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开始做些什么了,力度又可以控制,于是只能不断去揣摩、不断去调整。
皇帝是要官绅一体纳粮,又不是要准备彻底挖空自己的根基,百业皆列朝堂嘛。
所以,接下来的泰昌一朝,蠢真的会成为罪,侯先春就是例子。
聪明的才会最终留下来,留在朝堂上。
这注定是一个漫长而艰险的过程,现在继阁臣九卿之后,寻常朝参官也认识了皇帝的恩威与手腕。
“这第一回御门听政,虽说先行赐宴文武重臣先行计议了一番,没想到还是不能一团和气。”
朱常洛心情复杂地露出自嘲笑容。
“也算让朝参官对朕有个印象了,社稷何以安稳,朕岂不懂?大明千难万难,朕抽丝剥茧,选的线头是京营。率行节俭,不吝内帑,体恤文武,这一片苦心竟不懂,不是蠢又是什么?大司马所奏之事,便照此议定拟旨吧。谁还要死谏?”
乾清门外鸦雀无声。
大明诸多弊病犹如一团乱麻,皇帝说他抽丝剥茧之后选的线头是京营。
除了俞大猷、戚继光,其他六人都是在世勇将。
执刀是要斩乱麻的,自然会让许多人心惊胆颤。
而恰恰因为这线头是京营,聪明人也只能拐弯抹角地劝谏,不能明说皇帝不该要兵权,更不能提前就揣测皇帝要兵权后会对士绅动刀。
最难的是见势不可为就难得糊涂,是揣着明白在后面再应对。
拉扯拉扯,总有你来我往啊,哪有事事都防患于未然的可能?
他们也知道侯先春并不是真的蠢,当皇帝开始“逼问”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与其软懦下来,不如博个名声。
这样一来若是将来皇帝认清现实退缩了,他就是“义士”、“先烈”了。
只不过他低估了皇帝的能耐,被定了个离谱至极却又真实的罪名,甚至导致有心搭救的同僚再无勇气。
现在他反倒给皇帝递了个由头。
像他这么个在朝会上侃侃而谈“立身极正”的家伙,若是家里和族中被查出什么来,就会成为新朝第一个极坏例子。
皇帝是否会因为对他的查案结果牵连更多人,反倒需要群臣来擦屁股。
将来若因为“极其失望”而执刀指向士绅,侯先春又是挑动君臣猜忌、动摇社稷文教根基的罪魁祸首。
多少算是青史留名了。
还是申时行出来代众臣说了话:“陛下所言甚是。晓谕天下与民休息不轻言战,若仍有骁将悍卒不遵谕旨,便该重办。列位同僚,财计之艰难,陛下之苦心,我等皆应知晓。正如陛下所言,勋臣若得自律,京营若得简而精,本就是既节流又能让京师防卫更稳妥的法子,列位万不能妄揣圣意,危言耸听,偏激行事。”
大家都先装糊涂吧。
到了此刻,封爵之议才算彻底结束。
俞大猷、戚继光的追封,反而因此最终定为侯爵之位——哪怕李成梁也不能自认一生功业超过了那二人,他们可都是留下了兵书的。
靖夷侯,镇夷侯,也彰显他们在嘉靖朝的功绩,这还算替朱翊钧为道君爷爷“全君臣相得之美名”呢。
多好,孝得很。
大明再多三侯五伯,此时此刻,这些新问世的勋爵里只有李成梁和刘綎在乾清门前。
朝会上既然已经议定,两人跪拜谢恩。
“臣……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臣……唯陛下之命是从,肝脑涂地!在所不惜!死而后已!鞠……”
李成梁还好一点,刘綎仿佛准备拿出毕生所学成语,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成为伯爵,就再也不用担心文官弹劾了!
勋爵有没有罪,只有皇帝能亲自下令处置!
而这个伯爵来之不易啊。
不说自己出生入死,就只是刚才,那也是几经波折,办了个兵科都给事中才得手。
朱常洛看着他五跪三叩,嘴角这才露出微笑。
好歹是开了个头,接下来就把他交给田乐和李成梁调教吧。
朱常洛知道这只是开始,远远谈不上结束。
朝堂上的老狐狸其实根本不会和皇帝从开始一直正面斗到最后,谁没有策略?
侯先春只不过被他和田乐钓了出来,又逼到死角,最后挂了起来而已。
微不足道的小角色。
随后就是新的命令:宁远侯李成梁为总督京营戎政,彰勇伯刘綎为神枢营副将,平虏伯萧如薰为神机营副将,西凉伯达云和英国公为五军营副将。
自嘉靖年间改制之后,旧的京营改为五军、神机、神枢三大营。
总督和协理京营戎政一武一文之下,五军营设两副将、四参将、四游击;神机营和神枢营之下各设一副将、六佐击。
至于兵员来源,虽然按旧例是从京城周围七十八卫选班军每年春秋各入京营操练一次,但实际上从景泰年间开始、到嘉靖年间完善,京营也大多都是募兵了。
定下了京营的总督和一共四个副将,接下来具体怎么重新整训京营,李成梁和田乐回去后该研究拿出方略来。
英国公张维贤虽屈居李成梁之下,但皇帝也算给了年轻的他一个机会,也给了旧勋臣一点希望。
也不是完全没机会通过京营再立点功,但要能跟得上变化。
若是不满足于京营那边被侵害的利益或者也有犯了“蠢”罪的,那么皇帝这次想封新的勋爵都成了,后面若想除旧的勋爵能有多难?
