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命昭唐 第33节

  太容易得来的东西谁会珍惜!

  当然,在李晔看来,武夫们给你卖命,你对他们好点也是应该的。但是这年头要想军队能打还基本可控,还得如朱全忠、杨行密、李克用那般,以更加残酷打压暴力的管理基础上,再对武夫们有限度的好。

  便是以对武夫宽厚仁慈出名的中兴名臣郭子仪,也是个不为人知的活埋专家。打河东一口气活埋七千骑卒,对,就是白起那样,人还是活的,现场挖坑就埋。执掌朔方军期间,听说有人要作乱,立刻上门围杀。

  这就是大唐“特色”。

  自穿越过来,李晔的心态也是在一次次乱象中逐渐发生变化。

  辱骂大宋,质疑大宋,理解大宋……早晚有一天,少不得还要成为大宋、超越大宋。

  因此,对于南衙北司关于新军制度的规定,他并未参言。

  大体方略就这样了:在残酷打压暴力的基础上再对新军有限度的好。走朱全忠、杨行密、李克用的路,让他们无路可走。

  除此以外,考虑到威信,李晔还决定今后不定时的多到军营阅兵,再辅以其他方法逐渐增强军队对朝廷和天子的向心力。如今风雨飘摇,西门重遂和中官也不会多反对,因为这些新军名义上是为天子效力,这是中官们控制军队的理论基础之一。

  天子在军中有了一定威信,武人对天子有了敬畏,有利于宦官更好的控制禁军。

  不过,这也会让宦官们感受到压力。

  盖因如果天子在军中的影响力盖过了宦官,那敏感的宦官就会担心失去军队,害怕被他们长期控制、虐待的天子伺机报复。

  所以可以预见的是,西门重遂之辈还会继续加强对新军的控制。

  这是一个合则两利斗则两伤的长期角力。

  慢慢来吧。

  他才二十来岁的年龄。

  好好保重说不定还能和柴荣、赵大谈谈怎么降服武夫呢。

  “你们且去吧。”收敛心神,李晔摆手道。

  “谨喏。”将领们依次徐徐告退。

  王从训也转身跟着众人离去,却被赵氏拉住袖子,道:“你留下,圣人有话给你说。”

  等人走完,圣人沿着麟德殿的方向漫步而去,两人尾缀而行。

  “从训,知道汉昭烈皇帝么?”

  王从训疑惑不解,不明白圣人为什么突然问起他这个,想想道:“略有所知。姓刘,讳备,汉宗室后也。以贫贱致于万乘,据巴蜀而抗中原,实真主也。”

  “好。”李晔倒是意外了,继续循循善诱道:“那你认为他凭什么以贫贱致于万乘?”

  王从训不假思索:“先主性弘毅宽厚,知人待士,有高祖之风,英雄之器。臣事天威军时听幕府说过,以此劝谏大帅少杀戮……”

  说到这,他顿住了,揣摩起圣人的用意。

  圣人也停下脚步,回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严肃的说道:“先主因之以成王业,而他的大将桓侯张飞因暴而无恩,死于小人之手。那日我来英武军检阅,看你对亲兵动辄挞伐,威胁杀戮。须知,杀人者人恒杀之。一味杀戮是没用的,要比杀人凶狠,秦宗权百倍于你,今安在?”

  王从训脸色一下变得僵硬,黑着脸道:“这些贼胚,不杀何以制之!”

  “你当初也是贼胚。”圣人话锋一转,冷声道:“当日若非刘公及时赶到平乱,你现在能站在这里吗?”

