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夔、黔一带,李某打算抽时间亲自跑一趟,肃清盗贼、小军头以及那些狂完了的豪强、蛮部首领、百姓,以恢复朝廷、皇帝、官府这三个词的威慑力。
这些地方,皇帝本人去的效果远胜大臣。顺带募点没被污染的壮士。好吧,就是蠢。圣人现在最喜欢的就是大字不识、眼界只有一个县,对权力、尊贵血统充满敬畏的武夫,便宜又好使。现在那群耶耶、牲口,真担心自己死了朝廷、儿子都控制不住。
以上只是粗略的,更多细节还待完善、披露。
阅兵结束后,诸侯一起请辞:蛇氏伏诛,臣等逗留已久,这就返回藩方。
圣人挽留。
皇国未安,我日夜忧虑,正是需要贤良忠臣辅佐、携手同谋中兴的时候,怎么就要离我而去了?是我能力不足,不值得辅佐?还是觉得我心胸狭隘,容不下功臣?
没有你们,我可怎么活呀。
“噬骨之痛,吐哺之心,血泪之言,希望各位忠臣好好地考虑一下,我用宰相、九卿、太守、凌烟阁这些东西对待众卿……”圣人把着王子美的手,含泪看着密密麻麻的藩镇文武,哽咽道。
到他这个年纪,他这个经历,他这个位置,眼泪就变得弥足珍贵了,不能随便流,充其量只在能换来巨大好处的时候才哭嚎一阵,作为得到这种东西的代价。
郑延昌、韩偓、赵如心、宇文柔等百官、女眷也一边围着他轻轻拍背劝他收收声,一边代为挽留。
见天子款款深情,发自肺腑的舍不得、饥渴,字字句句,表情、哭声催人泪下,诚意满满,一些藩镇官员、将校对视一眼后,就甩开制止的黑手,伏地喊道:“敢不效犬马之劳?”
嚯。
黑压压的拜倒一大片,有马殷的幕僚、部将,比如元恒、高郁、邢道荣。有赵大家臣。有义武军都头。有魏博的文官,衙将。有杨守亮的亲信,比如掌书记李巨川……
很正常。当初朱温派心腹谢瞳奉表蜀中谢恩,被僖宗夸了几句,谢瞳直接一去不回,在朱温的一再派人劝说下才回去。
经过巢乱及之后的几次事变,官员损失量非常大,以至于朝堂上以年轻人为主,许多部门不满员,许多岗位空缺。现在来,还捡得上。也能舒缓央地关系的同时,削弱地方,稀释朝官。
看着那一张张脸,圣人鼻侧的泪痕还没干,心里已经笑了。其他不吭声的、婉拒的、走不开的,也没必要怪罪。和平演变,慢慢来。
散场后,众人陆续离去,只剩王子美:“陛下,臣实有苦衷……”
“我懂。”圣人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膀:“走吧。”
“不可以君送君,陛下请留步。”
“我送你干甚?顺路溜达溜达而已……”
王子美抬头看了圣人一眼。圣人表情木然,刚哭过的眼眶红红的,活像刚失恋。感受到他的视线,圣人也看着他。四目相对的刹那,王子美也有些动容,垂首抟手:“……臣谨喏。”
两人并肩出了上阳城。
“今当远离,臣还有一番警告,陛下——”
“你说。”
“大乱初平,汴贼在横水、河中的京观,陕河洛郑之洗城,除了那些喽啰,足能震慑天下一段时间。今后几年不能轻启战端,更不能对李克用有想法。平夏党项,不能编造罪名对付……”
“你放心,这些我看得很透。”
“关西要好生经营。吐蕃分崩离析,河陇百族刁斗,已不足为虑,只是需要花费人力物力以大毅力用心坚持整顿。将复兴盛唐,河陇、西域是绕不开的。”
“我有数。”
“还有……”王子美想了想,还是说道:“一定要节制色欲,保重身体,看到陛下那么多如花似玉的妃嫔、女御,臣真感到焦虑……”
“我尽力。”圣人的心思貌似全然不在这些上,他叹了口气,复又惨然一笑:“你说,为什么要有像我们这样的君臣,不能晨鼓暮钟,要各自孤独一方。”
“陛下!”王子美握住他的手,以示安慰。握着皇帝粗糙而冰冷的手掌,注意到他间或雪白的几根头发,疲惫的面容,念及这几天的相处,彻夜长谈,钓鱼,王子美涌起阵阵愧疚:“来日方长,还会再见的。每年冬至,臣一定到长安朝见。”
“真的吗。”
“臣指天为誓。”
“不必。我,信你。”
“那,臣这就……走了?”
