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命昭唐 第184节

  直接被一个独眼武夫一巴掌打在地上,甩着横肉:“一炷香吃不上,将你投到井里!”

  “诸位,诸位,圣人有法令,不扰民。”杜狐跑上去劝阻道。

  “老子又不是不给钱!吃个饭推三阻四,惹得老子兴起,拆了尔辈骨头给朱温当棺材!”逮住杜狐衣领就往旁边柱子上一甩,撞得杜狐眼冒金星。

  直到闻讯匆匆走出来的管事满脸笑容招呼就座,食肆内才消停。

  坐在那还没跑的归黯、陆由生面面相觑。

  “老丈管,王——”

  管事摇摇头:“唉,算好的了!两位客人安坐,老朽先打发了这帮杀材要紧。”

第211章 三教九流(二)

  乾宁二年正月十九,在圣人回到了京师。诸军给假十五日,轮休。宰相李溪、京兆尹孙惟晟、司隶校尉韩仪率群臣称贺灞上。

  “咚咚咚。”严肃激荡的鼓声。

  “嘟,嘟嘟……”雄浑的角、管、箜篌、琵琶伴奏。

  圣人坐在马上,马蹄所过,两旁中外群臣一起弯腰,对他低头拱手。

  李溪的声音抑扬顿挫:“河中大捷,王威远播,小人惶惶。陛下御枢柄气母,跻神总三灵,以新宅万国,容照烟霞,变春草树,动色人物。天镜开引耀幽蛰,粤临紫微以喜怒之息和阴阳。尧之聪明,以谋胜庸岐之虏,刑诛凤夷之骜……巍巍荡荡,区域四极。赫赫夙夜愤於祖宗驾千,年龄饰於日月气象,非貌圆方不足以鱼祥升凤……”

  “若不骏秀大号,恢弘煌灵,岂非臣下之渎?是以夕惕四方,采神人群情不胜恳愿之至,谨议以德象天地为帝,除虐去残为汤,折冲御侮为武,保卫社稷为康,上徽号曰帝汤武康大圣,以微赞莫大之业。伏惟陛下奉俯从亿兆深情,诚於百代景贶神祗,孰不踊跃……”

  不知是哪些舔狗的主意,朝廷升格他的尊号《睿真纯阳皇帝》为《帝汤武康大圣》。

  档次很高了。

  文武大圣李世民,天皇大圣李治。

  武曌。朝廷对她一生毁誉参半,天后、大圣、圣帝、圣后、皇后变动频繁,玄宗末期才盖棺定论——则天顺圣皇后。大和大圣李显,玄真大圣李旦。这娘儿三属于追给,驾崩伊始并无。

  至道大圣李隆基。

  到李亨,情况发生了变化。以前是人死而论,李亨以挽大厦于既倒,生前就得到了乾元大圣,飞仙后又追为文明武德大圣。李豫一样,因功得宝应元圣,但部分政策失当,让他谥无大圣。

  李适一即位就无耻加号“圣神”,大难之后在罪己诏中撤销。

  由于唐祚险些在他手上倾覆,谥无大圣。

  至德大圣李诵。

  李纯以中兴功绩得尊昭文章武大圣。

  李恒无号。李湛顽劣,倒反天罡把李世民的文武大圣挪到头上,死后无号;李昂、李炎、李忱、李漼、李儇皆无。

  可见门槛还是有那么高。

  当然,你也可以像懿宗那样恬不知耻强要一堆“睿文英武明德至仁大圣广孝”极尽赞美,但死后被“睿文昭圣恭惠”几个字送走,纯纯喜剧人。

  奏毕,李溪吞了吞口水,再拜:“惟大圣在位,仙体得道,嘉福永受,长乐无极。”

  群臣与有司找的群众演员也哗啦啦从近到远一片赶着一片拜倒。没等李某说话,簇在他周围的李仁美、赵服、王从训之辈就振臂举槊,拉着前后将士大喊造势:“帝汤武康,大圣大圣!”

  四下武夫、官吏、舞姬、仪仗和看热闹的庶人受到感染,也纷纷拍手欢呼:“大圣!大圣!”

  赫赫夙夜愤於祖宗驾千,年龄饰於日月气象,非貌圆方不足鱼祥升凤…说得圣人自己都快信了:他有这么屌?

  容照烟霞,变春草树,动色人物…好几把肉麻,搁这写情书呢。天镜开引耀幽蛰,粤临紫微以喜怒之息和阴阳…御枢柄气母,跻神总三灵…有种教皇的感觉了。

  “大圣,大圣!”

  一浪盖一浪,圣人晕乎乎的坐在马上,几乎骑不稳。

  我不配!

  “李相,众卿。”圣人勾了勾手,让他们先起来:“朕躬浅薄,践祚七载,未有治政,作为赖天不移,从法自然,爪牙得力而已。何以朝廷沸腾。朱贼未灭,人游锅鼎。今请此号,实惟自愧。卿等若为忠良,则当赤心匡咎,切勿加尊,益增朕罪。”

  李溪只当他谦虚,毕竟当初宪宗加大圣推辞了四次,于是板着一张脸不悦道:“臣率千万而上不受,岂有起身之理邪?”

