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命昭唐 第134节

  “…枭枭啊…枭枭……”怪诞沙哑的吟唱突然加速,蔡贼开始做战前动员了。

  “吼吼吼!”似哭似笑此起彼伏的密集叫喊听得军士纷纷皱眉。

  “喔喔喔喔……”随着充满邪恶气息的古怪呐喊高亢起来,整齐踏地的哒哒脚步响起,随即便是急促低沉的刀身拍击盾牌、众人同时嚯嚯尖号的动静。

  尽管大雾遮蔽了视线,但听其声音,圣人脑袋中依旧立刻勾勒出一群人围着祭坛又唱又跳的画面——娘的,被吐蕃佬附体了?国朝有往淮西安置投吐蕃人吗。

  “战战战!”

  当第一声战鼓传出,大雾中的蔡人齐齐前进:“吼吼吼……”

  一股凉意顺着脊髓直冲王拱的天灵盖,让他的脑瓜一片空白。他后悔引汴贼为援了,请神容易送神难,若击败李逆,殷铁林还会走吗。

  嘶…圣人现在才知道什么叫蔡人的压迫感。

  难怪当年德宗合汴、潞、滑、蒲、陈、夏等十六道兵进讨于小溵河,俟蔡人排开阵列——诸道师未交而溃,弃辎杖不赀。只看了一眼就吓跑了。

  蔡贼之威,竟至于斯!

  圣人不禁好奇,朱温是怎么战胜秦宗权的?

  大概输在骄狂上吧。

  光启三年的版桥之战,张致、秦贤连营二十里,然则秦、张不设防,也不散斥候、游骑。朱温一狠心,亲自引兵攻杀,毙敌过万。汴军自己都不敢相信这能赢,认为有神灵在帮忙。

  万胜戍之战,卢瑭在汴水两岸囤驻。时逢大雾,朱温趁机冒死偷营。结果被汴军摸进寨子,蔡人才发现…

  狂到把对方当死人,这不输就有鬼了。

  “咚咚咚咚…”同一时刻,战鼓在这边响起。士卒乱哄哄的开出营寨,大喊“杀杀杀!”声震云霄,气势逼人。都是一群亡命之材,谁怕谁啊。

  “很好,没被吓住。”圣人拿起弓箭,准备偷人。

  今日这场野战,与之前截然不同。

  丹凤门绞杀叛乱的神策军,是沙陀人冲乱那帮废物的阵型后,步兵一边倒屠杀。

  渼陂泽之战,是他带着龙捷军绕道侧击正在行军的岐贼。

  长春宫之战也是以骑兵半路堵住了想要突围的同州军,以剥洋葱的方式活活耗尽了对方体力。

  重阳谷、金城扫虏都是正面击槊捅翻对面。

  潼关之战,是依托雄关要塞以极低的伤亡交换比逼得朱温不得不放弃。

  但此刻首阳山一带也不平,丘陵、土包、沟壑多,灌木丛生,双方无法以堂堂之阵击槊,只能进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白刃搏斗。比拼武夫的意志、武艺、心理素质、体力、装备,发挥最野兽的本能,兵法、阵法、计谋统统失效。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大概就是这副画面了。

  “呜…”双方角声几乎在同时响起。

  嗖嗖嗖,两军对射出短兵接之前的第一波箭。

  众大躁。

  “金城蛮子那一战都给俺们打得丧胆了!什么狗屁讨击部落使,老子杀鸡!谁个还敢挑战俺们?不击槊就拉球倒,俺剥了殷铁林的皮就是!”

  “朱温在哪里?额让你把朱温叫来!”

  “儿郎们,长安就在身后,要是不想妻儿老小给人吃,就卖命吧。”

  “老子薛三郎不图赏赐,就看不惯汴贼骑在俺脖子上拉屎的嚣张。在潼关俺就想杀出去拼了,亏得圣人那怂货,不让俺等出击。”

  “杀啊!!!”

  “我宰了你个驴入的!”李瓒披头散发,嗷嗷鬼叫。

  “建功立业,就在当下!”霸王都兵马使司马勘武赤裸上身,一马当先,冲进大雾。

  我去,鼓噪之声把圣人搞吓到了。

  有种哀兵的意思了。

  差不多吧。首阳山守不住,那就退保河东县,河东县再失陷,就扼守横跨黄河的铁索桥。再顶不住,那就只有守冯翊、朝邑。战争进行到这一步,也等于输了。

  圣人伸手接住一片落叶。

  落叶别树,飘零随风。客无所托,悲与此同。这诗写的真好,他瞬间就想起了。也不知何虞卿在干什么,又在宠敬慎吧。如心应该刚洗漱完到枢密院上值,柔奴大概率在禁院看果园农场。她拾掇了大半年,快到吃橘子的季节了。歪日,按电视剧的套路,俺这是要领盒饭的节奏啊?