圣人停下脚步,转过身背对着他,低低道:“嗯,你也…保重。”
王子美牵着马三步一回头,走出十几步,翻身上马,又拨转马头:“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哒哒哒,马蹄声响。圣人蓦然回身:“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还会再见吗子美?”
王子美也禁不住潸然泪下,趴在马背上,无声冲了出去。
有点棘手,我喜欢。
虽然很失望,不过李某并不灰心。这种人的忠诚不是街头白菜,不廉价。就像宇文柔、宠颜、杨可证、赵如心、洛符的贞操与心一样。但只要得手,就不会失去。他有的是耐心。
第248章 九月
“仓啷!”
“砰!”
“咚,咚咚……”
一群穿着洁白足衣,红抹额的绿衣正在嬉戏。对着廊柱劈斩,骨朵砸墙,矛捅砖缝……乱枪下去,地面被扎出一片铜钱大的深窝。
“夯土轧砖的紧实板地也经不起一槊啊,给我锋没了。”有武夫抽出槊杆,看了眼身前圆窝,然后抖了抖泥土,端着槊杆眯眼看:“与铁甲汉,孰为软硬?”
“肯定人软,当面对捅,什么甲顶得住?”
“听说朱温就是被这么碎的尸。”
“等着吧,李克用也长不了。”
“哼!河东健儿岂胡人仆?李克用偏胡人!换广德年,他还想活着?”
“持节以来,赏赐动不动今推明缓,还经常让我辈宰尸为食………若非他走狗多………受这气!不过一个蕃部酋长,跟我充什么鸟帅…………呵!可惜上源驿没弄死他,真是个废物,难怪被杀了。”
“诶,说到朱贼,他流落乱兵的妻女听说了吗?”
“传开了都。爱妾陈氏被玩死了,还有个姓李的不堪挞伐,疯球了。啧,不知大美女张惠和两个闺女又是什么下场,怕不是皇帝同床,哈哈哈……”
“不是说圣人男女通吃?与扎猪同床共枕,把骚猪睡了?我看呐,朱贼两个儿子也跑不掉。”
“石裕、曹翔、崔季康、康传圭……杀得,李克用的全家也杀得。”
“哈哈哈!”
乱哄哄的交谈一阵高亢一阵悄悄,不时大笑、咒骂。说到兴奋之处,就像挠到了痒痒,什么淫词浪语都往外丢。
河东,也有点传统了。
乾符五年民兵鼓噪,杀马步都虞侯邓虔,抬尸入晋阳,窦浣贷款五十万发下去才平定。事后,昭义节度使曹翔移镇河东,短短两月被害。
朝廷又征义武军崔季康为河东节度使,未久,亦为所杀。
接下来是关中来的邠宁节度使李侃。经历数次鼓噪,被杀数十官员后,不得不称疾走人。再是东都留守李蔚补位,没俩月,突然“有疾”,薨,衙军另立留后。
又以衙将康传圭持节。越明年,军乱,杀康传圭。
最后是宰相郑从傥出镇,短暂降服了河东几年,然后到他李克用。
桀骜,残忍,畏威而不怀德,貌恭敬而心不服,吃硬不吃软,窝里横,欺软怕硬……是河东军人的特征,也是中原型的普遍特征。下克上往往没逻辑。自家乡亲能抢,首府也能纵火。什么圣人,什么家国、藩镇安危,去你妈的吧。
开成年间,党项作乱,诏河东节度使刘沔征讨。猜猜刘沔用的什么部队?——“率吐浑、契苾、沙陀三部落等蕃兵万人、马三千骑赴银、夏。”
庞勋之乱,河东出动的又是什么?——“承训奏乞沙陀三部使朱邪赤心及吐谷浑、鞑靼、契苾酋长各帅其众以自随。”
讨李国昌父子,河东本地和叛军作战的主力又是什么人?
答:沙陀、吐谷浑、契苾、萨葛等。
巢乱,河东勤王主力又是?
沙陀酋长瞿稹、李友金等至代州募兵三万,皆北方杂胡。及李克用获释,李克用帅鞑靼万人合三万人共四万蕃兵入关。
是不是很搞笑?
