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命昭唐 第24节

  “此刻召集公等,便是想听听各位有何建议。”

  谁料众人一句话不说,气氛诡异得紧。

  西门重遂也就只当都没意见,又道:“还有韩建这厮!面善心毒,在京师安插奸细,又在朝堂收买耳目,打探我等行踪虚实。其心可诛!俺带兵灭了他,他还想活着吗?我意已决,明日便尽出六师东望潼华!”

第26章 中官阋于宫廷,外御其侮

  若只是打听朝廷机密,暴力恫吓宰相,西门重遂也不会如此,偏偏韩建触犯了中官的逆鳞——打探西门重遂兵威如何、党羽是哪些、家住何方、最近在干什么。田令孜怎么倒台的?

  被藩镇一通打听,觉得其势不过尔尔,几个节度使便联起手来,将其武装颠覆了……

  是以,这才引起了西门重遂强烈的危机感。

  “庄宅使!”西门重遂看向一人。

  “军容但吩咐。”左下,身穿绯红衣的内庄宅使韩全诲举起手,应道。

  西门重遂不是军容使,但中官习惯称北司首脑为军容。内庄宅使一职是负责管理皇家园林、田亩、府库、牧场、商业的财务官。本来是属于太府等寺的权力,不过也早就被中官抢到手里。这等要害职位当然也不是一般人可以的,如今的内庄宅使是出自老牌宦官世家的韩全诲。

  虽然他也恼怒西门重遂对自己人下这么重的手,但面对韩建打探中官实力的行为,素来敏感的中官不得不团结起来,共捍威权。

  “稍后回去,你就准备好粮草和赏赐所需的财货。”西门重遂阴沉着脸,怨毒道:“打破华州,教韩建挫骨扬灰。我还要把他妻女扔到营里,让匹夫日夜玩弄。”

  “唯。”韩全诲不咸不淡的哼了声。

  “还有一事!”

  西门重遂似是想起了什么,咬牙道:“南衙有朝官通敌,宰相难辞其咎,须不可轻饶!”

  “这……”

  中官们面露难色,宫苑监察使刘季述表态道:“太尉杜公,经国多年,从无差错,威望甚重,不可轻议。门下侍郎刘公强能实干,关塞河洛节度使克用、重荣、全忠等,多敬之。”

  能被中官们称一声公,当然不容易罢免。

  西门重遂想到才趁机骂了杜让能一顿,已经出了一口恶气,至于刘公,很多强藩都服从他的调停,也不能擅动。于是复问道:“尚书李溪何如?”

  听到这,李晔一挑眉。

  李溪拜相才多久,这不摆明了挑软柿子捏?

  李晔觉得自己有必要为李溪说句话,不但为了公道,也是此人做事确实稳重,失去可惜。

  “尚书满腹经纶,又精于算财理赋,且拜相未久。而且,尚书常对我说,枢密使,皇帝之腹心,愿亲之信之,不使主仆失和,则宏图霸业缓缓而图矣。枢密使免了尚书的官,岂不伤了尚书的心?可更为我思之。”

  李溪当然没对他说过什么要和西门重遂搞好关系的话。

  这样的恶奴,人人得而杀之。

  谁又会为他说话呢。

  只是事发仓促,李晔也不知道该拿什么当借口。这猪倌欺负的就是李溪没背景,要拿李溪立威,李晔只能尝试打打感情牌了。

  至于效果,有一点,但不多。

  只听西门重遂半信半疑,语气稍稍缓和:“我岂因私废公者。宰相者,使公卿各安其分。如今出了事,焉能避身?”

  中官们听出了其中的退让,立即高声道:“那就罚太尉杜公、门下刘公、尚书李公一年俸禄,所属官吏,今年的考评全部定为下下,三年不得升迁。再责令礼、吏、户三部,并国史馆、弘文馆各学士,重新对机要官署人员的德行、才能、家室、人缘关系进行评定。凡与藩镇勾当深者,皆黜为县令、尉、曹参军事等。”

  有中官沉吟道:“恐牵连过大,不利时局。”

  李晔看向西门重遂,点头道:“我以为可,贬几人为典型就好。”

  “罢!”

  西门重遂起身离席,挥手道:“那就这样,当务之急是灭了韩建。今日点兵,午夜造饭,拂晓出兵!捧日、扈跸、上宸、耀武诸步骑皆次当行。再传令良原、咸阳、渭桥各行营军城兵,三日内到华州听用。至于招讨使……圣人之前是不是署了覃王李嗣周?”

