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宗耀明 第55节

  “哼,下官区区主事都能奏请殿下行此仁政,科道若不出力,下官倒要弹劾他们!”

  谢廷赞答非所问,萧大亨心情有点乱,就不再问他更多。

  这些人知道殿下已经秘遣缇帅去山海关亲查了吗?

  他顾不得其他,亲自赶往礼部。

  一见到余继登,萧大亨的眼神就有点惊疑不定:“阁老,您可莫要累坏了身子。”

  “……咳咳……”余继登连声咳嗽,又说道,“不打紧。廷推迟迟不得举,大典不能耽搁,我只能勉为其难再兼几日部务。夏卿所来何事?”

  “听闻高淮矫旨之事,礼部也传了出去……”萧大亨有点紧张,“劾奏外派内臣之罪,阵势是不是闹得大了些?”

  “这些事向来都未断绝,如今谈什么闹?高淮罪行累累,如今还有那陈增等人尚未回京……咳咳咳……”

  “陛下毕竟病重,太子殿下又一直深居禁宫,连外臣都不识得几个……”萧大亨迟疑了一下,“亲遣缇帅查案,已经有些小题大做。如今想来,不见得便是因为王之桢身份使然想要大事化小。诚如殿下所言,那高淮毕竟还是钦差……”

  余继登愣了一下,有些憔悴的脸上浮起一些异样红色:“夏卿是说……弹章如云毕至,恐有……恐有……咳咳咳……”

  “之前在刑部,田希智说起殿下执意让其子去銮舆司随驾,似是极为着意兵权,竟不顾有人会因此弹劾他,也要施恩于兵部……”萧大亨已经想明白了一些,对余继登说道,“内臣毕竟是天家耳目,一时群请裁撤,未免有……凌迫皇权之嫌。”

  他把余继登没说完的话说完了,余继登脸色又变白了一些。

  “还要早些去文渊阁,与元辅商议一二。”

  “……是要去……咳咳咳……我这就去……”

  余继登也想到利害了,萧大亨看着他勉强支撑的样子,心里更加不安。

  他的身体怎么突然越来越差了,莫非是这些天太耗心神?

  而京内、京外大小官吏,那可并非全然一心。

  正如余继登所说,历年来都有人请撤外派的太监。

  现在只不过因为太子监理国事后立刻就下了撤除矿监税使的仁政,很多人本就看到了希望。

  山海关民变的消息传回,高淮累累恶行被大家知晓,这股风既然被煽起来了,恐怕沈一贯和余继登也压不下去了,晚了。

  而嗣君会怎么想?

  到了九月初八这一天,又是旨意传出。

  “奉旨,重九赐宴,阁臣、九卿、公侯伯、驸马都尉,在京七品以上朝参官虚岁达六十者,皆入慈庆宫赴宴。”

  九月初九,先是安排了人去寻常祭祖,朱常洛去慈宁等宫问安,慈庆宫则忙碌非凡。

  刚好慈庆宫也有个不算小的院子,要摆上不少桌。

  今日是嗣君赐宴,而非皇帝。

  太子敬老,值得称颂。

  一切苗头都是好的:册立大典后,先召了重臣“燕朝”,而后便特简余继登入阁,恩赦曹学程。

  阁员都开始补了,其他缺员岂会不补?曹学程都赦免了,又有多少人能得恩典?

  其后更是勤勉,每天都召见老臣请教国事。

  皇帝病重之后,大明真是迎来新天、日新月异了。

  因为是太子赐宴,所以有资格赴宴的都往东华门外聚集。

  大致分成三团。

  一团是九卿重臣和六十岁以上的朱袍,一团是勋戚,一团是其他六十岁以上的青袍。

  最后那些青袍官员,这辈子大多也快到头了。

  有能耐的,谁到了这个年龄还穿青色官袍呢?

  穿红袍的大员那边,沈一贯对陈蕖等人叹道:“大礼事多且杂,廷推却一再延期。今日虽九卿俱在,却又少了其余科道官。列位,是不是今日辛苦一下?午后出了宫,再拔冗把正陪都推选出来吧。”

  李戴点了点头:“这倒是个法子。”

  “恐怕不行。”都察院左都御史温纯摇了摇头,“近日百官劾奏外派太监者众,清早殿下便遣内臣到了都察院,召佥都御史以上未时面陈。”

  “……”沈一贯看着东华门的方向,眼神难以捉摸。

  他已经尽力安抚压制在京官员借各自份内事题本上奏,但嗣君已有“仁善”之名,实在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想在新朝博直名、赌嗣君的心意。

  忧心事还不止这一件。

  “余阁老竟还未到?”萧大亨问了出来。

  沈一贯的神情更加凝重,苦笑着说出另一件忧心事:“世用一早便遣子报入宫中,他忽然抱恙,今日不能赴宴了。”

  

  “抱恙?”萧大亨脸色一变,“太子殿下赐宴,他……”

  沈一贯长叹一口气,“我遣人去探视了,还不知病情如何。”

  不是什么万一的情况,余继登不可能托病不来。

  只怕当真病了,这几天本就越来越觉得他脸色憔悴,就不知道有多严重。

  真是的,还不到六十岁的人,虽然最近这些天既要参与阁务又要兼礼部部务,怎么身体比他沈一贯差这么多呢?

  刚回到慈庆宫的朱常洛也愕然向成敬问道:“当真病了?”