只能说,确实欠大刀片子调教。天子夹菜你转桌,李帅让你吃尸体,屁不敢放。
当然,李克用也只管得住一时。后世陷入劣势后,青山之战,河东土著打出过“步兵不战自溃”的傲人战绩,把李嗣昭、骑兵扔了跑路。
这也是外舅干不过朱温的原因之一。步兵太差。一到逆风就走了走了、点了点了、反了反了。骑兵保住了他的下限,步兵决定了上限,注定他拿朱温没辙。他送兵几乎都是送骑兵的根源也在这。这种货色你敢送,别人也不敢要。
无论出于什么,河东这数万武夫都是李某人早就决定挂耳穿舌的贱种。外舅对这帮人还是太温柔了。他李七郎可不是娇滴滴的都虞侯,委曲求全的李克用,有的是杀人花样和手段。
“来了来了,嘘!”忽尔,绿衣们互相打着手势,收起嬉笑嚷嚷,装作很忙的样子操练。
院外,大群人路过。为首的李嗣源、李嗣本言拥着一位绯衣官员:“尊使,这边转!”
“请。”绯衣风度翩翩,脸上保持着和煦得体的微笑。问起这气度不凡的中年人的名字,叫刘凤,现任谏议大夫,是来宣诏的。
圣人要加封李落落、李存美、李存勖为马邑子、秀容子、阳曲子。小姨子李妙微得封长安君,看得出来,圣人真的很宠爱她。另一个朱邪女李廷焉得封美原君。
除此,还有不少人得官、得爵。李嗣源傍着沾光,也捡了个鹰扬中郎将。
难道圣人还记得在潼关的共患难?李嗣源咬着腮帮子,脸上稳如老狗,心里已经笑嘻了。但当从刘凤之口得知扎猪已拜常胜军节度使、征夷大将军之后,他的表情又阴沉了下来,抿着嘴不说话,生闷气。
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怕兄弟过得苦,又怕兄弟突然开路虎。
若是别人,他不会有这种情绪,他也不是这种人,但……都是家臣,同样的起点,曾经的好哥们………这就让人意难平了。
扎猪,你他妈真该死呀!
为什么当初陪嫁的人没有我?想哭。
征夷大将军,好霸气。常胜军节度使,多么美好的寓意,足见圣人对猪儿的喜爱。
王帅……
好难不嫉妒。
苍天,真的好难呀!
呸!死胖子!骚猪!命运不公啊,让这厮少走二十年弯路,呜呜呜呜……李嗣源阴暗、沮丧、向往地想着,神思不属,百感交集,不是滋味。读书!我要认真学习,早日引起圣君的注意!旋即,他这样暗下决心。
“尊使,到了。”兜兜转转,刘凤被引到了一座大宅门左近。从属人员被李嗣本领去客馆安顿,刘凤跟着李嗣源跨进门槛。府邸非常大,穿过一个个门庭,走过湖水、假山、竹林、廊下道,大约用了一炷香,抵达一座鲜红主体、雪白刷墙、碧绿瓦顶的四角方楼。
“尊使稍待。”李嗣源进去汇报。
未几,一道英气十足、飒飒爽爽的轻笑传来。两个妇人一前一后款款而出。前者身披曳地红衣,外罩鹅黄薄纱,坦胸露乳,双手端着,步伐不疾不徐,气度雍容,面带微笑。后者穿着檀色胡服,腰缠躞蹀带。两女都模样艳丽,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参见王妃!”刘凤只瞄了一眼,当即叉手。
刘氏姿态做的低,脸上的笑更热情,回礼道:“惶恐,惶恐。有事耽搁,怠慢天使,恕罪恕罪!”
曹夫人及身后一众李氏子女也一起行礼。
客套完,刘氏的声音妩媚、清脆、沉稳:“尊使里面请。”
“请!”
进去落座看茶后,刘氏寒暄道:“朱贼已被碎尸?”
“是的。”刘凤点头道:“此贼祸乱天下,诸侯皆愤怒,在紫微城被分尸后烧为齑粉,头颅经柴燎祭天,骷髅头被中官收纳。”
“好死!”李落落、李存勖、李妙微同时一拍手,笑嘻了。
刘氏瞪了一眼,三人重新板起脸,不苟言笑。
“圣人还在洛阳吗?”刘氏又问。
“仆启程时,已准备班师。”刘凤回道。
“汴有重罪,未得毕伐,就不打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