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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条山连香峰,王宫般的别墅内,灯火昏暗。王珂跪在床榻前,握着王重盈干枯的手掌痛哭流涕。生身父母早亡,养父死于非命,如今唯一疼爱他的仲父也即将离他而去。
“呜呜……”
“留后。”刘训喊了一声。大帅还没死,而且现在不是叔侄情深的时候啊。朱贼一面攻晋甚急,一面屯兵绛州,定有图谋。你既是大帅委任的留后,就得担起责任。
“还劳公主煎药。”王珂对广德公主说了一句。害怕仲父被野心家毒杀,王重盈的饮食和药一直是他带着妻子亲手忙活。
“不要着急,皇兄不会坐视不管的。”广德叹了口气,离去。
王珂擦了擦眼泪,在刘训面前走来走去。
“朱温突然分兵西入绛州,怎么办?”
“告急奏书送到长安去了吗。朝廷为何还没回音?”
“晋州刺史王瑶写信辱我——尔母婢也,不当为帅。应遣使责问还是召他回来述职、发兵讨伐?”
“衙军什么情况?是不是想造反,拥立王拱?”
“王拱会不会降了朱温?”
“……”
到底少不更事,面对波谲云涌的局势,王珂有点慌,一连串的发问让刘训头都大了。有什么好急的!你大舅哥被当成奇货抢来抢去,大耳巴子抽得噼啪响,被内外叛军箭射宫阙、火焚玄武门,也没见这么惶!
“殷铁林顿兵边境,做出攻河中的样子却未见下一步动作。”刘训理了理乱如麻的信息,道:“朱贼这么做,按他的行事风格,意在恫吓,以激发有心人的野心,促成内乱。”
谁是有心人?当然是担任绛州刺史的嫡长子拱,从王瑶公然讥讽留后小娘养的行为来看,定是受了兄长的指使。王拱敢这么干,必有所恃。
能赞助他的除了朱温,还有谁?
为王拱撑腰——诱王拱造反——分裂河中。
这便是朱贼诡计。
利用的就是王家内部矛盾——帅位之争。
河中是王重荣造的基业。按惯例,继承帅位的也该是他的后人。拱、瑶说得天花乱坠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没王重荣,河中一府四州就不姓王。
王拱嘴里的立嫡长没错,但河中帅位除了王珂,诸子根本就没资格。
可王拱认为,父亲既然被朝廷授予节度使,河中就不是季父那一房的了,这位子就该他来坐。
问题就在这。
随着王重盈的再一次病重,也就被伐晋路过的朱温嗅到了机会。
“刘将军,我该怎么办?”王珂也只能相信这些“托孤大臣”了。
“一是催发奏书,请天子直接授予留后节度使、琅琊王。今唐势复振,朝廷号令重行四方。只要得到诏书,人心一定,拱、瑶就翻不起浪。”
如果这时候天使携王命而至,镇内基本就不会有人想着投靠王拱了。一个得不到拥蹙的光杆,对朱温也不再具有价值。
“惜皇兄迟迟未应。”王珂也懂了,叹道。
也很疑惑。圣人既把宗室妹嫁给自己,为何这个时候保持沉默呢。
刘训也想知道。他在算计什么?
“狗贼!”王珂突然痛骂道:“枉阿父屈尊认了朱温当外甥,这狗贼却见缝插针谋我家业。”
骂完又蹲在床榻边,抱着王重盈的手哇哇大哭,孩子气十足。
唉。
也是可怜人。
刘训搂着王珂的腋窝将其拉起来,劝谏道:“山雨欲来风满楼,还请暂抑反哺回到府城。另,汴贼南来,或该打赏加钱,提振士气,收买军心。”
王珂脸色大变。
重盈之前千叮咛万嘱咐,不管他病成什么样,只要没断气,绝不能轻离府城。但王珂忧心仲父,时常带着公主来探病、做饭、煎药,早出晚归。
煎完药端着碗进屋的广德听到这番话,也说道:“王郎,我在宫中时,在宴饮上听皇兄与武夫们闲聊说——天子轻易不离皇城、中国。将帅不擅出中军、治所。我们天天来,怕是不妥。万一有人造反……”
“又不是你的仲父,你——”说到一半觉得不对,又生硬收住。
广德柔软,被丈夫一训,眼泪流了出来。
刘训目瞪口呆。
她收拾东西一天就能到家,被她在圣人面前哭一场,你顶得住?
“夫人……”这个杀人如麻的老武夫不得不出言帮王珂哄老婆。
待王珂喂完药,刘训率后院兵护送夫妻俩返回府城。
…
“走了,刘训催着虫儿回去了。”角落里,王拱兴奋地对寇彦卿等人说道。
他没带军队。
只带了少数亲信以及寇彦卿使团,押着三辆表覆珠宝、内藏凶器的马车以探病为名进入别墅。
这年头,有人把兵甲装在轿子里运进城,在婚礼上砍了新娘、岳父,夺了岳父的帅位。
有人把兵甲装在棺材里,在闺女的头七回魂夜里帮着女婿骗杀内外武夫。
有节度使借着节日庆贺把部下一批一批赚进罗城处决。
“请进。”见是王拱,守卫草草一检查就放了行:“公子仁孝啊,值此汴贼窥伺之灾,还从绛州赶回来。”
利用这种常理,王拱顺利进到了弥漫着药味的卧室。
父亲就安静的睡在帷幕里。
老不死的!
