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宗耀明 第94节

  然而他发现其他老资历朝参官不依了。

  “陛下天资卓成,臣等都是知道的。”

  “陛下于朝政得失纵有忧虑,臣等建言若无一采纳,臣等岂非愧列朝堂?”

  “陛下之贤明英断,臣等尽皆感佩。陛下所虑者是哪些尽可垂问,臣等自可再拾遗补缺啊!”

  熊廷弼听出来:您别装了,有什么条件快提吧!

  “……朕还愁着如何众正盈朝,人人公忠体国,诸事无有争论。”朱常洛天真地问,“这么说,异议总是免不了的?”

  不知为何,群臣忽然觉得有些不妙。

第116章 大火收汁,定立新规

  诸事怎么可能都无异议?

  皇帝搬出这句话来,那是在说他最近为什么这么“犹豫不决”吗?

  难道是要让异议闭嘴?

  申时行觉得自己捕捉到了皇帝的用意,出班说道:“陛下,朝臣尽自科举数试而取用、居职经数考而跻身朝堂,才干自是出类拔萃。然过去历任官职不同,诸省民情也不同,阅历既异于国事自然各有见解。所以设科道、分诸衙、简任阁臣,事有体例,拾遗补漏,趋利避害矣。”

  “臣等惭愧,忝居台阁,诸事不敢言思虑尽得周全,终归也是大略得宜之方略。拟呈陛下圣断,若得允行,此后果然堪用,是臣等职分所在;酿出祸患,则是臣等昏聩无能。连日来众议纷纷,臣等已是羞惭不已。陛下若求尽善尽美,必无错漏,则臣等哪还敢任事?”

  王锡爵也开口了:“陛下秉持兼听则明要旨,广开言路,固国朝幸事!然臣斗胆谏言,陛下听得众议纷纷,既于国事无益,更非信重阁臣之举!今大计阁臣共题,六部诸衙齐参议之,陛下若仍忧虑,那臣等就真是尸位素餐了。”

  沈一贯同样大胆了许多:“陛下重朝会,惟愿众臣尽抒己见,望日因臣请病便忧心朝议方略或有疏漏。臣既欢喜感佩,亦复惶恐难安。若诸事只能尽决于朝堂,则何必分设诸衙?何必还具本奏事、发阁臣票拟、请圣裁批朱?”

  群臣听得心里怦怦乱跳:莫非皇帝是真想把内阁改一改,还权于诸部?

  三个阁臣一起出言劝谏,那当然是要维护内阁这个权威整体。

  他们一时不好开口,毕竟若是这等大变动,以后又以什么方式使朝政运行?

  都在朝会上吵,那是不可能的,也没留下多少处置施行的空间,效率还太低。

  皇帝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卿等言之有理,只是……朕此前或是过于忧虑了,然卿等所拟方略,朕咨于朝会,却又实在众议纷纷。朕也以为所拟方略应当是大略得宜的,朝臣何以仍多有非议,不明轻重缓急?”

  其他人心里陡然一凉:搞半天,是假装要动内阁,然后反而压着我们闭嘴?

  啥叫不明轻重缓急,是不是又是蠢?

  强调一次就够了,还折腾大家半个月只为了大家少反对。

  并且先因为重臣不肯任事而闹了一出暂罢朝会,像是不满重臣。

  真是君心难测啊。

  王德完不乐意了:“百官因事拟呈方略,科道纠劾拾漏补缺,裁断尽在圣心!陛下若要朝堂无有非议,那才是阻塞言路!”

  “王给事所言亦有道理!”朱常洛竟点了点头,“只是卿等尽抒己见,或于朝会当廷奏议,或以奏疏具本谏言。堆到朕面前时,则是听此言有理,观彼言亦有理。众说纷纭,朕难免左右为难。”

  “陛下骤临国事之繁,盼诸事谋划得宜,臣实在欣喜陛下之宽仁贤明。然诸事已有群臣辅佐赞画,施行则皆决于上。陛下之勤勉,臣等皆知。然陛下岂缺谋臣?臣民则盼善断之君!若其后果有不妥,也无损陛下英断之名。君臣闻过则改,日渐日新而已。”

  沈一贯说了这番话,殷切地看着皇帝。

  我换个路数好吧?

  我有过就改,您收了神通吧,都知道您是有主见的,哪里会左右为难?

  朱常洛这才长吁一口气:“险些迷在魔障里!现在想来,主要便是三个原因。其一,诸事不分职责,人人可具本奏议。朕看得眼花缭乱,焉能不忧虑过甚?定个规矩吧,往后除科道外,百官只言本部衙事。”

  三个阁臣和科道言官都心中一喜:这个确实,不是分内事,只要利益相关就来说一嘴施加压力,这让真正负责的人多难受?