  “是。”除夕夜在麟德殿的宴会上李晔亲口许诺的。

  “就以他,我自领万人督后。”

  上宸、耀武、捧日诸军,是左右神策军下为数不多还能打仗的了,拢共只有两万来人,西门重遂这是把本钱掏出来了。

  李晔又沉吟道:“军容赴任时,我遣使至灞桥送别,军容言,若讨华州,玉山、宣化、飞龙、雁翎四军亦可听用于我。枢密使诚欲用之,宜署玉山军使杨守信为副招讨,统军容之兵,以擒拿韩建。另,虎贲中郎将从训收天威军乱兵三千余人,亦可用之。”

  杨复恭还是懂得交易的。

  李晔没有落井下石对他仍在宫中的假子们赶尽杀绝,也拒绝了朝臣关于停止供应其部众粮饷的建议,又回赠如意,申明了他对杨家一片的保全之义。杨复恭也投桃报礼,托赵氏带话:必要之时,六百外宅郎奉诏。五镇节度使,十余州刺史,数百徒子徒孙在北司各官署任职。

  这就是杨氏家族的底蕴。

  而且,其到了太原,亦可作为制衡李克用的一环。

  杨复恭与李克用私交甚好,收复长安之战,杨复恭兄长复光与李克用并力攻巢,共浴鲜血。李克用能被赦免,得以从大漠回到河东复出,又带兵到关内参战,其间杨家也下了很大力气。两家的关系使得很多话都方便说,不需顾忌太多。除此,杨复恭虽然在朝堂上出局,但其号令南衙北司统治关中七年之久,足以成为李克用这个云中豪侠的军师。不似现任河东监军张承业,还比较稚嫩,管不了鸦儿。

  另外的好处就是,杨复恭去担任监军,张承业受代便会返京。将来有这个人,也有助于李晔收回自己的权力。

  至于王从训。

  这厮武夫作派未改,李晔让其出宫召集旧部,也确实聚拢了三千余人。谁料这厮直接自称兵马留后,李晔对他的嘱咐是一句没记住。不过,此去讨伐韩建,到底也是一大主力。别看人少,打仗可是专业户。小王的武夫思想,只能慢慢改造了,李晔有耐心。

  一如这天下,急不得。

第27章 如芒在背

  景福元年正月初八,招讨使李嗣周引步骑七千余人,并王从训、李彦真诸部五千余人出新丰,神策军行营在这一带还有不少镇戍兵,也被李嗣周一股脑收到了麾下。算下来总兵力近两万人,但兵骄将横,临时拼凑而成,堪称“乌合之众”。

  李嗣周倒也不惧。

  他有自己耀武军的基本盘,主要军官要么是西门重遂的心腹武宦,要么是他覃王系的皇族子弟、侍卫武官。只要打上一两场胜仗,抄略些财货发下,建立了恩威,即便有那些个想夺权的,暂时也只能收起心思。

  为此,李嗣周做出了——本路招讨沿渭水东进,扫荡两岸军城,逼迫韩建正面野战。或是将华州各地小股人马赶回郑城、潼关、华阴等主要城关——做长期围城打算的布置。

  招讨副使杨守信则统玉山、宣化、飞龙等外宅郎部两万余人北进栎阳,遏制同州李茂庄部,防止其趁机绕道富平奇袭京师。毕竟现在大军外出,长安相当空虚。另一方面则是为了震慑鄜、邠、泾三镇,避免他们干涉。

  这样一来,韩建要么出来冒险野战,要么据城坚守。要么放弃帅位逃亡。对于李嗣周这个关门打狗,迫使韩建东逃的方略,西门重遂予以采纳。他是知兵的,也舍得放权。

  无外乎!

  家族底蕴耳。

  西门家族发迹于安史之乱期间,李亨至灵武,其老祖西门珍时为朔方镇监军,与幕府、郭子仪等拥李亨为帝。此后,西门家族便世代监军凤翔,为李氏镇守后院。而西门重遂的兄长西门思恭,在巢乱期间担任宰臣郑畋的副手,调兵遣将,筹划军事,颇能。

  初九。

  整顿好后勤的西门重遂自领精兵万余人督后,前往鸿门屯驻,作为后备。

  白色的原野上除了怒吼的风,还有自西而来的步骑。半卷牙旗发先锋,黑压压的武夫扛着铁槊以纵队行军。

  车马萧萧,锦衣瑟瑟。

  飞雪之中旌旗森严,乃一片红底黑字矩形旗。

  上书:六军十二卫观军容使、枢密使、招讨镇国军行营都监。

  没错,杨复恭的军容使一职被西门重遂占了。

  从万年县到戏河,从灞桥到骊山,民夫终日不绝于道,估计不下数万。同时还有大量骆驼、牛车、米麦、马料、盐等辎重,几乎把官道塞得满满当当。

  马嘶人嚎的嘈杂声浪甚至盖过暴风雪,震得人耳膜疼。

  “枢密使令,失期当死!”

  “速行,速行。”

  “到鸿门伐木下营!”

