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命昭唐 第119节

  圣人下旨更襄武城名为景福受降城。

  而城内的吐蕃贵族、僧官,包括噶德悖这种根正苗红的吐蕃世家,无一缺席,于城门口献上舞蹈。

  如雷欢呼声中,军队拥着圣人金戈铁马地进入城中。

  之前他豪气冲天,可拿下渭州之后,却并无想象中的收复旧疆的那种喜悦,一颗心平静得连一丝波澜也无。

  “那里曾经是个关帝庙。”圣人马鞭指着一处,轻轻的说道。

  庙宇早已荒废得不成样子,主体结构只剩下山门和鼓楼,石墙上雕刻的麒麟、象、虎、鹿兽图也被百来年的雨打风吹变得模糊不清。

  庙里躲着一群小孩子,缩在坍塌的神像后偷偷窥视着新的统治者。

  圣人面无表情的地看着这些儿童。每个人的脸上都或多或少地涂着暗红色的颜料,这便是吐蕃风俗的“赪面”了。至于打扮,要不梳着脏兮兮的小辫子,要么干脆就是披头散发。

  左衽…只会说几个汉语单字…或许这些小孩是天宝遗民之裔,也有可能是真的杂胡吧;谁也分不清了。

  “这是六百年前的魏国碑文。”又走进一个巷子,一方爬满青苔的石碑映入圣人眼帘。上面写的骈文依稀还能辨认一些,说的是征西将军陈泰麾下的讨蜀护军徐质被姜维阵斩,姜维将数万百姓“南掳”等事。这倒让圣人长姿势了,原来诸葛亮死后,汉魏在陇西还拉锯了十几年。

  阳光撒在被杂草淹没的古碑上,萧瑟。

  “乌衣巷在何人住,回首令人忆谢家…”圣人有些失望。

  襄武还是那个见证了诸多历史的襄武古城,渭州却与他意淫的画面大不一样。

  他以为会有天宝遗民、代德略民走出门户向王师诉说这几代人的苦难,欢迎大汉天子的到来,然后表示终于等到解放者,就像凉州的蕃部牧民和汉人百姓围着路过的长安使者叽叽喳喳询问“圣人安否”那样。

  很可惜。

  没有。

  吐蕃人对陇西河、渭、金、鄯诸州一百五十年的奴化统治无论深度、广度、强度哪一方面,都远远碾压河西走廊上的凉州、敦煌、酒泉、张掖,足以消磨任何人的故国之思。

  襄武城里,打量王师的一双双眼神里只有警惕、恐惧和好奇。

  即使是少部分知道祖上是汉人的嗢末,表情也很疏远。

  也有十几个汉人僧官露面,七嘴八舌的宣誓忠诚,但圣人没有欣喜,只觉得一阵失落。

  武力收复陇西容易,但该怎么治理民风大变的这里,是个难题。

  衣服、发饰、语言好改,一道诏书的事。老百姓潜藏在眼里的对中原的那股防备、警惕情绪又该怎么办呢。

  汉人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其他人更不用说。

  后世何业贤在西域做买卖,偶然发现一名王室后裔——欺南凌温,顿时大喜过望,将其带回河渭,远近数千家吐蕃氏族及其他诸族势力闻讯,纷纷来朝见,尊其为赞普。

  欺南凌温被复辟这会,禅哥宋真宗都上台了,算算,吐蕃灭亡多少年了?这号召力、影响力,就很离谱。很显然了,吐蕃王室在河陇的领导力还是有的,这的人也不与华同了。

  也就是说,这的百姓某日突然聚众反抗唐朝残暴统治的可能性极高。

  服从统治和接受统治是两回事。后面这里肯定是要执行设郡县、派流官、圈牧场改良田、毁佛寺、释放奴隶这些政策的,涉及到领主、僧侣、头人的核心利益,敌人能不多吗。

  现在迫于兵威,大伙不吭声,你说啥都是啊对对对,行行好。等大军一走,大概率就是这副嘴脸了:“行,行,好…”让干点什么,不是刮风下雨。

  如何消化河渭诸州,用什么策略控制,是圣人现在思考的问题。

  渭州被硬啃拿下,河、洮、武、岷、叠、廓六州掂量实力,应该不敢再顽抗。

  唐军没在这屠城,不代表不会在其他州县搞。圣人的确不喜欢这么干,但他手下的将领都是行家。大不了把崔公、李瓒、符道昭、武熊、殷守之、赵宠、扎猪这种杀材派出去,单独攻打一州。没在圣人眼皮子底下被盯着,也让大伙认识下中原武夫;吐蕃人应该知道利害。

