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后唐末帝李从珂也是凤翔混出来的,车神的岳父符彦卿也在这干过……其实能看出来规律,必须是皇帝绝对的亲信才能担任。
及至今日,百五十年的光阴让凤翔产生了大大小小的将门,基本上都是历任节度使没带走的牙将随从。比如李忠臣这种外地领导上任时的幽燕胡骑、淮西护军。李晟帐下的安西、河陇兵。还有朝廷从郭子仪那抽掉的朔方军,等等等等。
镇内很多军校都是这些人的后代。昔日郑畋能以一曲秦王入阵让部分武夫痛哭流泪,随后带着岐人大败黄巢,就有此因——这部分人祖上就是功臣,自诩高贵。
但这也使得凤翔的派系斗争极其严重,武夫互相不服,彼此暗算夺权,节度使坐江山很困难。年前李茂贞进犯长安清君侧,也是想凭战功建立威望,以压服人心——可惜失败了。见攻取京师要付出惨重伤亡,岐人不愿毁家纾难,立刻对节帅收回支持。
然后凤翔就乱了。你整我,我搞你,山头林立,宛如小魏博。
“李茂贞那厮仗打得这般奇烂,吾服役十五年,历六任节帅,未见如斯蠢猪。”节度官邸,被推举出来的留后李瓒观察着满堂文武的脸色,小心翼翼道:“今大震关支兵与邠人合流窜至雍城,饥渴发狂,军纪无存却想进城……诸公计将安出?”
“还能什么计?放他们进来呗。”斩刀都指挥使刘勃抚摸着黑猫,笑了几声:“大震关支兵在雍城都有妻子家眷,看着他们饿死,怕是民怨沸腾。再则,衙内也有他们的好友啊。”
“这……”李瓒眉头一皱,不敢说话了。
他不想放饥兵进来,担心管不住,可这些支兵将领不少是衙内外镇。见死不救,会给人刻薄寡恩的感觉——把大伙惹毛了,这留后还能当吗?
“留后说句话啊!”瞧着李瓒闷头装鸵鸟,有牙将拍案怒道。
“放什么?”幕府判官何金接过话茬,驳斥道:“如此暴师,放进城来荼毒百姓么?先给他们一点粮食醒醒神志,过两天平复了再说吧。”
“哼。”那牙将闻言大不悦:“有你说话的份吗?”
何金也不发怵,右手按剑冷笑道:“须知某也不是一介酸儒书生。”
“都够了。”眼瞅着火药味十足,节度副使张樊打圆场道:“觉得很有意思是吗?再斗下去,让朝廷来灭了咱们?圣人前番在城下耀武扬威,心有异志,内斗只会让他坐收渔利。”
“就是就是。”
“别吵了,想想怎么办才好吧。”
“半年死了两个节度使,五个留后,十几个都将,真是要笑死人了。”
“唉……”
文武们长吁短叹,判官何金默默收起剑,那牙将也冷哼一声,重新一屁股坐下。
“给他们麦子,再送些治病药材吧。”李瓒无可奈何道。
“喏。”僚佐领命而去。
其实这是小事,雍城也不缺粮食,真正让所有人纠结忧虑的问题是岐镇到底该何去何从。
正如他们说的“笑死人”的事——半年斗死了两节度、五留后、十余都将,万一哪天圣人再次兴兵来伐,大家还想在凤翔美美地生活吗?
上回,圣人在雍城下派兵挑衅的可恶嘴脸,大伙可是记得很清楚。
“那个留后,诸位……”沉默中,斩刀都指挥使刘勃试探道:“依着俺来说,不如利用这股合流乱军的暴戾,咱们大军尽出去长安敲打敲打圣人,让圣人熄了讨伐的心思。不然长此以往,彼、彼……哦彼盈我竭,俺们就是坐吃山空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武夫们立刻活络起来。
“对对,抢一把圣人,畿内春播应该结束了吧?嘻嘻,正好喂马。”
“俺不想攻坚,在盩厔、咸阳、鄠邑一片抢抢就行。攻长安要死太多儿郎,太危险。”
“嚯,圣人在雍城勒兵挑衅,又在虢城杀了俺们那多袍泽弟兄,搞什么十一抽杀。出此毒计,须饶不了他!”