就像往日杀妻摔子屠人全家那样,王拱没有丝毫犹豫,麻利钻进帷幕,蹲在床头上,俯瞰着油尽灯枯的老父。
让你传位给虫儿!
被声讨?
等老父一死,他对着武夫们许诺画饼一通——只要我上位,河中就是梁臣,不用再打仗,再任许剽掠坊市三日,重赏一波财货,再让殷铁林引兵入绛威慑诸军,何愁大事不定!
季父当年不就是这么夺的权吗。
被声讨?
武夫的节操能有多高啊。有奶就是娘,刘训、张亳、陶建钊、张汉瑜、陈熊这种出淤泥而不染的忠肝义胆,到底还是少数。
遍历河中五万骄兵悍将,能找到几个?
“拿来~”王拱悠然的伸出手。
家僮递上绳子。
王拱接过来,在手里左右拉扯了几下——很结实!
寇彦卿背过身去,不忍看。即便他坏得流脓,曾把冲撞他的一对卖菜的平民母女拽着头发在石墩子上活活撞死,但老子甩他耳光,他还是不敢吭声。
“哗。”铺盖被掀开,王拱手忙脚乱的把绳子往老父脖子上套。
哈哈哈,也让我试试弑父是怎么个感受。
疾病和旧伤的长年折磨已经让征战半生的王重盈油尽灯枯。别看他依然虎背熊腰,可早就如被鼠鸟挖空的朽木,只剩几片泛黄的绿叶。
被绳子勒住脖子,他竟然没反应。
直到王拱双手开始发力。
黑暗中,才响起一声微弱的苍老询问:“是大郎吗。”
王拱傻了眼。
来自本能的支配让他不自觉地松开了掌心:“我、我——”
老人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没责骂王拱,反而沙哑着道:“也好,解脱了……朱温不是好人,离他远些,就当为了香火考虑……唉。”
长长的一声叹息。
昏暗中,好像有几道人影闪烁。
秋日的盐州边塞,他坐在山坡上看着父亲王纵破口大骂地教弟弟骑射——“吾诸子,重章类我,重盈有曾祖之风,经书文章,过目不忘……唯独重荣,唯唯诺诺!”
暮春的长安,他与诸新科进士一起前往雁塔题名,在曲江宴会,大谈中兴。
……
四十年了。
见王拱迟疑起来,寇彦卿叱道:“速速杀此老贼!”
“若不是父王偏爱虫儿——”想到被乱棍打走的记忆,王拱的一颗心很快又硬了起来:“啊啊啊啊啊——”
“儿…”呢喃间,脸上淌着几滴老泪,嘴角却微笑着的琅琊王不挣扎不吭声的走了。
王拱全身力气仿佛也被抽空,一屁股跌坐。
“来、来人!后院兵马使刘训作乱,杀其主…”
景福二年八月十七,王拱弑其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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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司隶校尉
中书省,诸主书、主事忙得脚不沾地,一份份呈进、密表、草书雪片般进进出出。矩桌两边,刘明济、窦专、归蔼、杨注、卢绍、韦说执笔对站,正在举行“五花判事”。
中书舍人的编制是六员。但实际执行嘛,政务太繁或者有人请假,都要增派人手。
赵嘉、李燕走到右侧最后两个位置。
六人看了他俩一眼。
赵嘉,呵呵,好大的脸!
其妹本为女御,因貌美有才被圣人纳为天水郡夫人,便傍着阿妹得道。连进士都不是,不知怎么好意思站在这。
恬不知耻!
李燕原仕幽州幕府,因乱来避京师。年初应制举博学宏词科。《三病五风七治策》一文引得圣人拍案叫绝,当场许官中书舍人。圣人也是心大。不怕这厮是节度使的细作?批国之弊病,谁不会!在座任何一个都能不重样的写几十篇。
刘明济轻按砚台,开始干活。他资历最老,几个宰相不在,他就是中书省的老大。
随手拆开一封,是王言。
“圣人催办改泾、灵、夏为郡一事……”
几人脸一抽。
这是枢密院第二次下王言了。早在月中,圣人就指示——使京西北皆为郡县。
但他们使起了拖字诀。
无它,事重。改藩镇为郡县,貌似只是改了行政区划与官制,但实际是对地方权力的重构。
以朔方为例,现有帅、副帅、团练、营田、观察凉州、押蕃、监牧诸使。幕府有盐铁、度支、节度、司法诸判。州县有刺史、令、长、城使。另有一大堆不在制度内节度使自创的杂差乱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