  如果这几个州愿意投诚,加上渭州,就是七个州。

  不过这七州不大。有唐一代,设州置县很泛滥。按经济、地理、人口等因素,州分为辅、雄、望、紧、上、中、下七级。但实际执行下来,往往几千男女的一个旮旯、一个村,也能给你整一个县出来…洮、叠、廓就属此类。

  比如下州廓州,开元鼎盛时的户数也才3964。总口数不如长安城的一条街道、蓝田这种常规县的一个里。这地方设一个州,除了能增加一批岗位编制安排公务员,意义不大。值此米伽卒仓皇北顾、大军扫荡陇西、蕃汉诸部惶恐害怕之势,有些事最好趁机会早点办。

  李某人打算取消这几个州的建制,降为县,原本的县一概降为乡。合洮、岷、叠、宕、渭、保塞、河、西沧这些杂州加上神策城、曜武城、百谷城这几座守捉军城并为一郡。

  名字圣人都想好了,就叫银郡。

  节度使制度是不敢用了,至少在陇西不能。虽然这玩意有利于提高主官的工作积极性和对外扩张欲,减轻中央财政压力,但辟如养出独立强藩、节帅野心滋长等风险很大。如今米伽卒被自己打跑了,可就得谨防其他野心家露头,无论是内部还是外部。

  鉴于蕃汉杂处,投降的吐蕃、党项领主很多,考虑到潜在的造反,银郡太守得加“守捉使”与“行营招讨使”职衔。

  唐制,山河形胜、情势复杂须外兵驻守之地,大者武士满万人称军,小者称守捉、城、镇。军有军使,城有城使,镇有镇将,各种机构都有使。军事基本独立。在你的防区之内,除了朝廷和节度使,谁也管不了你。

  至于行营招讨这个常职,国朝始置应是为遏制沙陀、突厥、回鹘、浑诸部而成立的代北行营招讨使。河东节度使、振武军使长期兼领。贤妃的爷爷就干过…说白了就是允许挂这个职务的地方官可以随时不需要通过征得中央知情、同意而对该地区、某势力实施打击。

  意义重大,故而国朝常置行营招讨使的地方一直都很稀少。

  圣人认为银郡太守需要这个权限。为什么不给银郡尉?手握屠刀的武夫得到这个权力,利弊还用说吗。

  银郡太守、尉的人选,圣人一早就想好了。

  崔公、武熊搭班子。以崔公的老辣,做这个太守绰绰有余。武某人和剩下的邠师…这帮小毛孩子太顽劣了啊,得用异域风情感化改造一下…就像带着家人到凉州戍边的两千多户郓军,没几年就变成了乖宝宝…这才是好武士嘛!

  邠师不同意?

  咳咳,圣人也压根不会征求他们的意见,没清算旧账就是帝心仁厚了。回头把这六千多武夫的爷娘和老婆孩子送来,大伙就在银郡好好过日子吧。

  最后一个事就是噶德悖、论吉琼、野诗长明等人及党项诸部的军队怎么改编了。

  国朝其实有成例。

  安史之乱前,关西地区存在大量“皇协军”,比如河西节度使下辖屯驻在敦煌的豆卢军,服役武士全是吐谷浑等部胡人。再比如墨离军,由薛延陀、吐谷浑、突厥人组成。批量胡人帮着汉兵镇压批量造反的胡人,见过没?后世有,只不过反过来了。

