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宗耀明 第42节

  人事无秩序,政令不通畅,地方失控,财源枯竭,卫所荒废,将卒卑微,勋戚稀烂。

  朱常洛虽然已有大致思路,却也不得不感慨。

  大明已经被他爹打成一副稀烂无比的牌。

  李太后同意了他对她公公和儿子的吐槽,而后神色严肃:“但既然症结在这里,后面方略怎么是先从宗室开始?”

  朱常洛知道真正要说动她的只有这一件事,因此他立即跪下来说道:“皇祖母容禀!”

第47章 草民利西泰玛窦

  第47章 草民利·西泰·玛窦

  经过两百余年演变,文臣在大明变得越来越重要之后,带来的变化仅只是朝堂吗?

  朱常洛先请罪之后,才站起来继续说。

  “今我朱明症结,在于皇权不彰,权制于下!财敛于官绅,政止乎乡里。君赖儒臣治天下,百姓畏乡绅胥吏甚于诏制;国有忧患遍内外,勋武览青史时事而常惶惧!”朱常洛铿锵有力的说完,继续叹气,“孙儿如何愿去想宗室的法子?然而想要改变这局面,孙儿需要钱,需要兵,需要威望和大义。”

  看着李太后,他诚恳地说道:“张江陵想改一改这局面,不惮说出非相乃摄之语。但他薨后,群臣是如何攻讦他的?前些日子查抄郑府,金银财物林林总总价值过六百万两,昔年严嵩、徐阶,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张江陵……孙儿问过陈矩,家财不过十万两而已。”

  “孙儿将来毕竟是皇帝,张江陵做不了的,孙儿能做。可正因为孙儿是皇帝,想打破这局面反而更易让群臣警惕。”朱常洛凝重地说道,“皇祖母,朝堂和地方任用擢迁无不是文臣,他们既管着天下财计,还掌握着不小部分的兵权。人权、财权、兵权,孙儿一个都不全,如何能与天下为敌?”

  “……那就从宗亲那里要钱?”

  “皇祖母,世庙已经改过数次宗室规矩,定了宗藩新条,放宽了藩禁,父皇又再松了一些。既已允了一些宗藩后人务农、经商,何不再改一改?”

  “你翻到那一卷。”

  李太后称那一页一页仍为一卷一卷,朱常洛翻了过去,李太后伸手遥遥一指:“诸中尉可考选任官,那自然是得诸藩欢喜的。但诸将军要考选才袭封,就会有诸多不满了。至于亲王郡王赐田庄田并归皇田……”

  “皇祖母,宗室在册丁口已逾十五万,赐田庄田粗略估计也已经有近二十万顷。恕孙儿不孝,斗胆狂言:真要有刀兵平定内忧外患之日,只有这近二十万顷田才是孙儿的钱粮根基。”他郑重说道,“况且,先从宗室开始,好处有好几样。”

  “你说。”

  “其一,既同属皇田,收成或卖或存,就都是皇家的,储之以应不时之军需。其二,孙儿专命内臣去管,不使再侵吞民田、激发民怨,于百姓而言会念孙儿恩德。其三,佃作需人,皇田遍布数省,平时可蓄养一批农户良家,灾时可收用些灾民,这都是会忠于朱家的。其四,宗藩之例再改,宗禄负担可减一些,文臣以后再拿宗禄说事就少一个理由。”

  “这些皇祖母倒是知道,只是你让诸藩怎么想?明明是赐给他们的……”

  “都是朱家子孙,难道不该与孙儿一同共赴国忧?”朱常洛先扣了顶大帽子,然后说道,“自然,孙儿也会为诸藩另寻出路。这一块,孙儿听说了一些事。皇祖母当面,不知可否屈尊,随孙儿去慈庆宫见一见那西洋夷人利玛窦?”

  “……啊?”李太后有点迷糊,“见那红毛鬼作甚?”

  “不是红毛。”朱常洛笑了笑,“皇祖母见了便知晓。”

  ……

  利玛窦今天从东华门入宫之后,就一直留在徵音门旁的马神庙里。

  现在他感觉有些荒诞。

  他知道这遥远的东方有各种各样的神或仙,民间的各种异教也不少。

  信佛或崇道的虽然最多,但普通百姓却是什么都信、什么都能拜一拜的。

  这也是利玛窦把大明读书人作为主要传教对象的原因:至少他们最笃信的既不是佛、道,也不是乱七八糟的伪神,而是从据说两千多年以前流传下来的孔孟之道。

  利玛窦已经了解过了,那更接近于哲学思辨、为人处世和治家治国的学问,而非牢固的宗教式的信仰。

  称之为圣人,但其实是个人,他的后代还被封为公爵,在路上的山东有着庞大的产业呢。

  但利玛窦没想到皇帝的禁宫里也有像民间一样的伪神小庙。

  马神?