  “我、我……”王从训顿时满脸通红。

  “我给你说这些,不是要揭你的老底羞辱你。”李晔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柔声道:“只是你的性子,真该收一收。若有不测,我失一手足,固然痛苦难当。你的新婚妻子又怎么办呢,等着被人掳来卖去,最后下落不明吗?你现在有家室,不是以前孑然一身,死了就死了。”

  “要为其他人考虑……”

  说着说着,圣人居然也哽咽了,低声道:“而且,我这一家人也还指望着你保护。”

  “臣、臣,陛下——”王从训一下手足无措了,拉也不是,劝也不是。

  他突然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情绪与责任——是从未有过的被信任、被托付的……

  “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圣人以袖掩面哭着去了。

  赵氏呆了,圣人现在这么收放自如吗。

  瞧着王从训呆滞的表情,不禁感慨: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

  “王将军,愿自审之。”告诫了一句,便也追着圣人扬长而去。

  ……

  回到蓬莱殿,李晔擦了擦脸,照例读起奏章。

  “臣司农卿群陈言,春耕在望而农人缺谷种、牛马、耒耜,请开上林、太仓、两都诸园苑、四面库,贷农业种具所匮。经年之乱,入关流氓其甚巨,并无耕作之地。京畿内二十二县,千里沃土,河水贯穿。累遭兵祸,沟渠不通,田亩生荆棘。除各行宫,秦汉以来陵地,无主之地宜尽厘清。编流氓为户,务农屯田,垦殖池泽。”

  “巢乱后,关内大族豪强多筑邬堡以卫家产佃人。其所侵公地户口,宜付内庄宅使,差中官收之,以资国用……”

  看完,李晔放下奏章,缓缓问道:“司农卿李群是何来历?”

  屯田养民,耕战以自强,这是秦汉的成例,执行无妨。但上书的司农卿李群还提出了一件事:黄巢作难以来,关内人口锐减,豪强地主或主动或被动地兼并了许多公田、户口,现在他要求让宦官去把这些国资收回。人都吃到肚子里了,再威逼吐出来,这是得罪人的事情啊。

  是以,李晔才有此一问。

  跪坐在对案分拣奏章的赵氏吃了片果脯,盈盈笑道:“大司农是太尉女婿,赵郡李氏开业寺支。”

  “原来如此。”李晔点了点头。

  赵郡李氏他有印象,这个家族的人一直在北朝隋唐政治舞台上很显眼。

  李郁,北魏帝师。

  李元忠,高欢的心腹。

  李同轨,高澄、高洋兄弟的老师。李公绪、李神威、李概、李孝贞,北朝四大学者。李守素、李孟尝,好大儿李世民的小弟。李绛、李藩、李吉甫、李德裕,中唐名相。

  群英荟萃,不胜枚举。

  换句话说这些人都是李群的祖宗亲戚。

  难怪敢毫不避讳地要求向关内的豪强地主们开刀啊。

  可以!

  这件事的确要干。

  如今朝廷直辖的地盘就一个京畿道。

  分别是万年、长安、新丰、渭南、郑、华阴、蓝田、鄠、盩厔、始平、武功、上宜、醴泉、泾阳、云阳、三原、宜君、同官、华原、富平、栎阳、高陵二十二县。

  必须最大程度上利用好。

  这些豪强不管是主动还是出于各种原因的被动兼并,总之都侵占了原本属于国家的土地、户口,侵犯了天下第一大地主李氏天子的利益,因为收佃农的钱肯定比不上收自耕农,没了中间商吃差价。

  而这事,换个势单力薄的寒门官员主持,承受不了压力。

  李群这个郡望背景加上杜让能女婿的身份以及关东外来户的性质,非常合适。

  另外,这也为数不多李晔可以自主决定的政事,因为中官们在搞钱屯田这件事上和南衙的态度是一致的,他也需要把握好机会再结交一些朝臣作为奥援。

  困于深宫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而他若是频繁召见大臣又会引得中官猜忌。

  这件事若能落实,他就可以借视察农事的名义出宫到畿内各县走一走。

  人一动起来,就会方便很多。

  念及此,李晔下令道:“去司农寺召李群立即来见。”