文官们只怕没有一个会反对的。
第95章 新君锋芒,旧勋难当
皇帝执意要办的事,开个头定下方向当然没问题,能落实几成才是关键。
可以预料,虽然不追论随后裁汰京营冒滥和清理占役过程中所涉勋臣之罪,但以其他的原因、对其他旧勋臣的攻击,对这回新勋爵的攻击,对田乐的攻击都不会少。
应该还有内阁背锅侠们。
后面的朝争是后面的事,眼前的朝会再次进入正轨。
下一项,则是萧大亨出来说山海关民变一案的事。
这又是安抚。
辽东抚按涉嫌鼓动民变,这已经算是“谋反”大罪了。
皇帝旨意仅革职为民,自然算是宽仁。
马林也牵涉其中,直接从辽东总兵官被降职为五军营区区一个游击将军。
“其余历年来盘剥商贾之官吏,三法司审定惩处。辽东边防为重,刑玠仍任原职,宁虏伯麻贵迁辽东总兵官。吏部考功后,朕再点选辽东抚按。宁远侯,你去信辽东诸军堡,新总兵及抚按到任前,今冬明春务以边防为重。若有变故,朕定斩不赦!”
不会继续再彻查下去,牵连更多朝野之人。
新进的李成梁被他单独敲打,很坦然地领命。
如今有东李西麻的说法,麻贵去辽东,当然也是一种办法。
辽东是不是能从渐渐“姓”李转变为“李麻共遵朱命”,需要李成梁的配合。
皇帝给李成梁的,是一种信任:京营这种随时搁在皇帝身边的刀都交给他了,难道还不够?
经历了风风雨雨的李成梁却很清楚,这是他赌那一把与文臣切割才得到的。
今后,文臣只会对他李成梁和他的儿子们、旧将们展开攻击,这种情况下就全仰仗皇帝保护。
他得到的则是侯爵,在之前没曾想会有的侯爵之尊。
还总督京营戎政,不再只是闲居京城。
新朝之君和旧朝老将以这种方式逐渐加深对彼此的了解,确立新的利益关系。
在聪明的文臣看来,皇帝显然并非一味回护重用勋武,是既懂得施恩也不忘敲打的。
这也意味着皇帝对于压制文臣同样有把握。
突然怀念以前。
此刻那种诸事拖沓处置极慢的节奏,忽然有一种极为轻松闲适的美。
只要别太有追求,就不会良心忧愁。
如今难度太高了,太糊涂是尸位素餐,太固执又可能犯蠢罪。
朝会进行到此时,天终于亮了。
几天的雪天阴沉后,今天总算有阳光透亮出来。
清晨的阳光是从东南面照过来的,从文臣班列的方向,照到武臣班列,而后照到位于乾清门西边的隆道阁上。
听那边过程中变故时,李太后的心一直悬着,后来才总算放下。
而朱翊钧心里则五味杂陈。
竟能因蠢治罪……偏偏那些臣子竟无异议,显得他们已经认了那小子极聪明。
那么以前自己想治一些卖直邀名之人,他们怎么总是搭救?
难道是因为没有在御前当面逼出人家一个天大罪名?
就此时,只听乾清门那边又齐呼圣明。
又怎么了?
田乐有些担忧地看着皇帝:为什么又答应由内帑出这次叙功的犒赏银子?
明年之后,年年都被财计艰难相求怎么办?
朱常洛并不在乎。
沈一贯奏请皇帝出钱犒赏,那是阳谋。
于上而言:帮陛下收军心。
于下而言:财计艰难至此!
沈一贯是聪明人,只不过想在走之前多捞一点声望罢了,毕竟又掏了皇帝的兜,为心中正不满不安的文臣们挽尊了一二。
虽然他也有让天下官绅更明显地看到新君登基之后最关心兵权的用心。
今天朝会,可以说主题只有三件事:兵权、军心、用爵位和内帑收兵权军心!
而对天下士绅翘首以盼的积欠蠲免,态度坚决,后面具体地方具体事由再商议降恩。
朱常洛的第一次朝会,豪掷两百余万两,大撒币!
爵位超发内帑放水,一波三折的授爵之议献祭了一个兵科都给事,那还不是为了刺激这死气沉沉的大明朝野?
朝会之上,大范围的文武百官总算对新君有了一个更直观的认识。
抛开今天的诸多决断不论,新君可并非只是照本宣科、根据早就拟好的几件事下达旨意。
这不是一个长居深宫、素传柔懦、进学才六七年的新君该具备的水平。
阁臣九卿除了寥寥几次出来说些不痛不痒的话,今天主动跳出来的中低品官员深刻领悟到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