  群臣也再拜倒:“敢固请!”

  “敢固辞。”圣人严拒。

  “大圣受号!”军士也一窝蜂汹汹逼迫,搞得跟黄袍加身似的,什么烂德行!军人对他一个人狂热,是好事吗?不见得。意味着他一死,朝廷不一定指挥得动,儿子不一定驾驭得住。

  “受不受!还不受!何时受!”离得近的大臣、将士、女御又载歌载舞,挥手抛媚眼。

  圣人捂着脸,表情痛苦,马鞭指着一众男男女女,声音不禁颤抖:“关东盗贼丛生。国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怨声载道。我有何功劳?卿等,这是把我架在火上,害苦我也!”

  “陛下休要呱噪,俺只晓得你与我辈同生死,俺的爷娘妻儿吃得饱穿得暖。”

  “圣人圣人,你便不是天子,额也肯拥你做天子哩。”

  “关东反虏过得凄惨,与圣人何干?谁逼着他们为朱贼纳粮打仗了?还不是贱得慌自找的!”

  “陛下且宽心,国人其实还好,未致饿殍遍地,易子而食,已是陛下尽心至极。”

  “陛下,平了天下,自有平了天下的尊号。”

  “宰相何在?尊名受册在哪举行?”

  “太极殿、含元殿可也。”

  圣人狠狠瞪了李溪一眼,食指对着一众大臣、将士、女御上上下下。当初宪宗被群臣以“昭文彰武大圣”一个月逼宫四次,也是这般无奈吧。圣人不需要这个尊名来证明什么,但你有了一定有目共睹的功绩,就会有人被吸附,慕强崇拜,为你唱歌;不美……

  这时,几名女官、尚书郎快步上前,直接在圣人的惊呼声中“尔辈何为!”把他拉下马,拥在怀里。随即沉默着七手八脚地把他塞进卤部,在音乐与阵阵大圣欢腾中驶入皇城。

  ***

  “回来了回来了!”

  蓬莱殿里已是花红柳绿。

  孟才人没再穿道袍。衫裙系至胸前,外披薄如蝉翼的淡蓝大袖衫,优雅逍遥,飘逸如飞仙。

  这算是礼服,一般用于重要场合。今天官家凯旋归来,她也与郑昭仪来贺。

  “霓裳新月色,曼妙两轮中。黑丝藏合缝,曲阿锁埋头。”郑昭仪帮她理着衣背褶皱,觉得打扮还不错,幽幽评价:“谁道水到渠成,金莲凡心已动,涌泉馈报。仙人丰满,玉女姿态。某人看了,英名必堕。”

  “什么虎狼之辞。”孟才人脸颊顿时发烫,两腮血红,转过头,不知所措:“七弟对你我敬若神明,不可度君子之腹,用这种话亵渎他。况我辈残花败柳,肮脏不堪,岂能污染圣君……”

  “他偷窥你我沐浴——”

  “那是流言,我不信。”孟才人打断道。顿了顿,似乎要补充些什么,却又克制了。我是他救出来的,若不是他,也早已了断身罹浊恶。他想看…就看好了…只当不知,以皮囊修炼魔考。

  郑昭仪摇摇头:“孟法师,你着相了。”

  又一群妃嫔走进蓬莱殿。

  淑妃穿了一套“粉胸半掩疑暗雪”的十二破石榴裙。上衣黄,下裳红。暴露得很厉害,手可以直接伸进领口。不知是女为悦己者容,还是为了争宠。与侍女们亲密地说着什么。

  枢密使怎么穿着圣人的白色圆领袍?好吧,也不违法。

  贤妃、宇文柔、崔玉章、杨可证、崔玄素、赵若昭、庾道怜、高明月、南宫宠颜、闻人楚楚、洛符具各青纱革带朝服。除此以外,三武、二萧、伽蓝、赤叶、陈宸、韦懿、绮立娜、阿史那来美、论钦寻、慕容尹、凌仙……都是万紫千红。三三两两地交谈着低俗。

  今晚应会召武昭仪、贤妃、淑妃、枢密使、洛姬同榻而眠。”

  “听说淑妃喜欢走后门,那样她来得快。”

  “大武最敏感。”

  “哈哈,每每几下就飞流直……”

  “挞伐他。”

  “万岁!”直到紫宸殿方向传来喝彩。

  寝城外敲锣打鼓,好一会才平静。

  “咚,咚…”未久,蓦然间,几声昭示着“天子出入”的沉重钟声在大明宫各处渐次响起。

  妃嫔们只一听,一起抢到殿门,眺望御道。

  却见御道上屏扇徐徐,一个挺拔的身影,刚毅的脸上泛着风尘仆仆,背负长剑,大步登上陂梯。

  淑妃脚步略急,嘴里喊着“圣人”,降阶接过去。在尾平台上,轻轻托住对方双手,危身半斜,别过头,泫然欲下;情态就像墓画上的君臣、故人相见。

  “感君区区怀!”圣人将她扶起,还了个礼:“夫人。”

  “朝贺过了?”

