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命昭唐 第50节

  数千步骑拥着一支长长车队在驿站外徐徐停下。

  这支人马很杂,既有肤色古铜、扎辫成索的军士,亦有黑纱帽、绿玉簪、蓝襦裙、环革带的掖庭局女官,还有高山冠、公服的内谒者,平巾帻、着裆甲、按仪刀的宫廷武官。

  男男女女围着一辆两匹黑色骏马拉动的红质红盖红旗旒厌翟车。

  人物尊贵,太仆寺不但逾制提供了命妇专车,还在车府署挑选了老练的驭士两员、掌固两员,以最大诚意迎接太原的远客。

  朱邪家族早就是大唐的一份子。

  元和三年,反抗吐蕃统治失败的朱邪家族东逃内地,宪宗收留了他们部落,安置在神武川,又在阴山圈了好大一片地给他们放羊,此后他们便自号阴山沙陀。宪宗伐成德、淮西、牧民们贡献牲畜,朱邪执宜带着几百人要报国。朝廷平赵后,执宜有功,朝廷也很照顾他们,就近封了执宜蔚州刺史。文宗大和年间,又将代北行营招抚使一职授予他。

  这便是朱邪氏登上历史舞台的开端。

  他们的表现很好,把境内治理得井井有条,遍地牛羊牧民,没出过大的纰漏。到了朱邪执宜的儿子——朱邪赤心这一代,武宗讨昭义、反击回鹘,先进份子朱邪赤心再创辉煌,因功再迁代北军使,掌一地军权。大中年,凭借镇压庞勋的表现,赤心再拜大同防御使,至此持节一镇,又被赐予姓名“李国昌”。北地牛毛诸胡,就朱邪氏翻身了。

  到底要怎样的结局,才配得上这一路的颠沛流离?这就是最完美的答案。

  “宇文才人,我想在此休息一会。”绯红丝旒被缓缓拉开,朱邪吾思疲惫地走下厌翟车。

  掖庭女官宇文柔抚摸着她的背,点头微笑:“要进食吗?”

  “不了。”朱邪吾思扶着额头,转过身,望着东北方向,神色凄楚,喃喃道:“坐车让我目眩神迷,我好难受,骑马吹吹风也许会舒服些。”

  宇文柔立即摇头,劝慰道:“这不行哦,您必须乘坐厌翟车入城,这是圣人对您的爱护。而且仕民看到厌翟车,才会知晓您的身份——尊重敬畏您。再忍忍吧,很快就到了。”

  闻言,她叹了口气:“我明白了。”

  越靠近长安,朱邪吾思的一颗心就越忧郁,那是对未知命运的惶恐,即便她早已做好了这个心理建设。

  毕竟十七岁的大姑娘了。

  作为朱邪氏的子女,即便翁娘再宠溺,也没法一直赖在家里,得为家族献身。现实就是如此残酷,男丁要么在州县当官,巩固氏族统治。要么跟随父王征战,为氏族打拼江山。作为氏族领袖李克用的女儿,她的价值更需要利用好,联结一桩有意义的婚姻,为父王建立或巩固盟友关系。

  李克用与河中王氏、义武王氏交情不错。本来河中节度使王重荣的儿子王珂是一个非常匹配的对象,可惜王公子还未上位,氏族长者担心王公子继承不了蒲帅家业,故而要再等等。

  那个时候,朱邪吾思觉得余生大概就是嫁给夏绥、代北、成德、义武、河中某个将校世家的青年武人或者新立节度使,然后早早生孩儿,为父王拉到强力女婿。

  只是,时运终究太多舛。

  朝廷军容使西门重遂竟然访问河东驻京进奏院,为圣人说媒纳妃,这让氏族上下倍感意外。

  于情,圣人前年才讨伐了父王,间接害死了她的叔父和很多族人;于理,氏族现在姓李,早就被宗正寺写入郑王一系多年了。然而父王与长者们一商议,立刻就同意了,然后把她的名字从李妙一改成了朱邪吾思。

  她理解父王艰难——四面皆强敌,残暴的汴人更是死仇,而父王明显做不到百战百胜。

  孤独背负着整个氏族兴衰存亡的父王太需要盟友了。

  但作为被决定命运的当事人,朱邪吾思也免不得猜测那个传闻中的“长安小天子”是什么样的。悄悄找幕府打听了一下,原本心头还笼罩着朦胧的遐想,听完沉默了。去过长安几个官人说,那圣人长得还甚是英气,却病恹恹的像个猫。而且喜欢哭,耳根子极软,道德不正——被狐狸精勾了魂,就对发妻母子漠不关心,宠妾冷主,这能是好货?