  尘埃飞扬的官道上,密密麻麻的骑卒挥舞着马槊,催促队伍快速前进。

  西门重遂骑在一匹黄头大马上。

  被辟邪绣袍,绛帕櫜鞬,握刀左,右杂佩,戎服合具起来真是威风。军官、信使、僚佐来来往往,向他报告信息,不时便有命令被签发。再看他那肥胖健壮的躯体,义子环绕的场景,竟然有几分“董卓”的味道……

  赏着雪景,观看着大军行进的壮观画面,西门重遂兴致上来不禁一声感慨:“自至德以来,大盗频发,乃至窃国。使无我曹家臣,关中不知几人称孤,几人道寡。”

  这……

  自比魏武?

  僚佐们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奏事官朱琮拍了个马屁:“十常侍之死,王室不振,汉遂败亡,可见皇帝能倚靠的只有家臣。以枢密使之功,封国称公亦不为过。杨复恭封魏国公先例在前,此番得胜回朝,我等或可一起面见圣人,请圣人为枢密使进爵位。”

  谁料西门重遂一挥手,道:“吾功不及老贼!若能扫平关内,收财赋自用,还差不多。此事不要再提,徒惹嫉恨。天寒,快快行军到鸿门下寨。李嗣周、杨守信遣人来报,未侦查到韩氏主力踪迹。言叛军可能西望,四处流窜,必不可使叛军过鸿门。”

  “唯。”

  是夜,关内岐、梁、同、泾、坊等州又降下暴雪,一连持续了好些天。

  穷冬烈风,人不得出。

  而就在这样恶劣的极寒天气下,韩氏叛军突然发起大规模南侵,沿临潼东侧广大平原,一路抄略,意图夺取蓝田。同州军李茂庄亦对富平发动猛攻,威胁京师北面门户。

  西门重遂当然知道守家的重要性,早就在新丰、栎阳两地囤积重兵。而且此次交战比不得上一回,同、华两镇总兵力才两三万来人,使得他们很难像去年那样直接勒兵长安城下。

  而“爱民如子”的韩建当初为了邀买军心跟他共谋军国大事,也默许儿郎们在京城周围奸淫掳掠,现在,韩建不得不吞下苦果。京兆仕民对镇国军是个什么货色已非常清楚,神策军给点财货就能打发,而叛军全都要!

  因此豪强闾左的抵抗都很激烈,并为驻扎当地的王师支持粮食。

  这令同华叛军很是恼火。

  韩建不得不考虑完全放弃和王师打游击的想法,以收缩兵力坚守待援。

  此前,他遣使鄜、夏两镇,企图取得拓跋家族的支持。但关内的党项人畏惧朝廷,暂时还不敢这么干。诸道兵围攻黄巢时,党项人是见识过兵威的。拓跋家族也不是喜欢冒险的赌徒,他们能走到今天,靠的就是一片“忠肝义胆”,这才被赏了一块地放羊。

  反正在分出明显的胜负之前,只要事不涉己,拓跋家族绝不会插手朝廷与藩镇的斗争。

  关东方面,韩建也不是没有联系过。

  相继遣使金商、陕虢、河阳、汴、河中、河东诸镇,请求强藩下场调停。

  然则,成德、幽州合兵十余万攻李克用,李克用自顾不暇,哪有功夫管他。朱全忠也在和郓人斗死,鏖战方酣,韩建的使者都没见到朱全忠。

  各地诸侯都杀红了眼,忙着争地盘,没心情充当和事佬。

  这让韩建沮丧不已。

  又匆匆派人跑去岐州打听李茂贞的消息,结果噩耗传来:

  李茂贞被义子李继侃夺了帅位,又被王行瑜落井下石困在一个土城。甫一逃脱,收拢太和关等镇将的部众后,便挥师雍县找义子继侃问罪。而邠宁军王行瑜和以山南军杨守亮为首的外宅郎为了争夺凤翔,更是没顾得上先灭了李氏父子便大打出手,免得被摘桃子。

  整个凤翔直乱成一锅粥。

  “唉。还是试下能不能守住潼华吧。”潼关楼上,韩建俯瞰着漫天大雪,轻轻叹了口气。

  早知今日,当初在长安城下拼光家底也要杀进去废了李晔小儿。

  可惜,可惜啊。

  进奏院被屠、西门重遂督师来讨的消息在华州传开后,镇国军日益动荡不安,每天都有人逃走。

  韩建出身蔡州军校,对武夫的习性了如指掌,他自己也干过很多腌臜事情。现在面对大军压境的情况,根本不敢待在军中,害怕被借了头颅,于是早早转移到潼关。

  一旦事有不谐,便率亲信东奔,找个大镇投靠。

  幕僚们木讷地盯着雪中河山,死沉沉的,不知何以为计,心里忍不住牢骚。

  都怪韩公!不自量力去冒犯中官。

  幕府也非常清楚,朝廷大军碍于暴风雪不得不放缓攻势。一旦雪停天晴,西门重遂、李嗣周、杨守信三路兵马重新吹响号角,韩公的制置关塞潼华防御使之类的职务便会进入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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