  暂时也可以这么办。

  圣人决定从外军九校各抽五百兵,再从侍卫亲军司调一个都,与噶德悖等部两万余人组成平夷、雾露、金剑三军。十将已上军官用英武都老人,正好也把儿郎们提拔一波。英武这几个都自己也带了整整两年多了,打岐山那会就在一起混了,大头兵对自己是认可的。

  这样一来,让噶德悖、论吉琼、野诗长明这些头人当个军使也无所谓。

  即便他们有异心,李某人一句话就能让英武系的杀材鼓噪起来。

  大体思路就这样了,细节琐事慢慢完善。

  原本圣人还打算攻下渭州之后立刻继续西进伐金城,但现在看来得耽搁一段时间。

  …

  六月初八,王师发布告示,推行一系列善后政策。

  同时,李某人下令,蕃汉所有军民,不管是结发、拖发、椎髻还是披发、断发、剪发、绳发、索发什么款式,必须蓄发束发。髡发者,待头发长出来之后,也不准再剃。

  剃发就斩头,要头就蓄发。这并非简单的发泄报复,而是惯来的手段。未来,陇西地区毫无疑问会移民实边,诸族要想融合,就得去掉某些太过明显的差异。

  此外,所有奴隶、嗢末一律无条件自由,想回故乡就回故乡,不想走的就编户授田。

  算是一次服从性测试吧,趁大军还在。不然等自己走了,以后再下达解放奴隶令,难保奴隶主们搞不清楚形势,联合起来造反。想闹事的,就现在,趁早。

  多日未写,心乱了,手生了,没找到感觉,感觉质量下滑严重,凑活着看吧,容我找找状态。

第133章 阿史那来美

  六月很快就过去了。

  期间,唐人严厉推行束发令,引起诸多胡人不满。

  与大历年间吐蕃人对掳来的平夏党项、突厥人、汉人的手段一样,对于反抗者,唐人毫不手软——剥皮剔骨,剜眼剁脚。仅崆峒、鸟鼠、雾露、龙马四山,就有上万不愿意洗去赪面、解辫子的吐蕃男女或被杀,或被贬恶人军。其中不乏僧侣,连同寺庙被化为齑粉。

  血腥总能高效的换来服从,也能换来大量的变节者。

  崔公任命了一群吐蕃僧侣和贵族男女当监查。这些吐蕃人干活相当认真,不但很快让全渭州的人扎起了发髻,还主动请缨去周边州县、山水、村庄推行王化,倒让人意外。

  哪个种群都不缺带路党。绝对的威权之下,敢于反抗的永远只有那么一小撮,大多数人连大声说话争辩的勇气都没有。

  吐蕃人修建的神社、寺庙也全部被铲了。

  政策比内地要严酷得多,邠宁、泾原等地并不搞强拆,但渭州属于暴力占领区,各种政策不一样。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每过一天朝廷在银郡的统治就强化一分。

  等到来年开春,朝廷就会在这里正式恢复军城、置衙门、派官吏,实行与中原相同的文字、度量衡、制度;并且大量外地人会在免费圈地的诱惑下搬到这里来生儿育女。

  另外,趁着移风易俗的机会,渭源、武街、大夏川等地的突厥、吐谷浑、大食各族奴部仗着天可汗撑腰,对当地吐蕃发起了复仇,百余年的残酷压榨使得他们积累了滔天怨气。

  贞元年间,左拾遗吕温出使吐蕃路过隆务河,在河边放牧的吐谷浑、突厥人看到长安使者,躲在草丛里偷偷窥视,乃至流泪下跪——圣人还记得我们吗,我们养的战马还要送给赞普吗?藏在暗处观察的吐蕃官员听到,立刻就抓过去当着使者的面打得半死。吕温有感退浑种落尽在而为蕃所鞭挞,乃写下《蕃中答退浑词二首》。

  是以此刻怨气一发泄出来,那些骑在众人头上作威作福的僧官,几乎个个全家老弱妇孺都被杀光,连婴儿也不能幸免。只十来天,数州的吐蕃氏族跑了个精光。

  哈哈哈。

  吐蕃,你也有今天?

