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命昭唐 第40节

  “王业振奋在此一举,臣职责所在,这便回翰林院了。”

  “去吧。”

  考虑到已经入夏,得为雨季做好准备,李晔又叫来赵氏,凝声交代道:“替我跑一趟长安殿,让淑妃组织兴庆、大明、太极及诸行宫苑掖庭女缝制将士春衣、鞋履、斗笠、蓑衣等。”

  昔年就有军队拿不到春衣闹事,这也是教训啊。

  只是他和发妻关系有点僵,也不知道何氏会不会真心帮衬他。

  唉。

  夫妻和睦很重要啊。

  一瞥王从训,已经撑着脸坐在那睡着了,李晔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回军营吧。”

  啊的一声!王从训杀猪般惨叫,立时醒了过来,手往腰上一探:“要作乱!有人作乱?快……”

  待看清楚圣人站在面前,这才松了一口气。

  “噩梦,骇煞,还道又有军士作乱……”王从训擦了一把汗,痴笑道:“让圣人……看笑话了。”

  只要被人惊醒,他下意识就以为是哗变。

  武夫都这么神经质么?李晔摇摇头,叹气道:“如今你也结婚了,军中睡不安生,可回家。”

  “额……”王从训无言,似乎是还没习惯有家的日子。

  “臣告退。”

  “务必好好练兵。”李晔幽幽道:“皇国兴废,在此一战!”

  休息了一会,李晔又匆匆去了延英殿。

  昨日商定三省主官及御史台四品以上大臣讨论如何应对凤翔军事。

  按制度,宦官是不能参加的,但实际上宦官不来,朝廷往往就拿不出最终决定。.

  李晔赶到的时候,大臣们聚在殿外,正小声议论着什么。

  看到圣人,都拱手致礼。

  杜让能苦笑道:“北司诸使以军容在病卧,言,待军容归朝再行延英殿奏对。”

  “没法了。”李晔叹了口气,想想道:“卿等就先回家吧。”

  内竖们太不给面子!什么西门重遂在病卧……

  放这么多人鸽子,完全就是无声抵制,都懒得到现场与君臣对线。

  要是西门重遂再有异议,圣人就是真的要崩溃了。

  “太尉等等。”李晔拉住杜让能袖子,道:“陪我到太液池散散心。”

  “遵旨。”

  前两天下了场淅沥沥的大雨,太液池积满水,波光粼粼。一阵和煦春风吹过,岸边杨柳飒飒,令人赏心悦目。

  时值下午,日薄西山,阳光洒落湖面,满目金光。

  君臣二人并肩漫步,都非常放松。

  望着浮光跃金的太液池湖水,李晔停下了脚步。

  即使远离故乡,他也时常回忆岭南的海洋。

  当夕阳西下之时,听着波浪拍击在岩石上的声音,望着澄净的天空和最初出现在黄昏中的星辰,望着天空下长满垂柳的小山,就知道大海在那里了。只是此生不知道还能否踩着薄薄的新雪,沿着坡道,孤身一人走向北极星在森林之上闪耀的方向。

  他要走向的地方,是他从未目睹却经常在梦里想象的万国衣冠。

  “圣人决定讨伐凤翔了么?”湖面反射的金光刺眼,杜让能用手遮住眼睛,回头问道。

  “大概吧。”李晔低着头,观察着湖中往来翕忽,自由遨游的锦鳞。嘴唇顿了顿,口吻忽然颇有些迟疑地问道:“太尉呐,大唐可否……一统天下?”

