密集的脚步就踏过了他的身躯。只是十来个呼吸,就被踩死在人群中。

  “可恶。”骁雄都兵马使李公迪咬牙切齿,发出虎豹般的咆哮。他带着2000兽兵驱赶男女来消耗王师体力,箭矢。好不容易走到王师阵前,结果才吃了两波箭雨,就被骑卒冲垮了!

  一群贱民!

  不杀到他们害怕,自己这两千人定会被吞噬。

  “杀!”

  一声令下,兽兵纷纷前倾长槊,准备高效率诛杀一波。

  对待逃跑的耗材他们不会产生任何怜悯。

  如果这些男女都跑了,岂不是得他们亲自顶锋冒矢?王师的军容他们看到了,很雄壮,很吓人。铁斧沉重,白花花的陌刀成墙。不用贱民冲一冲,费他们的气力,如何破敌!

  所以,此刻必须厉行杀戮!

首节 上一节 82/246下一节 尾节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