  神巫咒术师阿史那来美癫狂的大笑着。她想起了张议潮在敦煌一夫作难的旧事,当年河西走廊上的回鹘、铁勒、哥舒、慕容、仆固诸部也是这么回敬吐蕃的,只是没想到这美妙的画面在陇西还能复制一次。

  天道有轮回。

  不枉有姿貌、善容止、出身高贵无比的她成年后忍辱负重,为豺虏们当了几年的咒术师。

  快哉。

  阿史那来美摘下发髻上的金银饰品,扔在地上,来来回回践踏了几脚。完了,许是不过瘾,又脱掉黄缕彩衣,拔出剑,狠狠斩击。

  去你的大昭护法王尊吉祥天女!

  一帮名副其实的喝人血、吃人肉的邪神,也配飨食人间烟火,被世人顶礼膜拜?

  “来美,今后你怎么打算的?”白悦容擦拭着赪面上的颜料,灵动的双眼看着她,问道。圣人解放了陇西,她们都完全自由了。想去哪就去哪,想干什么都可以随心所欲。

  “没想好。”阿史那来美看了看白悦容,心里有些悲伤。

  悦容是羌人,祖宗世世代代就生活在这里,可她不一样啊。

  她是突厥皇族后裔。自打天宝初年大突厥被王忠嗣那个屠夫彻底灭亡,突厥儿女便散居在西域、灵武、邠宁、丰州诸地。一部分接受回鹘奴役,一部分融入大唐,做了天可汗的子民。

  来美甚至知道,在北边的凉州,还有一支以正统自居的阿史那大族,经常向当地汉军告状,说回鹘人想造反。哈哈,其实是仇恨还没淡化,她很清楚那些事。王帐被霸占,能不恨吗…

  到这会,阿史那氏应该就这两支了吧。其他的大多已经冒领史、李等汉姓,听说洛阳和范阳甚至有了他们的郡望堂号。几代人下来,估计都已经忘记了祖上是什么来源。

  唉,都是一群孤魂野鬼。

  突厥人怎么这么可怜?威风赫赫的震服了魏、周、齐、隋这些对手,本以为能像羯、氐、鲜卑那样建立一个横跨江河的帝国,结果碰到个李世民…艰难熬过太宗死了,又来了个武曌、李隆基。要是李氏天子是高欢、宇文泰、宇文邕那种善类,大家和和气气的过日子,该多好?

  真是倒了血霉!

  自家在陇西做了唐人没几年,谁想又被杀来的吐蕃奴役。

  好一场噩梦。

  现在骤然获得新生,来美一时间竟然陷入了“我到底该去哪里”的迷茫。

  往北走,一直走到阴山后,飘叶故里?别开玩笑了…历代可汗的坟墓可能都被狗日的回鹘人挖了…自家部落要是往回迁徙,以回鹘人素来以“忠臣”自居的尿性,肯定会把大家都抓了,并报告天可汗,说阿史那氏有反意。

  王帐故里,别的氏族也许…可以回去看看,唯独阿史那有家难回。

  还是向西穿过碎叶城,去波斯?她记得是有十几个氏族一路辗转去到了那边的,可是好远呀,万里之遥。

  唉,反正渭州她是不想待了。

  这里只有伤和痛,她再也不想忆起。

  “来美?”见她失神,白悦容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口吻中带着羡慕:“你可以去长安啊。你读了那么多书,文武双全,而且精通七门蕃语,出身又高贵,还那么美丽。去长安随便找个公卿嫁了,余生和家族无忧矣。我是杂胡羌女,祖辈就长在这,死在这,就不走了。”

  来美微微一愣。

  长安?

  也不是不行,但部民怎么办?她放心不下。当初费劲心思打入敌人内部做咒术师,就是希图凭借特权地位庇佑部落。眼下贼虏被驱逐了,但那些唐人武士,她感觉也不是好东西。昨夜,竟有人对着她吹口哨说要挞伐她…若非天可汗在城中,武士们畏惧他发怒,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一群该死的杀材!

  自己一走,要是部落被他们找罪名欺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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