  朱邪吾思非常失望。

  她虽然清楚自己工具人的性质,但对枕边郎不是考虑过。别的暂且不论,至少不能动不动哭哭啼啼的像女人一样吧。病恹恹的像个猫,看来身体也虚弱得紧,只怕半日马都骑不了。

  万一真的有难言之疾……也不知道行不行。

  “走吧。”闭着眼吹了一会风,朱邪吾思好受了许多。

  厌翟车继续上路,经过翠秀的骊山脚下,晃晃悠悠地驶向灞桥。

  “我们到家后,会先带您到掖庭局教导宫廷礼仪。”宇文柔作为一个姐姐,耐心引导道:“言、态、行,衣、食、住,步、坐、站……届时还会有其他女官教您读书。”

  闻言,朱邪吾思轻轻点头:“我知道的。”

  黄昏时分,灞桥终于肉眼可见。

  当朱邪吾思前导后用相属三四里的车驾通过宽阔的桥面上,正在河水中劳动的人们齐齐停了手上的活,投来目光。

  看到人们呆滞的表情和怪异的发饰面容,还有河边埠头随处可见重重打下的鞭子,朱邪吾思昏昏的头一下清醒了。小嘴微张,惊讶的问道:“他们怎么全是光头?没有胡须,脸上血肉模糊发黑……”

  “被施以这样残酷的刑罚,这些男人犯了什么重罪?”

  宇文柔连忙伸手挡住她的双目,严肃道:“他们是恶人军,剔骨吃人呢,被圣人擒拿回来后,刺配到这苦役。勿视,脏了眼睛。”

  走下灞桥,灞水南岸乌泱泱的聚着一群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少。人群中,小吏们扛着绳索矩尺,手捧纸笔,急吼吼地跑来跑去测量广袤,勘定地界。分割出来的方、圭、箕形田验算亩数对不上或是邪、圆、弧形田计不准,便红着脸高声争吵,互相指责。

  直到他们的上官赶来,一顿数落,方才消停。

  朱邪吾思停下车,远远观察。

  绿袍小官掏出司农卿李群下达的公文,站在土陂上喊道:“田五尺为步,步二百有四十为亩,亩百为顷。度其肥瘠宽狭,以居其人。凡给田之制有差,园宅之地亦如之。凡授田,先课后不课,先贫后富,先多后少。这次授田也是老规矩。课户每丁粟二石。输调,绫绢各二丈,布加征五分之一。输绢者,绵三两。输布者,麻三斤。都明白了吗?”

  男女老少们忙不迭点头。

  “刘元,两丁一妇,给北岸甲段第三道直田十五亩。”

  “张二牙子,你是独人,南岸戌段第五道的箕田四亩二分先给你。”

  “你,就是你,那个凤翔来的汉子,家里一个女人三个娃,小的不满周岁是吧?南岸甲午段第七道靠着桃树的斜田十七亩六分给你家,恶人军刚挖通了那边的沟渠,好好耕织啊。”

  随着绿袍官一个一个念下去,小吏挨着签发地契交给对应户主,完了还要带人去看,免得不知道界在哪,两家人争地结仇。国门外的荒地有限,先到先得,先贫后富。授的田自己规划,种麦粟稻子,栽果树桑林都行,产什么交什么。

  “这些田地都是圣人派大臣清理出来的,更远处好多还是圣人跟豪强要回来的……”

  桥上,朱邪吾思已经看得忘了神。听父帅说,巢乱时关中死了好多人,荒地大概不在少数,王畿内应该都在忙这件事吧。看这些人的穿着打扮,似是流氓。那病恹恹的天子没狠心不顾死活,也好。

  这十几户农民的确微乎其微,但慢慢汇集到关中的人肯定会越来越多。坚持个三五年、十年八年,就不一样了。汴人越打越肥,父王越打越瘦,也许就是这个缘故吧。

  闭上眼睛感受着轻柔的夏风吹过脸庞,睁开眼遥望蓝天下无边无际的碧绿农田,朱邪吾思觉得,长安好像还行?