  “这其二,则是事前事后不论有无决断,仍自非议不休。尤其风闻奏事也太过风闻了,办事之人常常因此分心应对纠劾,最后事也没办好。也定个规矩吧,不可再肆意风闻了,即便只有人证,是从谁那风闻的都写清楚,科道言官至少也先求证一二。没个规矩,难免有诬告之嫌。”

  这下换成了科道言官之外的人心里一喜:陛下圣明,言官的嘴,害人的鬼。

  科道言官则纷纷有点急:陛下您是不是搞错了,没证据就可以奏劾,就是要让群臣心里忌惮啊。您是不是忽视群臣做坏事不留痕迹的本事了?

  但皇帝还在继续说:“其三嘛,便是朝会往往因议事而致辩驳,常有离题,甚至于攻讦阴私德行。朕以为,就事论事只怕还是要落于笔端才能端重而有条理。故而,往后朝会只通传朕欲群臣共议之事,朝会上只说说前情如何、有何目标。而后商议拟定方略,还是只由朕再召阁臣及相应要员集思广益,拟定方略。”

  阁臣和各部衙主官之外,其他人都急了。

  朱常洛又继续堵他们的嘴:“说到此处,朕也想到奏本、题本,往往没有个明确规矩。不论奏本、题本,卿等都是盼着朕批拟的。今后也改一改,题本言事,通政使司收呈登记后立送内阁,票拟后朕必有答复;奏本言事,径呈司礼监内书房,朕不会尽发内阁,但也会择事答复、仅予奏事之人。例如朝会上诸事问策,以后便都以奏本呈来。”

  一番话说得众文臣一愣,而后大家不约而同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向了三个内阁大臣,并且都住嘴了。

  刘綎这些人就不明白为什么刚才不少人显得有些急着出班说什么,现在都安静了下来。

  有些人更是脸上难掩喜色。

  沈一贯、申时行、王锡爵看着皇帝,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所说三个新规矩都对他们有利,是让他们能少很多包袱的,也是让他们小范围和皇帝决定很多事的权力明确被规定。

  

  可最后一个补充的规矩,却又是对阁臣的致命一击。

  哪怕“收呈登记后立送内阁、票拟必有答复”这一点都是对内阁权威的确认,但因为奏本言事转而直呈司礼监,并且回复也是直接送到个人手上,实则是让所有人都拥有了“密揭”的权力。

  对此,通政使这个九卿之一也不敢出来多说什么:难道就是要把持天下群臣向皇帝进言的通道?

  按过去的规矩,所有题本、奏本都是要经过通政使司的,要开拆检查格式、登记再实封送达御前。而皇帝虽然一般选择发内阁拟票呈览,却也可以就此留中。

  现在所有公事题本直送内阁,意味着所有事都至少会走到票拟一步,不会留中。

  皇帝说了题本必有回复,那么也就不会出现不报,顶多来回商议几回。

  因此阁臣不好去反对,不好出来说不能把专属于阁臣的密揭普及化,这样难免会私下攻讦、导引圣心。

  天下文武之中阁臣以外的所有人更不会反对这一点。

  朱常洛满意地点了点头:“看来卿等皆以为可,那便照此施行吧。内阁这些时日于几件要事上的拟票就此照准施行,台阁勇于任事,朕心实慰。这些时日诸讲官也辛劳,下月起经筵改为朔望朝会后每月两次吧。阁臣移步养心殿,散朝。”

第117章 路分两头,请君选择

  养心殿里,朱常洛第一句话就很明白。

  “私事奏呈,公事题请,规矩本就坏了。”他看着三人,“朕信重阁臣之意,卿等明白。密奏利于朕,但朕若是易被蛊惑,则或害于国。但朕以为,其后无非还要落于人事、财计、军务等诸多国事,卿等自可谏议乃至封驳。”

  申时行又能说什么:“臣并无异议。”

  对啊,如果是别人被攻讦,他们只是帮别人说话,那没什么。

  难道能说只怕别人借密奏攻讦阁臣?

  如果持身正,为什么要怕?皇帝都说了不希望风闻劾奏,至少要有明确人证。

  当着皇帝的面,沈一贯和王锡爵都只能表示遵从。

  因为密揭权力本来就是皇帝给阁臣的恩典,皇帝既然要普施恩典,谁又能反对?