“好好好,一气杀到京师,搬空大盈、琼林、渭北仓的如山粮食财货。”
表情呆滞低头看地板的李瓒听到,不得不抬起头来,陪着诸将僵硬大笑:“哈哈哈,杀!”
话题聊到这,他不敢与衙内相左。
兵变杀人上台的,自然也能被兵变杀人撵下去。不迎合下面的人,一个死字。
李瓒没这个胆子违逆诸将。
但他不想去长安——李茂贞前车之鉴,一旦没捞到好处,全家就喊完了……
可现在武夫们亢奋起来,局面不是他这留后可控的。
当年郑畋何等威望,不许劫掠得罪武夫之后,被衙内们要求下台。若不是还有一批拥簇,全家人的性命都没了。
该怎么办呢。
“留后,安排军事吧。”武夫们催促道。
李瓒脸色一变,匆匆起身,心虚道:“吾如厕,且等候一会。”
稍后还有一更,马上高考了,比较忙。
第64章 烽火照西京
哒哒哒。
李瓒翻身上马,召集亲信准备出城,却哪里是如厕。
“留后,咱这么急,是要干甚?”有人不解。
李瓒本不欲说出目的,但见他们都看着自己,相当关注,只得尴尬地说道:“他们要进薄长安,去了肯定没命回。不如窜出雍城,暂避风头。”
“啊?”军人们脸上的表情变了,不约而同勒住马:“留后不厚道……”
李瓒急急道:“诸位,何必执着于这杀头的勾当呢?我凤翔将士破黄巢,击沙陀,保王驾,可谓至忠矣。若只是求利,某让进奏官禀告朝廷,圣人知晓轻重,定会发下财货,安抚你们。”
“闭嘴吧!”有人翻了脸,指着李瓒骂道:“你连帅府都不敢呆,俺凭什么还拿你当留后?”
李瓒顿时热血上头,脸蛋子憋得通红,这话刺激到他了。他尴尬地舔了舔嘴唇,又强打起精神,劝道:“凤翔一镇势小,万一惹出勤王之师,命休矣……况且那日我观王师,其军阵严密,士气高昂,不是神策军那种乌合之众,难占便宜。”
“留后所言是为将士万全计,诸位且息怒吧。”李瓒的幕僚帮忙说道:“你等跟定留后,财货也不会少,无须冒险。”
闻言,几十名军士还是乱哄哄的。
“回去吧,留后。”
一名小校缓缓拍马而出,似是威胁又像是安慰:“你是留后,我辈才有给你卖命的奔头。再则,为三军谋福祉也是节度使职责,留后这样做也才会平安,希望留后慎重考虑,莫要干犯众望。”
“朝廷都那个鸟样了,还怕他做甚呢。去畿内抄略,只要不攻城,圣人除了干瞪眼,又能拿我们怎样?”
“你不回去,我就杀了你。”
“老子没那多耐心给你扭扭捏捏,若不是看留后素有韬略,深知兵法,哼。”
“……”
唉,李瓒的身子情不自禁地的抽搐了几下,顿了顿,终是从马背上默默跳了下来。
节度官邸内,文武喧嚷。
牙将们渴望杀到长安快活风流,但是又害怕打了败仗被军士们收回大权,死于非命,故而谁也不愿挑头,只是互相嬉笑着撩拨怂恿。
若是有人站出来,就不用等留后如厕回来了。
可一炷香过去,还是没个所以然,也迟迟不见李瓒的人影。
这李瓒,死在茅房了吗?
“去把留后抓回来!”