  生机勃勃。

  不是她想象中那副枯藤老树昏鸦的死沉画面。

  她开始期待和圣人的相遇了。

  转过身,她高高兴兴地坐上厌翟车,柔声道:“宇文才人,我们走吧。”

  “十一哥。”她又朝着车右的一位札甲骑士招招手,喊道。

  “嗯?”正在看风景心有触动的李存贞听到,打马上来,低头问道:“怎么了?”

  “十一哥是不是带了三千内院牙军?”

  “没错,马步、骑士兼有。”

  “留一千骑士给我吧,只要突厥、契丹、沙陀、吐谷浑诸部人。”

  李存贞笑了笑,点头道:“父帅早交代我了,言京西北八镇骄横难制,易逞凶犯阙,又言圣人爱恨突然,要你在长安好过,务必挑选可靠武士驻京扈从你。且宽心,都是牙内老人了,我只带三五百骑回太原即可。京城看起来挺不错,很舒心。”

第55章 胡马来

  马队从金光门入城。

  哒哒哒哒,衙内铁骑军左厢指挥使李存贞大马金刀,率三千雄壮蕃、汉步骑先导。他是突厥人,被李司徒收为假子已十余年。

  时隔九个春冬,故地重游,抬头望着熟悉的金光门城楼,脑海中闪过一张张模糊的面孔,李存贞有些感慨:“中和三年攻巢贼。吾领六千人,战黄揆沙苑。存孝搏斗光化门,亦胜林言,遂以十八骑入长安,巢惊骇而奔。于是阿父破金光门,惜头功为吾不取也。阁中帝子今何在,物换星移,匆匆又是几度秋啊……”

  朱邪吾思站在车上,身边侍从牙将赫连卫桓闻言,笑道:“是年大王自金光门率先攻入长安,功为第一。今日命妇亦自金光门入长安,正是气运,宜后宫第一也。”

  “第一何谓?当为冯太后!”代北健儿们欢呼,冲厌翟车高喊万岁。

  李克用入太原前,河东牙军桀骜残暴,窦翰、曹翔、崔季康、李侃、李蔚、康传圭六节度皆不能制,或死或被逐。李克用深感担忧,乃于塞外广募契丹、奚、突厥、回鹘、鞑靼、吐谷浑诸部勇士数万人,又遴选骁锐、诚直、智信、亲近之辈单独置牙队。

  此番护送朱邪吾思的这三千步骑,便出自衙内黑鸦、铁骑、铁林、横冲诸军,几乎全是胡人。

  平日为李克用镇压暴动部落,打击异心者,临战则抄略钱财,抄略财粮,督促镇兵,皆深受信任之人,故而长安之行被点出来做卫队,保护闺女不受小人坑害。

  关键危急时刻嘛,也可以“保护”圣人。

  这些牙军里的许多人,由于经常出入李克用府邸,耳濡目染之下,朱邪吾思别说对他们的名字倒背如流,就是他们家里几口人,几个娃,妻妾叫什么都能说一大堆。

  比如她身边那个嘴角一颗大黑痣的武士——赫连卫桓,今年三十三岁,吐谷浑人,铁林军都虞侯,父王每逢出征,则调为帐前卫士之一。

  残忍歹毒,朝廷讨河东,京兆尹孙揆被俘后被生生锯成两半,便是他操刀。而且喜欢吃生肉,打完仗习惯割食健壮的敌军尸体。

  朱邪吾思不喜,盖因他身上那股骚腥和说话时令人作呕的酸腐口臭。刚才跟儿郎们鼓噪要拥她做皇后,熏得她差点吐了。

  再比如右手边的鱼鳞甲骑将——粟特人康令忠,黑鸦军十将。他没那么好杀,只是父王入主晋阳后,处死了十几家顽固不驯的河东将门上千人而已。为人低调,常自比李光弼。

  朱邪吾思对他的印象相当不错。

  见将士们还在旁若无人笑嘻嘻地喧哗圣人该立自己为皇后,李存贞他们也不弹压,朱邪吾思忍不住拍了拍车板,道:“且乖顺一些,不可跋扈。朝廷自有考虑,以兵威之,非臣道也。”