  余继登当真病了,而且是病重。

  沈一贯在入宫前就得到了管家的回报,而朱常洛则通过成敬那边获得了更多的信息。

  今年以来,余继登就已经病过几回。

  之前是朱常洛在宫里和朱翊钧斗,而外廷那边,同样有接连而至的郑国泰请先冠婚和两次百官哭告。

  余继登身为礼部尚书,一直就处于国本之争的漩涡中心。

  那几次被折腾得病了,六月末宫中惊变后却又好了起来。

  也许是对朝局和入阁的期待支撑着他。

  而他之前身体还好的原因还包括:用药吊着。

  重九赐宴敬老就在这种氛围之中开始。

  “田义,遣人往余宅送些好参。”

  朱常洛又叹了一口气,对沈一贯说道:“没想到余阁老清廉至此,竟因家无余财断了进补之药便陡然病重。”

  沈一贯沉痛地说道:“世用之廉名,朝野尽知。如今正要倚其德才,不意强自支撑,病来如山倒。”

  他心里是很纠结的,本想引以为援,顺带保萧大亨成为礼部尚书,谁知道余继登竟突然病重到这种程度?

  才五十七的人!

  沈一贯看了看嗣君,心中不免想着:余继登原本拟的诏书是相当于被嗣君全盘否了的,余继登的内心不免会多想。

  嗣君对诏书润色又还在屡屡提出新的修改意见,而这几天又担忧着嗣君对于群臣劾奏外派太监的反应。

  现在他这一病,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好。

  而申时行、王锡爵不日就将抵京入阁。

  “先排宴吧。”

  朱常洛先按自己的步调,向外展现自己仁善的一面。

  脾气等会再发。

第65章 嗣君很生气

  朱常洛哪里会记得余继登的生卒年龄?

  他并不知道,若一切没什么变化,余继登这年七月里就因为争执不休的国本问题而病逝:“大礼不举,吾礼官死不瞑目!”

  现在六月末就定了国本,更要禅位登基,余继登这两个多月倒像是回光返照了,精气神好得沈一贯觉得十分适合与他进行长久的合作。

  实际上余继登也是沈一贯想达到快速拉拢一个盟友目的的唯一选择。

  他的官途堪称德行表率,因此余继登拟出那样的遗诏也就让朱常洛内心更坚定。

  天下间还不知有多少这样的官绅,从骨子里认为他们做得没错。

  他们对官绅挤压着普通百姓的生存空间、官绅阶层本身的问题却会看得更少,或者不触根本。

  朱常洛也没资格指责他们:天家更如此,天家掌握着最多的财富。

  一年百万两金花银,各地土贡,礼部、工部因皇室仪礼和禁宫营缮而列支的银两,宗室俸禄,那又凭什么?

  只不过朱常洛不能接受他们只是一味地限制君权,让宫廷和宗室勋戚节俭守法,好像这样大明就不会有问题了。

  朱常洛可以先做出表率,但他要的却是一视同仁。

  敬老宴后,都察院左都御史留了下来,另外几个都察院的堂上官也被召来了。

  除了田乐之外,朱常洛召见其他外臣,都是在慈庆宫正殿的正堂。

  “弹劾或奏请裁革外派内臣的奏疏,这几日里已多达九十余本。”

  朱常洛指了指旁边矮桌上那一摞奏疏,“科道纠劾时弊、风闻奏事,确实是职责所在。诸多职官建言献策,也没什么问题。但父皇这才降旨撤回诸地税监,山海关民变殴死钦差,孤没有大动干戈彻查大案,群臣反倒如此迫不及待地再请撤回或裁革外派内臣。温总宪,这是不是未免过于凌迫孤了?”

  担心了几天的帽子终于明明白白地扣过来,温纯紧张不已。

  这么多奏疏里,自然少不了都察院的人。

  现在嗣君把“凌迫孤”这个话搁在他“温总宪”之后,倒像是温纯鼓动科道干了这件事。

  “殿下,列位臣工深知外派内臣之害,多年来奏请从未断绝。眼下一时奏请者众,是对殿下广施仁政祈盼之殷,岂敢借民变之事凌迫殿下?”

  朱常洛一脸不满:“孤就算进学晚,如今也长大成人了,不是什么都不懂!都让外臣去管,那就没有差错了?高淮是该死,但锦衣卫也已经初步查清了山海关之事!辽东巡抚李植、辽东巡按王业洪都牵涉其中,暗自鼓动民变!去年临清民变,是不是也是这样?”

  “臣……”温纯的声音有些结巴了。

  朱常洛很不满地站了起来:“孤敬重老臣,愿以为师!可群臣就是这样欺孤年少无知吗?只知怪罪内臣,孤要裁撤一些内臣宫女缩减宫廷开支,他们还得寸进尺了!是不是孤什么都听外臣的,垂拱而治才最好?”

  “殿下……”

  温纯心里叫苦,因为嗣君现在明显就是被刺激到的模样在发脾气。

  凌迫嗣君、得寸进尺,这样的话多严重?

  大家是劝谏嘛,只不过劝谏的火候太猛了,刺激出了嗣君的不安全感。

  朱常洛看着他说道:“锦衣卫是听命于孤的,若以为锦衣卫是在罗织罪名牵连辽东抚按,都察院也去查查好了!就从这辽东开始,孤倒要看看,是不是地方万般祸害皆在于外派内臣!”

  和此前几次虚心请教国事不同,这一次嗣君先礼后兵。

  赐宴重臣和老臣后,立刻发了关于群臣想凌迫君权的火。

  都察院一干人等离开紫禁城后不久,还在忧心着余继登病重带来的影响的沈一贯闻讯不禁站起来。

  “殿下是这样说的?”

  “……是,据总宪说,殿下气愤难平。”

  今天是重九,还是要休沐的。

  沈一贯在家,到他家来探望一下老前辈很正常,此刻沈家花厅里人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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