  “是。”

  “臭了,也憔悴了。”指尖缓缓拂过。

  “有没有伤到?”

  “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谁能害我。”

  一边寒暄,一边被淑妃牵着引入殿。圣人乖巧地任她拉着手。甫一入内,便被一群女人围着各种撒娇、询问、膜拜。

  “重创十余万叛军,太厉害了。”

  “朝廷给官家加尊大圣,那臣妾等以后不是要称大圣、武康?”

  “几十万人厮杀,一想就吓死人。”

  “收复洛阳了?”

  “据闻朱贼被打死了。”

  李某这个回一句,那个答一句,把小半年简单讲了一遍。讲的平淡粗略,听的认真,一个个托着腮,睁大眼睛,嘶气,然后呢?丝毫不觉乏味的样子。在蓬莱殿与诸女聊了半个时辰,又一起吃了个饭,婉拒了某些人立刻与我开战的暗示,他又走了。暂时没空。一堆积务亟待处理,也有些问题需要和太尉、司徒交换意见。小别胜新婚的事晚上再说吧。

  出了宫,他带着小跟班李仁美、赵服一行直奔樊川郊外的杜让能私邸。这年代没有皇帝不能到臣家的规矩。杜让能已经中风,强行召来,路上症状加剧直接死了怎么办。都是在这乱世抱团取暖,尽量吧。赶到的时候,恰逢抱病已久基本不问政的刘崇望也在府上做客。

  杜让能正抓着床沿艰难坐起,苦笑道:“天耶地耶,连臣也无用了。”

  加上司徒刘崇望,三公废了两个,还都是平章事,只剩因为伐蜀之败出任秦凤太守的司空韦昭度勉强健康。

  “陛下。”五女杜黛君、侄子杜狐领着皇帝落座,上了茶水点心,就使眼色让其他亲族和下人离场。李仁美一伙知道君臣三人要深聊,也默契的在杜家人的招待下到室外休息。

  座中唯长子杜光义、杜黛君、杜狐奉茶作陪,听候支使。

  杜让能右手撑在床榻上,观察了皇帝一番,嗬嗬干笑了几声:“三十年前为陛下皇考(唐懿宗)查漏补阙,二十年前在先圣身边知制诰,判度支,七年来再与陛下共患难。时如流水。微臣入夜而王气日隆,不怒自威,甚好。赵崇之辈现在御前都要战兢了吧?杨复恭糊涂大半辈子,也就立陛下这件事上,难得对了一次。”

  四年前,某人刚来的时候,睡觉永远只靠着墙,还要紧紧搂着睡在床边的小赵,不然就要失眠。持续性壮志豪情,誓要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间歇性多愁善感,万念俱灰。说点什么干点什么唯唯诺诺,怕得罪这个,招惹那个。

  一年之后,丑事杀阵见得多了,人也麻了,经常嘴上在煽情,其实内心一点感觉没有,喜怒哀乐只是适时转换的表情。

  一年半之后,就在泥潭雪地里打滚,白射冷箭,夜草军书。

  两年后,大小事,他基本不再咨询文武,大家只需要按他的王言办事,也不再日夜焦虑被人造反杀掉全家。

  三年后,四年后,已活成了一个脑子里充斥着阴谋算计的工具人、冷血夫。

  世界是运动的,人会随阅历、眼界、认知的变化而变。他不可能停留在前世、初来。人是环境的产物,环境需要他先是一个皇帝,那就尽力干好这个工作。未来会变成什么人,就看未来要经历些什么了。一成不变,童话。

  “在其位,谋其政。”圣人一笔带过,思考了一下,问道:“成德出师勤王,福也祸也?”

  杜让能眉毛一扬,锤了锤床榻:“军政财富自专,何必听皇帝的?藩镇是肃代之际的无奈之选,必须取缔。人性反复,河北也不可不除。一旦赵人助国灭贼,朝廷欠了人情,使能中兴,他年如何复赵?无论用什么计,只要涉及瓦解割据,必反。还会背上刻薄之名。昭昭史册之上智者会看到:某年,赵人晋侯替携,天子削其地称兵讨之。使子孙再遇巢、朱这等大盗,谁来孤忠?成德,能不用则不用。要用,就不能想着我强你亡,反而要做好使河如带,泰山若厉的盟誓准备。把成德留给后人,若在后人手上造反,再除之。”

  圣人沉默不语。良久,跳过了话题:“得报汝州反正,河南府丹书鱼腹,叛军局势隐隐然病生腹肘。若朱温暴死,叛军分裂,部分转附李克用、他镇,与我相抗。奈何?”

  朱温活不长了,这是可以确定的。

  其一死,局势发展有三种情况。一是直接跪。二是某个子嗣上位,或大将灭朱自帝,继续领导叛军。这两者,无论哪个应验,叛军分裂是可以肯定的,部分将领可能割据州县,表面投降。部分可能像孙儒、石达开那样出走,另找根据地。部分可能西来,诚心反正。

  部分可能转附李、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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