“这样……”之前在长安城下吓得李茂贞抛弃大军连夜逃走的节度副使张樊见大家骚动起来,抬手表态道:“某颇有家资,就散给健儿们好了。扰乱车驾这事,再等等吧。”
他很清楚凤翔的内情——可以带大伙打仗的人有很多,战场上能听你的,但无人有那个威望在任何时候驾驭武夫。去了长安,打赢了满足军人们的欲望则罢,打不赢就会被杀死泄愤。
如此,他想先散点财拖一拖匹夫们,然而……
“你说什么?”一名牙校猛然站起,指着张樊大骂:“俺顺气叫你一声副使,张公。不乐意就喊你张樊,张犬,张赘婿。你奈我何?大伙正在兴头上,你来反悔,耍猴吗。”
“娘的,圣人娶了几十个娇妻,还不该被抢?”
“圣人在虢城大开杀戒,又在雍城下遛马叫嚣,他就是纣王那样的皇帝!正是急需我辈教训的恶霸独夫。”
“张樊尸位素餐,庸官一个,走,去找他讲讲道理。”几名军士拔刀跑进节堂。
“哼!”张樊也一骨碌从胡床上跳下来,横眉竖目,手中钢刀出鞘:“给脸不要脸的挫鸟,老子打了二十年仗,是吓大的么?”
哗啦啦。
官邸内的文武百官勃然变色,集体起身。
“节度副使要造反!”外面院子里不知是谁一声大喊,早在外面等消息的牙兵从前后左右涌入,将空庭站得满满当当。有人已经箭矢上弦,眼里凶光毕露。
眼见兵变在即,饶是司空见惯的牙将们也是冷汗涔涔。
幕府度支判官何金走到张樊身边,夺过横刀:“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舞刀弄枪成何体统?”
“哼。”张樊就坡下驴,任判官拿走刀。
不过院子里的牙兵们却不吭声,一个个直愣愣地盯着节堂。
斩刀都指挥使刘勃跺了跺脚,左右问道:“留后呢?”
“不知。”
节堂内一片死寂,几个牙将悄悄从后门溜了。
“张公!”沉默中,一名列校挤出人群,冲张樊及其背后的肉食者们拱拱手,而后环视满院,大声道:“诸位拥我当节度使,我带你们去长安。有仇报仇,有欲纵欲,有财发财。”
这个颠倒黑色的世界,土匪只要会画饼,都能当上刺史乃至节帅。
官邸内立刻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呐喊,士兵们嘻嘻拜倒:“我等参见大帅!”
“加衣!”机灵的士兵找来一套节度使戎服櫜鞬,招呼着其他人七手八脚地给那个列校穿上,然后拥着他往节堂里面走。
“滚一边去!”张樊被推了个趔趄。
“我等参见大帅。”幕府文僚和衙内大小诸将冲新大帅眉飞色舞:“还未请教大帅名讳?”
“吾甚武,曰司马戡武。”
“善!”将领们终于如释重负,大事已定!
领头羊有了,这下可安心去长安了。
大伙各有想法,为财,为名,为军中号召力,不一而足。
门口,留后李瓒失魂落魄地走了过来,举足不定,犹豫了一会迈过门槛。
刚入官邸,士兵们就投来目光,提醒他道:“快入节堂参见大帅吧,李都头你已不是留后了。”
“额……”李瓒目眩良久。
这一刻,他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冲动,那就是邀邻镇节度使入岐,灭了这帮改府换帅如同儿戏的跋扈之徒。
唉!
天下事,何时靡?
景福元年仲夏五月十九日,岐、邠二镇合流24000众,乱军推小校司马戡武为节度使,再度对畿内发起大规模东侵。
宰相刘崇望在关内左近散布了大量耳目,噩耗只是一日就传至唐宫。
二十日,上谕:
“帝王中国,随时陵荡。人事天道,何所存焉?有一世而蒙尘,无革命而不变!六合海内,皆纵竖刁,为枭为暴。岐邠蟊贼,小子相攻。贼势穷恶,祸涂华夷。吾自受命上帝,弘德政教。乃翦群凶,克定崇朝。三辅巨寇,不日肃清。抚离乱之民,立太平之基,捍九鼎之重。”
第65章 衣沾不足惜
太极宫北,西内苑。
正是朝阳初升的清爽早晨,露珠挂在枣树上,随风摇曳。武士们沐浴着微风,开入苑内换班,继续守卫延资库。不过人数比起之前,多了一倍,足足3000人,警戒森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