  他还没有渊博到了解华夏祭祀马神的道理。

  田义在向他讲解:“《诗经》里就有祭祀马神的记载,那时候叫祃牙。”

  马的作用不需多讲,而诸多庄重的礼仪、肃杀的军事需要,也让马的地位非同一般。

  紫禁城里有马神庙又有什么奇怪?它在御马监旁边就更不奇怪了。

  利玛窦没纠结这些,表示学到了学到了之后就问:“尊敬的田大人,不知道尊贵的太子殿下什么时候才能接见我?”

  “不急,定是会见的。”

  如果不是朱常洛的专门交待,田义又何必亲自来陪着他?

  田义倒也不无聊,毕竟可以从利玛窦嘴里听到许多奇闻轶事。

  就这么在马神庙中继续闲聊打发时间,过了许久才有一个年轻的小太监跑了过来:“田公公,殿下到了,太后娘娘也来了。”

  “是要召见他?”

  “是。”

  田义严肃起来,怪不得殿下让他先亲自陪着。

  “跟我来吧。时敏,你为他撑把伞。”

  “是。”

  这小太监很年轻,把伞举高了才能让利玛窦也钻到伞下。

  他屏了屏呼吸:这西洋人身上味道不小。

  

  “田公公,是不是等会给他扑些香粉?太后娘娘也要见见……”

  “这位可爱的小公公,接到礼部主客司的通知后,我已经准备了七天,每天都用心洗浴过的。”利玛窦笑着打趣,又说道,“我到大明很多年了。”

  田义也笑了起来,那小太监倒颇为尴尬。

  也是,竟没察觉并无四夷馆的通译。

  “利先生别放在心上,他刚刚入宫,还不太懂规矩。”田义又对那小太监说,“你也有心了,不过隔得远便没事。”

  “能够侍奉尊贵的太子殿下、未来的皇帝陛下,他一定是极为优秀的年轻人。”

  利玛窦能在大明士绅圈中混得开,岂会没有口才。

  一句“请稍微忍耐一下”,就让这小太监生起了一些好感。

  到了慈庆宫的正殿,田义才提醒他严肃起来,不要忘记他教过的礼仪。

  而他和这个新入宫的叫刘时敏的小太监被朱常洛吩咐着离开了,殿中只留三人,意味自然不同。

  利玛窦倒没意识到什么,毕竟没被东方“帝王”接见过。

  打量了一眼年轻的储君,他很熟练地跪地叩拜,入乡随俗:“草民欧罗巴耶稣会传教士利西泰,叩见圣母皇太后、太子殿下。”

  “草民利西泰?”朱常洛笑了起来,“你给自己取了个字?”

  “回殿下,入乡随俗,草民已下定决心做大明之臣,自然要取个名字。草民的名字应该是叫马泰奥·里奇,利玛窦便是草民取的名字,西泰是草民效仿大明官绅取的自号。”

  “你倒真是入乡随俗了。”朱常洛看了看侧后方坐在帘后正好奇瞧着的李太后,这才问道:“看了你呈上来的画了,确实颇有异域风味,皇祖母也颇为惊奇。看到那画作,我倒想起好像见过一个笔法很像的画,像是被叫做蒙娜丽莎,你听说过吗?”

  帘后的李太后严肃了起来,过来之前朱常洛就跟她说了,有些事情也许可以在这个西洋夷人这里佐证一二。

  现在,她也关注着这个西洋夷人的回答。

第48章 西洋工具人

  “Mona Lisa?!”利玛窦顿时惊了,“尊贵的太子殿下,您欣赏过列奥纳多·达·芬奇绘制的这幅油画?这不可能,它是达·芬奇最喜爱的作品,去世前一直留在身边。现在,它一直被法兰西王国的国王珍藏在卢浮宫。我知道了!您见过它的仿作?”

  他不可思议的声音让李太后的心神大震,不禁看向了朱常洛。

  虽然早已深信,可如今又多一个佐证。

  那他在路上悄声说的那些事情,也都是真的?

  “……也许是仿作吧,过去就有人从欧罗巴远道而来。”朱常洛随口一圆,点到即止,“法兰西王国?是不是如今在大明南洋那边四处侵夺土地、奴役我大明藩国子民的弗朗机?”