  “是。”代北健儿们互相打着手势示意别说了,队伍很快安静下来。

  车队进入中轴道。

  尽管朱邪吾思一再强调阵势小点,不要惊扰长安百姓,但造成的恫吓依然是巨大的。昔年李克用破城,纵兵大略。衣冠高门,抢!泥腿子,抢!至于天子,留了面子,没放火。光启与王重荣讨田令孜,又在关中发了波财。讨河东败后,李克用一封表文送到长安,扬言:便欲铁蹄叫阍,面叩玉阶,诉邪佞於陛下彤墀,纳诏命於先皇宗庙。

  消息传出,京城仕民拖家带口亡匿山谷,可见李司徒在关中的名声……

  当朱邪吾思的厌翟车进城后,得知“沙陀女来当圣人妃也!”仕民家门紧闭,街道空无一人。

  奉命迎接的内侍省中官、女御,南衙有司礼宾官看到河东军骑士,也是面色沉重。周围一片死寂,只余风儿吹拂行道树的飒飒声。

  骑士们的目光在女御、中官、朝臣身上逡巡着,就是这些死太监对圣人非打即骂,会不会打妃嫔?又轻佻地打量站岗治安的金吾、侍卫,讨论禁军面貌,这能护得住圣人么。

  王从训那个气啊,拳头捏的吱吱作响,两次提起马槊,但想到圣人再三的交代“勿与人打架。”又只得恨恨按下。曹哲、姜滔、没藏乞祺、细封硕里贺一众军校骚动不已,围在王从训身边,提议给这帮鸟人一点颜色看看。

  尚书李溪的心情也再度产生了变化,脸色涨得通红。

  李克用这贼子!

  这是来嫁女还是来示威的?

  太原这群恶人军现在看来只有这个人能降得住,今日他不在,便暴露出了其凶悍嚣张的一面。

  想到这。

  李溪在心里狠狠诅咒起西门重遂那个老贼。

  娶这么个祖宗回来,圣人管得了吗?宫闱中不知要受多少欺负。

  他想起了北朝皇后尔朱英娥教训孝庄帝的典故——你以为你是皇帝吗?没我父亲,你算什么东西!

  他想起了本朝郭暧大骂升平公主的丑闻——你仗着你爹是圣人吗?我爹还不稀罕当圣人。

  唉,如今朝廷势弱靠人,圣人惹不起沙陀女,只能指望沙陀女知书达礼识大体了。

  不过好在朱邪吾思颇具观察力。

  见女御、中官、朝臣们难堪,她走下厌翟车,对躬身拜倒的李溪回了一礼,然后伸手扶起对方,又看向赫连卫桓、康令忠等牙将,道:“我与圣人将成婚姻,使陌生男女为一体夫妻。你们应该收起自己的本性,不要让我难做。”

  说罢,她轻轻甩了甩马鞭。

  赫连卫桓等一肃,再不见嬉笑表情,还转身让骑士们勿要嗡嗡叫。

  “圣人旨意。”李溪这才掏出翰林院草好的制书举起。

  朱邪吾思不知道诏书授受礼仪,闻言想起父王接见天使的场景,于是站在原地,拱手。

  看得对面大臣交头接耳,忍不住摇头叹息。

  堂堂郡王家的贵人,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简直粗鲁,藐视圣人。

  “册贤妃制曰:朕获奉宗宙……朱邪氏吾思,柔嘉钟祥,才而美也。使礼部尚书兼右仆射溪授玺绶。封正一品贤妃,佐论妇礼于内,示女教于外。和谐宫廷,赞襄内政。赐乘、舆、服、御。随从晋人赐绢、钱、衣、履、玉器等。吉日告皇天上帝,后土神祗。”

  李溪为晋人下马威所愤然,心情不佳,念完后便支使相关人员交接赐予物品。随从晋人军士、将校、婢女、侍者收到圣人的礼物,喜滋滋的,喊了几声万岁。

  圣人就是好啊,比大帅阔绰多了。

  内侍省中官宇文柔带人上来,改了称呼伸手请道:“贤妃,这便进宫吧,圣人在承天门迎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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