  “天下纷扰割治一百五十余年,中兴王业自是千难万险。若要扫平关内,东出潼关与枭臣捍神器,直至扫灭群雄,化四海于一,臣不能测算何年何月才能完成如此丰功伟业。以如今敌我情势而言,臣盈而君竭,圣人要振作王室,比秦王扫六合更难,臣应该看不到那天了。”

  李晔避而不答,一块石子打进湖水,道:“我想亲征凤翔。”

  他抬手示意杜让能暂时别说话。

  “天子,自然金贵,天下之人望所在也。我想垂拱而治,我也不愿站在危墙下。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确实好,可……”李晔理了理头发,声音沉重而有力:“时代……变了……”

  靠山山倒下,靠水水流走。

  “时代变了……”杜让能愣了一会,沙哑道:“若成万全之势,可督师西行而灭贼。”

  “既然延英殿朝会内竖们无声抵制,就不问他们了,我不求他们则是。”

  “军容同意就行。”

  说到这,李晔手掌紧握:“四月初一,兵伐岐山。”

第44章 地狱

  景福元年四月初一,朝廷发布诏书:

  历数李茂贞父子残民、滥杀、犯阙、吃人等大罪,吊民征伐。

  诏以邠宁节度使王行瑜检校太傅。

  以御史大夫徐彦若为供军粮料使。

  以右庶子裴枢为宣谕使,前往鄜坊、夏绥、陕虢、河中、金商勉慰将士。告知讨李逆父子的缘故,以免这些人胡思乱想。

  下令发耀武、玉山、英武、保国、上宸诸军两万三千人待命。

  考虑到主力是西门重遂的人马,又以英武军使西门元元权凤翔观察处置营田等使作为画饼。

  继蜀、晋失败后,这是圣人自文德元年以来的第三次用兵。

  长安仕民的反应稀松平常,唯一的区别就是——此次伐岐未设招讨使。

  传闻圣人欲勒兵亲征。

  这倒让坊间议论。

  国朝上过战场的也就高、太、肃、代、德、顺六圣。

  高祖平河东,太宗定洛阳,肃宗收兵灵武,督师凤翔趣长安。代宗任天下兵马大元帅,攻安庆绪。德宗镇守陕州,抵挡史朝义。顺宗提刀乾县城头,鏖战朱泚。这几位都是剑饮贼血的皇帝。本来还有个两度喊话要亲征安禄山的,可惜吓得仓皇西逃了。

  今上决计置身前线,想必也是被逼得没法了吧。

  古往今来,太平必以流血为代价。

  让节度使们一寸,他们就想要整个王朝!

  但今上会不会像李隆基那样谎话连篇,只是为了哄骗军民家人给自己殿后呢?

  ……

  长安殿。

  圣人与淑妃相对而坐,陈美人、李昭仪、裴婕妤等十余臣妾齐聚一场。

  何氏一枝梨花带雨,拉着圣人的手苦苦相劝道:“藩臣作难,艰难以来累年有之,召忠志赴难就是。军情变化,安危难以断言,但有不测,令吾属孤儿寡母……”

  圣人坐在那,迟迟不说话,打铁还需自身硬。自己不拼,指望别人纳头便拜么。

  一众妃嫔泣涕不已,急得不行。才人宇文柔又硬着头皮谏言道:“武人称雄,皆有不臣之心,杀一而百疑。众怒难犯,形势十分急切,兴亡就在片刻之间,请圣人再慎重考虑一下。”

  说罢又跪下来连连砰砰叩首,额头一片通红。

  李晔禁不住动容,将宇文柔拉了起来,刚才的强硬态度也不见了:“你们虽然久居深宫,但这些年兵祸此起彼伏,肯定也清楚失去一切的后果。身死国灭,妻女被武夫掳来卖去。所以你们怎么能不知道我亲征的原因呢,无路可退啊。”

  巢乱后,多少妃嫔公主被玩弄得下落不明?