  “唯。”近侍刘子劈领命而去。

  九寺官署和三省一样,也在含元殿外朝门外,距离中朝紫宸殿不过一炷香的路程。但一来一回,也要一会。趁着时间,李晔起身在殿内踱步,活动身体。

  不知为何,李晔此刻有点兴奋。

  许是终于有机会为子民们造福了吧。

  岐人围城之日,他见过李茂贞捕捉的那些用来填壕的流氓。老人瘦成皮包骨,面目比著名油画父亲的那张脸还干枯。妇女衣不蔽体,用棕叶制成的裙子遮羞,在寒风中颤抖哆嗦。

  小孩走着走着就无力地倒毙,又被岐贼抓起来在地上砸,看是不是真死了。

  如今有机会为这些饱受人祸的流民授田安家立业,他又如何不激动呢。

  穿越过来这么久,他很多次在长夜中沉思,到底要做些什么,渐渐却发现要做的事归根结底就一个:让这个社会正常。

  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

  男人放下兵甲,拿起锄头镰刀。

  妇女可以过着相夫教子养蚕织布的“平凡”生活。

  儿童得以长大……

  赵匡胤能做到的事情,他也想做到,也一定必须要做到。

  想到这,他的思绪又飘回了前世。

  自己的墓碑上,坟头草已经一丈高了吧。妻子应该已经习惯了吧,夜深人静处,会不会有无声的眼泪……爸妈中年丧子,哭红双眼了吧。朋友同事茶余饭后聊到自己,会有短暂的沉默吗?

第37章 王畿之情

  “圣人怎么了……”赵氏投来异样的目光,上来抚慰着圣人的肩膀关切道。

  “我只是想起了我的父母。”

  赵氏闻言,脑海里也久违的浮现了一些模糊的记忆。

  就在君臣俩伤感的时候,一位绯红大臣顶着咋暖还寒的三月风在刘子劈的引导下走进殿来。

  他面容清秀,身板略显瘦弱却步伐坚定有力。

  甫一入内,便潇洒的一撩衣决,稽首道:“司农卿臣群拜见圣人。”

  李晔打量着李群,难怪能当杜让能的女婿啊,确实帅。

  “大司农免礼。”

  让赵氏拿来蒲团赐座后,李晔拿起桌案上的奏章,开门见山道:“李卿之言我都看了,德政也。你立即着手去办。畿内二十二县,修建邬堡侵占公田户口的豪族几何?被吞山林、田亩、池沼几何?无主荒地又有多少?佃户几何?流民几何?务必一一查清,如实上报给我。”

  “另外,灞、泾等河水被堵塞的沟渠也要整理,组织流民疏通。”

  “唯。”这都是李群早就决定好了,听到上允也是放了心,唯独提出一点:“巢乱以来,秦汉诸帝陵邑多荒废,盗贼横行,抄略墓室。还有部分百姓在帝陵上开地,须禁绝。”

  这也是战乱年代无法避免的问题——盗皇陵。

  而关内帝陵又极多。

  “此事,我会召见京兆尹孙相公与不良帅,让他们加强巡视。”

  至于老百姓在帝陵上开地,导致陵墓被破坏的问题,事涉李家的祖宗们,李晔无法视而不见,沉吟了一会,补充道:“近年人民流离,苟于乞活,就不怪罪了。现开田地,视情废止。”

  李晔打算抽时间自己去考察下。

  “此次屯田,你大胆去办。”李晔担心豪强地主们不配合,搬出西门重遂警告道:“侵占公田户口的,限期一月之内,造册退还司农寺、户部,超时不应者,我自寻军容使遣军讨要。”

  李晔话说到这,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最好这些豪强地主给个面子,不要与他为难,否则他把西门重遂请出来……

  哼哼,那时候可就不仅仅是吐出侵占的公田户口这么简单了。

  西门重遂之辈可没他和李群这么讲情分。

  听到军容使三个字,李群心一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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