  “群臣或以为朕是既予内阁大权,又以密奏相钳制。”朱常洛继续说着大白话,“但朕是盼着阁臣能为朕分担的。往后奏本只怕十倍于题本,朕岂能尽数置之不理?既如此,卿等不必忧朕不勤勉视事了。”

  “陛下勤勉,臣等已尽知。”

  “朕这些天经筵有个疑惑,向卿等请教一二。”

  “臣不敢称教。”

  他们嘴上说着客套话,心里怎么想的,朱常洛不知道。

  他只开口道:“朕翻阅前朝旧事,若以要员进言为主,又多有群臣弹劾要员徇私专断。因此查有实据持身不正,获罪去职者不知凡几。如此一来,如何才能像圣贤所言一般,众正盈朝,尽皆公忠体国?”

  三人一时情绪复杂地看着他。

  这什么千古难题?

  朱常洛叹道:“朕说恐迷在魔障里,实非虚言。朕乃天子,一心求治,一言一行皆为天下雷霆雨露。若心中有此惑而不得解,终究怕误国害民,诸事不敢轻断。”

  沈一贯站起来作揖:“陛下以密奏广开言路,兼听于内而不传于外,求治之心,臣等明了。”

  什么叫如何才能众正盈朝,尽皆公忠体国?

  讨论下去,无非就触碰到如今这个局面最本质的原因:私心。

  而若要直面这份私心,则天下大多官绅又与圣贤教诲相悖,道德上是污点满满的。

  那么结论就变成:皇帝想做的事至少原则上都应该去做,只不过因为官绅是国朝根基,要缓缓图之。

  沈一贯三人也不想真和皇帝讨论他们的私心。

  朱常洛摇了摇头:“朕是真有疑惑。朕听过,也每每看到一句话:青史自有公论。有时候做些事,当时总是声名狼藉;过了多年后人思之,又往往再予公论。譬如戚继光,父皇也是在戚祚国上书奏请恩恤时又有一句戚继光‘有大功而无大过’之论。然当戚继光病逝时,病逝前,朝野何以不能有此公论?”

  又是张居正。

  如今,戚继光已被新君追封为侯,即便太上皇帝当年也确实说了戚继光“有大功而无大过”。

  那么万历一朝,戚继光在时,为何会让他晚景凄凉?

  “公论公论,自然要出自公心,方有公论!”王锡爵开口说了句话。

  “王阁老此言,让朕想到那句‘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他看着三人,停顿了一下又继续缓缓念出后面的内容,“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

  申时行知道这是不久前一次经筵的进讲内容,讲官讲的其实只是《礼记》之中这段话的前半句。

  后半句的内容,让三人都有些担心地看着皇帝欲言又止。

  这又是想表达什么呢?

  “天下为家,如今便是天家。亲其亲,子其子,货力为己,朕岂能不知天家首当其冲。但朕遍阅经典,除却未有信史之三皇五帝,其后哪朝都是家天下,而每朝每代也难逃江山倾覆。那次改朝换代,生灵涂炭不说,又有多少累代大户破家灭族?”

  申时行叹了一口气:“陛下之忧,臣等亦忧。左思右想,才有再增金花银之法。陛下,徐徐图之,不可不慎啊。”

  朱常洛高兴了起来:“好!今日听得申阁老直言,朕心实慰!朕也直言,朕予内阁径收题本拟票呈览之权,便是盼阁臣能担当!有密奏之想,却非要阁臣又不敢担当!朕本有一殊恩,却不好直接颁告。往日种种,父皇本有心结,卿等也只是顾忌重重罢了。卿等担起一事,天下皆知卿等忠正。”

  王锡爵回想着前面,开口问了一句:“……莫非与张江陵有关?”

  “那殊恩与之有关,却不是朕如今盼卿等担当之事。”

  “陛下明言吩咐便是。”开口的竟是沈一贯。

  申时行则一直看着朱常洛,眼神颇为复杂。

  这算是委婉替他们三人叫屈了,说以前的种种有太上皇帝他老人家的不是。

  “京营之外,朕还要精简四卫营,四卫精简为一卫。”

  沈一贯愣了一下:“这事,哪里需要臣等担当?”

  上直亲卫虽然都归皇帝直管,但也是在京官兵,普通兵卒的俸粮仍是国库承担的。

  一下子减掉一大半,文臣自然是高兴的。

  虽然知道皇帝必定还有后话,但连大封勋爵、京营整训都办成了,这事又算得什么呢?说破天无非整训完的京营多出一卫来而已。

  “把这事与播州善后一起题请。精简后的勇卫营,朕要用土司及归化将卒。”

  三人不由得心里一震。

  莫非大明无兵可用了?

  不,这是告诉天下人,皇帝也知道文武早已错综复杂。

  开国两百余年,姻亲、故旧……只有一个京营哪里够?

  而皇帝要一支立刻就能用的忠勇精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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