  南宫宠颜接着宇文柔的话劝道:“固然如是,但圣人不去,战败尚可播越。去了,军中祸福难料,臣民怎么安心呢?希望圣人好好地想一下。”

  一语道破了妻妾们的担忧所在。

  你不去,败了还能跑。天子要是驾崩在军伍之中,死于匹夫刀剑之下,江山还怎么保全呢。

  “正如太尉所说,巴蜀易手,河洛震荡,关内群狼环伺……”李晔长叹一声,自嘲道:“未审乘舆播越,自此何之?朕不出去,局面就真要败坏到难以收拾了。一个深宫里的笼中天子,谁会敬畏呢。世上没有不付出就会到来的权利,列圣不奋勇拼杀,哪还会有今日唐业。”

  当初李亨、李豫、李适、李诵不博命,江山早完了。

  说到这,圣人无声地摇摇头,重复了那日下午在太液池与杜让能说的那句话:“时代变了。”

  何氏的娇躯不由自主的瘫软了几下,终是在侍女的搀扶下稳住了坐姿。

  一众妻妾泪如雨下。

  ……

  凤翔,雍县。

  杨守亮、王行瑜、李茂贞、李继侃鏖战数月,这里早就是地狱了。

  熊熊燃烧的大火吞噬了所有房屋。百姓衣服、粮食、畜力被抢了个精光,壮丁不论贵贱一律被抓到军中干活,羸、病、老、幼则被绑在柱子上玩虐,以刀槊戏杀之。

  弃儿死婴满路,裸尸饿殍狼籍。

  之前过路的山南军缺粮食,武夫又在村镇大肆逮人,投进大锅连骨啖。

  王行瑜往大震关攻李茂贞途中也到处抓。

  驱缚屠割百姓如羊犬,讫无一声,积骸流血,满于草木。但抓来的民还是不能满足饥饿的邠宁军。军中武夫强弱相陵,将吏斩之不能禁。不得用更残酷的军法,断腰或斜劈,以阻止自相残食,但仍然无法遏制。

  整个雍县,到现在幸存的老弱妇孺还有五百个人吗?

  年轻妇人没剩下几个,稍有姿色的都被各镇武夫抓走奸淫得死去活来。从雍县到岐山,从陈仓到虢县,从大散关到大震关,各处古驿道上随处可见女尸,不堪受辱自尽或者被杀抛尸。

  开满鲜艳桃花的小山坡上。

  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呆呆地坐在树下,望着火海中的村子出神。

  她很小,不过六七岁的稚嫩儿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睡梦中被阿娘抱到山上得树洞藏了起来,阿娘黑着脸跟她说:“你要紧紧记住,不能叫出声,不然打你。”

  宜娘非常听话,就在树洞里待着,饿了就捉蚂蚁虫子吃。在那黑暗幽静的树洞里,她时常会躺在那,做着父母来接自己的梦,并充满期待地幻想着正身处热闹的集市。

  有一次,她试着逃离这密林。

  结果半路上听见一阵若隐若无夹杂着嬉笑声的嚎叫,骇得她又跑了回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

  宜娘昏昏沉沉的爬出了树洞。当她继续蹒跚而行,跌跌撞撞走到这个山坡,看到的是在滔天火海中燃烧的村子,这让她有一种欣喜的亲切,又有一种让她困惑的生疏。

  “阿翁,阿翁……”她虚弱的喊了很多声,回应她的只有鸟叫。

  也许阿翁他们是躲到哪里去了吧。

  等到实在喊不出声了,小女孩撑着地面站了起来,试图将家乡模糊的景象记在脑子里。可望着望着,干涸的眼眶里突然不断涌出滴滴泪水,就像打倒的豆子,一颗,一颗……

  阿娘说的京城就是在山的那边吧?

  她伤心地离开了小山坡,小小的身影朝着山的那边摇摇晃晃走去。

  ……

  春天来了,山上的冰雪融化了,小草偷偷地从土里钻出来,漫山遍野的野花,成群结队的蜜蜂,呼扇着翅膀,嗡嗡地忙着采蜜。岐山通往咸阳的斑驳驿道上,一个婴儿在妇人的背上小声哭着。

  妇人将手里拉着的两个儿子松开,拍了拍襁褓,无力地哼唱着哄了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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