  “艰难奋长戟”轻轻一语,圣人拉弓上弦,眯眼瞄准。

  “吼吼吼!”

  咆哮声相互逼近。

  白雾中开始大面积迸溅血雾。

  最一线的短兵接残酷而不为人所见。不少武夫弃了刀枪,直两人抱着在地上缠斗翻滚,挖眼球、咬耳朵、踢裆、肘击、膝顶。脑袋横飞,咕噜噜的人头堆满小水沟,随处可见粉红的手脚肉块。

  蔡军首波攻寨,王师不动。

  “难办了!”看着堵在后面迟迟进不去的军士,殷铁林有些焦躁。本以为一口气就能击溃李逆,孰料这厮这么不好对付。

  “也不知道圣人到哪了。”殷铁林下意识看了眼东方。

  呵,李逆!

  狗胆真是不小,敢亲守首阳山,俟圣人西来把这破地方团团围困,让你“回尸”关中!

  ……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人生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重新走在蒲关道上,朱温感慨良多。

  中和二年,大齐国势江河日下。彼时朱某人新降,带着残部给王重荣做替死鬼,朝不保夕。

  匆匆十秋花谢,他不再是一个看人脸色的喽啰,而是雄霸中原的天子。挥鞭之处,无不败亡。刀戈所向,如屠猪狗。朱圣的威名广播四海。

  “这路,烂成这样。”被凹凸不平的驿道颠得上下起伏的朱温嗤笑道:“也不知王氏父子在干什么,昏庸至斯,安得保有基业。”

  “此殆天所以资陛下。”敬翔不咸不淡的舔了一句。

  朱温笑而不语。

  走着走着,瞥见一座庄园,朱温马鞭一指,目露追忆:“又见故人矣。这户人姓令狐,我和天后在府上住过。暮春之际,桃花开满阡陌,戏蝶飞舞。也是在这,令狐公子为我举办了迎娶天后的婚礼…竟然人去楼空了。”

  “使无陛下,天下还不知有几人称帝,几人称王,又几多生灵涂炭。”敬翔不失时机的恭维道。

  朱温脸色泛起红润,问道:“李贼如何了?”

  不杀此子,寝食难安。上次被他挡在潼关,白白折了万余精锐,痛哉!

  “殷铁林、王拱、王瑶合攻首阳山。贼将何楚玉、崔益、王珂等守河东县。余众分屯华阴、冯翊、朝邑。李贼如此布置,应是做好了河中府守不住就退保蒲坂津的打算。”敬翔如数加珍道。

  “夏州拓跋思恭、麟州折嗣伦怎样?”

  “欲讨石州,但迟迟未得风声,应是还在观察强弱。”

  “党项素来首鼠两端,不足信…李小儿想靠他们,岂非痴人说梦。”朱温想了想,心生一计道:“不妨派两路使者,谦辞重赏,换其归顺或者退兵。若信不过朕,儿女还可以约婚姻。朕那几个侄女,花容月貌,几个侄儿也是英俊倜傥。”

  “时机未到。”敬翔皱眉道。

  拓跋氏、折掘氏在地缘上毗邻李贼而远大梁。此番不能打垮李贼,这俩不敢降的。对于平夏党项来说,大梁固然可怕,卧榻之侧的伪唐则是随时能摧毁他们的铁拳。李逆拿大梁没辙,但扬了党项,很难吗?

  等重创了李贼,这两家自然就倒向大梁了。

  “不着急。”朱圣眯着眼睛,突又道:“使这遭灭不了李贼……”

  “退回汴州。灭瑄、瑾,再拿下淄青。”李振对伪唐非常反感,急不可耐道:“等平了齐鲁,重新收降魏博。再效刘裕伐秦,三路灭唐。”

  朱瑄、朱瑾被打得气息奄奄,本该加大力度,如对付时溥那般尽快吃掉。现在瑄、瑾得到喘息之机,后面再征讨,又要费劲。

  朱温没在意怎么取齐鲁,反而问道:“怎么个三路灭唐法?”

  李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刘裕灭秦都不知道?