  “尊贵的太子殿下,您对欧罗巴有一些误解。既然已决定成为大明的臣民,草民就如实向您回答。现在开拓香料群岛的,是葡萄牙和西班牙。草民刚到广东时,听大明官员称呼葡萄牙人为弗朗机人,这弗朗机应该是草民所说的法兰西。”

  “在欧罗巴的历史上,法兰西是比葡萄牙历史更悠久、更强大的王国。也许葡萄牙人是为了让大明更加愿意相信他们,才会谎称是更可能为强大的东方帝国所知晓的法兰西王国吧。”

  “原来如此……这葡萄牙人,为何不远万里来侵我大明疆土?”

  朱常洛自然而然地把藩国视为大明疆土,但他想从利玛窦嘴里引出的,是海洋贸易造就了如今怎样的欧洲格局,第一批先驱殖民国家葡萄牙和西班牙是怎么异军突起的。

  再分配是必经之路,把蛋糕做大才是大明再次繁荣兴盛下去的根基。

  在朱常洛的引导下,利用着利玛窦由于传教需求而亟待大明未来皇帝认同的心态,海洋为葡萄牙和西班牙带回去了多么大的利益、让它们如何在欧洲富极一时的事情被李太后亲耳听闻。

  至于番邦的土地和子民?西洋夷人竟远征至此?

  李太后是不关心的,她只担忧大明两京一十三省还会姓朱多久。

  “今天听你说了这么多,我意犹未尽。”朱常洛结束了这次接见,“你先回会同馆继续住着吧,回头再召见你。”

  “殿下……”

  利玛窦有点着急,怎么就光听了这些,没别的了呢?

  听这位未来的大明皇帝提到蒙娜丽莎,利玛窦还以为他对基督教有些兴趣,毕竟达芬奇是经常为教廷创作的。

  但田义听到了朱常洛的高声吩咐后走了过来,带着他离开了。

  “田公公,我还有很多话……”

  田义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对大明还是不够熟悉,给陛下的万寿贺礼,怎么能有钟呢?第一回蒙宣召,能面见圣母皇太后和殿下这么长时间,已经是难得了。难道你想第一次就让殿下恩准你长居京城弘扬你那教义?先回去会同馆吧。”

  从朱常洛吩咐他抽空见见这个人开始,关于利玛窦的信息自然早就在田义这里了。

  他想要做什么,南京那边也再清楚不过。

  看利玛窦被刘时敏看护着在雨中走往东华门的方向,田义回头看了看慈庆宫的正殿,而后往不远处的司礼监直房走去。

  慈庆宫的正殿内,朱常洛扶着李太后走进了他的书房。

  看着书架上满满当当、里面又露出许多小纸条的奏疏,看着朱常洛自己案桌前面的几面屏风和用细针插在上面的纸张,李太后的眼神有点恍惚。

  似乎看到了他在这里焦急又忙碌地了解着国事、为之忧虑的样子。

  朱常洛借机请她过来一趟,正是这个用意。

  过去,忙于工作自然希望被领导看见、知道、记住。

  如今,他还需要如此去对待的只有一个李太后了。

  “皇祖母请坐。”朱常洛拿出了一个册子,“孙儿这里也有一份,孙儿再接着呈禀。”

  翻到了那一页,朱常洛说道:“皇祖母也听到了,那些西洋夷人能通过海贸赚那么多银子,皇爷爷开关后,大明几大市舶司每年的抽分银才多少?孙儿查了一下,这些年每年大体也只有五万两上下,月港不到三万两。钱都给谁给赚去了?沿海官绅富户!”

  “孙儿请诸藩把赐田庄田并归为皇田,就如同皇庄子粒银一般,田土收成的粮食,孙儿自担负着宗禄。这样,文臣那边不再能拿宗禄负担说事,孙儿倒要看看那些有宗藩的省份,田赋是不是还拖欠,是不是还向百姓加派!”

  朱常洛暗示着给文臣埋的雷,继续说道:“宗禄和田土收入本就是诸藩的,这孙儿也知道,落脚点就在这利玛窦说的事上了。既然那些沿海官绅之家和海商能去做这生意,各藩凑一些本钱,难道就不能去做?孙儿还有一计,叫驱虎吞狼……”

  皇帝虽然就是天下最大的地主,但现在李太后和朱常洛的立场毕竟不同。

  面对人事、财政、军事上的文臣掣肘,田土兼并、官绅优免等诸多原因叠加在一起的财富聚集、百姓负担日重等问题才是最严重的。

  这些,朱常洛对李太后一一言明。那么,想办法对官绅阶层动刀,让大明百姓缓一缓,不要那么快失了民心就是必要的。

  而为此,面对庞大而强大的官绅阶层,朱常洛就要营造形势、趁他们党争内斗之余扶持一股新的力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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