  中路潼关囤积重兵,吸引敌方主力到这对峙。北路蒲关、南路武关同时猛攻。天气合适,还可以效仿王镇恶逆流入渭嘛。

  但李逆不是姚泓,没那么糊涂,这一招不一定管用。

  而且武关道的入口还在冯行袭手里。

  不收此贼,如何三路灭唐?

  “难。”朱圣捋了捋胡须,道:“李贼兼复关西,听闻蜀乱也消停了。其势已今非昔比。有伪唐这块招牌,只要他愿意,甚至还能召杂胡、回鹘、突厥人勤王。等朕有时间,腾得出兵粮三路灭唐,怕是他也有力三路伐梁了。”

  要是朕再年轻十年就好了。

  岁月最是不饶人。自己年逾不惑,李逆才二十多岁。

  有生之年若不能看到他死,大梁何谈长治久安。

  自己那几个儿子,如果能有李逆一半本事…

  摇摇头,朱圣不去想这些烦心事,转而又问道:“河南府的战事可有新消息?”

  张全义战败,山南兵四万余人杀往洛阳已不是秘闻。

  郑、汝诸州还有下马贼为乱,百姓被祸害得苦不堪言。

  真是癞蛤蟆趴脚背,咬不死人恶心死人。

  “天后未飞书。”敬翔确认了一下才回道。

  “可恨。”朱温左手紧握,轻锤大腿:“须得尽快讨灭李逆,还师大梁。天后一个人在家,朕不放心。”

  是的,他又怀疑天后的心情了。

  阿惠几度午夜梦回尖叫落泪的憔悴损,圣人至今不愿回忆。

  “局面就这样了。使克李逆,天下大吉。不成,回去收拾了杨守亮和下马贼,再图后计。慢慢来,急不得。”朱温翻身下马,看着一列列走过的军士,道:“再给王镕、李匡筹送封信,言辞卑微些,请他们加紧攻蔚、邢,牵制克用。魏博也再派人说说,若能换得从滑州退兵,都好商量。”

  “遵命。”

  “再通知诸军,动作快些,今天晚上,朕要看到首阳山。等等,再草一诏,加封司马勒为慈、隰、石、岚、汾等州节度使。”

第147章 无题

  红日中悬,金光驱散迷雾,数万武夫在首阳山疯狂厮杀。从拂晓到正午,尸体铺满了土包、溪流、竹林、水沟。

  蔡贼的拔寨攻势一浪胜一浪。殷铁林连队列都懒得维持,只采用蔡人最流行的狼噬鏖战之法。

  押着晋、绛两州兵一窝蜂地前死后继,与对方换命。但让殷铁林意外的是,唐军没如他预想中的一触即溃,而且很坚韧。

  侍卫亲军马步两司的武士几乎全是西门重遂在时遣神策军将、中使在关东、北地诸州募来的,谁还不是个杀材。天策中外军,也不是生瓜蛋子。

  土堆上,蔡军将校沉默着观战。中原前些年的丧乱,残酷景象还要超过这里十倍。

  那年会战兖、郓、汴、滑于酸枣门外,双方从凌晨五点打到下午两点,短兵相接伏尸数十里而不分胜负。几天后的复战,从凌晨四点打到下午四点,最后许是因为长期吃肉,营养不良,体力不支的蔡军率先撤离。

  殷铁林坐在一张马皮上,悠然自得的看着战场:“这首阳山,很快就打得下来了!等到天黑,不,黄昏,李小子就要单骑走免了。哎呀,他和朱温也是君臣一场,不知怎么有这么大的仇!连自家皇帝都杀,俺们对秦宗权也没这样狠心呐,全忠这人,啧啧。”

  “要不是爷娘在他手里,俺会为这等鸟人卖命么。严刑峻法,苛待武士,不如秦帅一根毛。”有乡党将领懒洋洋道。

  “呵呵,历代鼎革,皆为子孙计宽待前朝。朱温如此歹毒,几比宋齐梁陈,以后看他那一窝猪狗怎么死。”又有人说道。

  “就该学邵光稠、王兆、马殷、侯言他们反他娘的。我想好了,等他衙军主力没了,就作乱。”

  “罢了,我等既不立刻造反,便不背后议论梁天子了。”殷铁林一抬手,止住诸将的谩骂:“先打下首阳山!俟吾辈先入长安,便如那赵德隠、马殷之辈,关起门来攻城略地,割据一方,自己当家作主。”

  司马勘武从水沟里翻出,赤裸的上身满是创伤。赤膊上阵确实爽,轻快灵动,体力也占优势,就是比较吃武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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